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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者代言人-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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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娜温妮阿不属于那伙孩子,她和马考恩一样,都是被彻底孤立的学生,只不过不像马考恩那般无助。所以,没有什么对于小团体的忠诚阻止她说出事实。她把这一行为当作对自己的锻炼,准备将来为猪仔出头代言。她没想过这件事对他来说也许极其重要,也没想到他会因此将她当作自己无休无止与其他孩了的斗争中惟一一个为他挺身而出的人。自从成为外星生物学家以后,她就再也没见过他,也从没想起过他。
可现在他来了,浑身沾满皮波死亡现场的湿泥,头发被雨水和汗水打湿了,紧紧贴在脸畔耳侧,这使他的脸看上去尤为阴沉、野蛮。他在看什么?视线只停留在她身上,即使在她瞪着他的时候。盯着我干吗?她不出声地问。因为我饿,他那双野兽般的眸子回答。不,不是这样的,她肯定误会了,错把他当成了那群残忍的猪仔。马考恩不是我什么人,而且,不管他怎么想,我也不是他什么人。
一转念,她弄明白了,当然只是一瞬。她为他出头的事对她来说并没什么特别的意思,而对于马考恩来说就不一样了。其间差异之大,就像对完全不同的两件事作出的反应。她的念头从这里转向猪仔们谋杀皮波的事件,她似乎明白了点什么,但一时又说不清楚。这个念头呼之欲出,如同杯子里的水,就要满溢出来了。
这时主教领着几个人去基地.一连串对话和行动打乱了她的思绪,她忘记了自己就快抓住的这个念头。
这颗行星上的人类葬礼不能使用棺材。因为猪仔的缘故,当地法令禁止伐树。所以,皮波的遗体必须立即下葬,葬礼则是第二天或更晚些的事。届时将有许多人来出席外星人类学家的安魂弥撒。
马考恩和其他人埋头走进大雨中,利波和娜温妮阿则留下来接待源源不断的来访者,皮波死后,许多人都把到这里兜一圈当成自己的大事,自已觉得自己是个人物的陌生人进进出出,作出种种娜温妮阿弄不明白、利波恍恍惚惚中毫不关心的决定。
最后,利波身边只剩下负责善后的司仪。他伸出手,放在利波肩头。“不用说,你自然留在我们那儿。”司仪道,“至少今晚留在我们那儿。”
为什么要去你那儿?娜温妮阿心想。你不是我们的什么人,我们从来没让你主持过什么仪式,你凭什么来指手画脚?难道皮波一死,我们一下子就成了小孩子,什么事都得别人替我们拿主意?
“我要陪我母亲,”利波道
司仪吃惊地望着他,神情仿佛是说,居然有人违抗他的吩咐.这种事他还从来没遇见过。温妮阿知道他的底细,他连自己的女儿都管不住.克莉奥佩特拉比她小几岁,淘气得无法无天,在学校里得了个小巫婆的绰号。所以,他理应知道即使是小孩子,也有自己的想法,也会拒绝别人的管束。
但是,司仪的惊奇表情与娜温妮阿的想像是两码事。
“我还以为你知道呢,你母亲已经去了我家,准备在我那里住一阵子。”司仪说,“这件事对她打击太大了。不该再拿家务事烦她。她在我那儿,还有你的兄弟姐妹。当然,你的大哥已经在照看她了。但他是个有妻子孩子的人,住在那里陪你母亲,只有你最合适。”
利波严肃地点点头。司仪不是想庇护他,他是在请求利波成为一个能够庇护别人的人。
司仪转身对娜温妮阿道:“你回家去吧。”
到这时她才明白过来,他的邀请并没有包括她。为什么请她?皮波又不是她的父亲。她不过是个朋友,发现尸体时碰巧和利波在一块儿的朋友罢了。她能体会到什么痛苦?
家!如果这里不是家,哪里是她的家?外星生物学家工作站?那里有她的床,除了在实验室工作中间打个盹儿,她已经一年多没在这张床上睡过了。难道那就是她的家?父母已经不在那里了,屋子空空荡荡,让人心里堵得慌,正是这个原因她才离开那个地方。现在,外星人类学家工作站也一样空空荡荡。皮波死了,利波变成了成年人,要肩负起许多责任,不得不离开她。这个地方已经不是家了,但另外那个地方也不是。
司仪领着利波走了。他的母亲康茜科恩在司仪家里等着他。娜温妮阿几乎不认识那个女人,只知道她是卢西塔尼亚卷宗库的图书管理员。娜温妮阿从来没和皮波的妻子与其他孩子在一起过,没什么来往,只有这里的工作和生活才是实实在在的。利波向门口走去,他的个子仿佛变小了,离她十分遥远,似乎被门外的寒风吹带着,卷到天上,像只风筝。然后。门在他身后关上了。
只有在这时,她才感受到,皮波的死给她个人带来了多大损失。山坡上被肢解的那具尸体不是他的死亡,只是他的死亡留下的残渣。死亡是她生活中骤然形成的那一片空空洞洞。过去,皮渡是暴风雨中的一块磐石,无比坚宾,庇护着她和利波不受风吹雨打,好像暴风雨根本不存在一样。现在他走了,他们俩被卷进了风雨中,由着风雨摆弄。皮波啊。她不出声地哭泣着。别走!别扔下我们不管!但他已经走了,和她父母从前一样,对她的祈祷充耳不闻。
外星人类学家工作站里照旧人来人往。市长波斯基娜亲自操作一台终端,通过安赛波将皮波储存的所有数据发送给其他人类世界,那些地方的外星人类学家正绞尽脑汁分析皮波的死因。
但是娜温妮阿知道,解开这个谜团的关键不在皮波的资料里。杀死他的数据是她提供的。那个模型还在那儿,悬在她的终端上方的空中,猪仔细胞核内的基因分子的全息图像。刚才她不想让利波研究这个图像,但现在她看了又看,竭力想弄清皮波到底发现了什么,是图像里的什么东西促使他奔向猪仔?他对猪仔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以致招来杀身之祸。她无意间发现了某个秘密,猪仔们为了不泄露这个秘密竟然不惜杀人。可这个秘密究竟是什么?
她越看这个全息图像就越糊涂,过了一会儿,她什么都看不出来了。眼前只有模模糊糊的一片,那是静静抽泣中淌下的泪水。她杀了他,因为她发现了猪仔们的大秘密,而她却连这种念头都没起过。如果我根本没来过这个地方,如果我不曾痴心妄想要当个代言人,说出猪仔们的故事,皮波啊,你就不会死,利波也还会和父亲一起幸福地生活,这个地方将仍然是他们的家。我身上带着死亡的种子,任何一个地方,只要我停下来,爱上了,这些种子就会生根发芽。我的父母死了,所以别人才能活着;现在我活着,所以别人必须死。
注意到她短短的抽泣声的是市长。她一下子明白了这个姑娘受到了多大的打击,心里有多么痛苦。波斯基娜让其他人继续通过安赛波发送报告,自己有些粗鲁地将娜温妮阿拽到工作站门外。
“孩子,我真抱歉。”市长说,“我知道你常常到这儿来。我应该猜到的,对你来说他就像父亲一样。而我们却拿你当旁人看待。我真是太不应该、太不公道了。来,跟我回家——”
“不。”娜温妮阿道。在外面寒冷的雨夜中,她心里稍稍轻松了些,思维也清晰多了,“不,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在哪儿?”
“我回我的工作站去。”
“出了这种事,可不能让你一个人待着,再说这么晚了。”波斯基娜说。
娜温妮阿受不了别人的陪伴、同情与安抚。是我杀了他,你知道吗?我不该得到别人的安慰.不管多么痛苦,我都应当独自承受,这是我的忏悔,我的赔偿,如果有可能,也是足我的救赋。除此之外,我用什么办法才能洗清手上的血污?
但她没有力量抗拒,连争执的力量都没有。
市长的飘行车在草地上方飞行了十分钟。
“这是我的家。”市长说,“我没有跟你年龄差不多的孩子,不过我想你会觉得舒适的。别担心,不会有人来烦你。但我觉得你不该一个人待着。”
“我想一个人。”娜温妮阿希望自己的话坚定有力,但声音却十分微弱,几不可闻。
“别这样。”波斯基娜说,“现在不比平常。”
真想回到平常那样啊。
波斯基娜的丈夫为他们准备了饭菜,可她没有胃口。
已经很晚了,再过几个小时天就要亮了,她由着他们把她弄上床。然后,等屋子里没了动静,她爬起来,穿好农服,下楼来到市长的家庭终端前。她命令电脑取消仍然浮在外星人类学家工作站里她的终端上方的全息图像。虽然她无法猜出皮波从那幅图像中发现了什么,但别的人也许猜得出来:她的良心再也承受不了另一桩死亡事件了。
做完这什事,她离开市长家,穿过殖民地中央,沿着河边回到自已的屋子,外星生物学家工作站。
屋里很冷,居住区没有加热:她已经很长时间没在这里住过了,床单上积了厚厚一层灰。但实验室很暖和,收拾得很干净。这个地方她常常使用,她从来没有因为和皮波父子的密切接触耽搁自己的工作。真要邪样就好了。
她做得很彻底。凡是与导致皮波之死的发现相关的东西,每个样本,每张切片,每份培养液,全部扔掉,清洗干净,不留一丝痕迹。她不仅要把这些东西全部毁掉,而且连毁掉的痕迹部不愿留下。
然后,地打开自己的终端。她要抹掉自已在这方面的所有工作记录,连同父母的记录——正是他们的工作导致了她现在的发现。全部抹掉,即使它们曾经是她生活的核心。多年来,这些工作早已同她的生命连成一体。她将毁掉它们,仿佛要借此来惩罚自已、毁灭自己。
电脑阻止了她。“外星生物研究笔记不得删除。”
也许即使没有这个防护措施她也下小了手。父母不止一次告诫她:不应该删除任何东西,不应该遗忘任何东西,知识是神圣的。这种观念深深植根于她的灵魂,比任何教条更加根深蒂固。她进退两难:知识杀害了皮波;可要毁掉知识,等于让父母再死一次,等于毁灭他们遗留给她的一切。她不能保存这些知识,又不能毁掉它们。两边都是无法逾越的高墙,缓慢地挤过来,压紧了她。
娜温妮阿做了惟一一件能做的事:用一层层加密手段深深埋葬她的发现,只要她活着,除她之外,任何人都不可能知道这个发现。只有当她死后,接替她工作的外星生物学家才能见到她埋藏在电脑里的秘密。
还有一种情况例外。如果她结婚,她的丈夫可以接触她加密的任何文件,只要他有这个愿望。这好办,不结婚就是。这个容易。
她看到了自己的来来:黯淡、无望、难以忍受又无可避免她不敢寻死,但也很难算活着。她不能结婚,自己连想都不敢想一想那个秘密,唯恐那个致命的真相,又在不经意间被透露给别人。永远孤独,肩头是永远无法卸下的重负,永远怀着负罪感,渴望死去却又被宗教观念束缚,不敢主动寻死。她得到的惟一慰藉是:以后不会再有人因为她的缘故而丧生。她已经罪孽深重,再也担不起更多罪责了。
正是在这种绝望的决心中,她想起了,那本《虫族女王和霸主》,想起了死者的代言人。虽然作者——最早的代言人一定在坟墓中长眠了数千年.但其他人类世界中还有别的代言人,像牧师一样,为那些不相信上帝但相信人类生命价值的人服务。代言人将发掘人的行为背后的真正动机、原因,在这人死后将这些事实公诸于众。在这块巴西后裔组成的殖民地上,没有代言人,只有牧师,但牧师们无法安慰她。她要请一位死者的代言人到这儿来。
这之前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从读了《虫族女王和霸主》,被这本书深深打动之后.她其实一直希望这么做。这里是天主教社会,但根据星际法律,任何公民都有权请求任何宗教的牧师帮助自己,而死者代言人相当于牧师。她可以提出请求,如果哪位代言人愿意来的话,殖民地是无权阻挠他的。
也许不会有代言人愿意来。也许代言人们离她太远,等他们到这里时她早已死去。但总存在一线希望,附近星球上有一位代言人,一段时间之后——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他会步出太空港,开始发掘皮波的生活和死亡的真相。也许他会找出真相,用《虫族女王和霸主》里那种她最喜爱不过的明晰的语言向大众宣示,也许这样一来,烧灼她心灵的负罪感便会离她而去。
她的请求输入了电脑,它会通过安赛波通知邻近世界的代言人。来吧,她对那个不知其名的接听者发出静静的呼唤。哪怕你不得不在众人面前揭露我的罪孽,哪怕这样。来吧。
她醒了。后背隐隐作痛,面部发麻。她的脸靠在终端上,电脑已经自动关机,以避免辐射。
唤醒她的不是疼痛,而是肩头的轻触。一时间,她还以为碰自己的是一个死者的代言人,响应她的呼唤,来到她身旁。
“娜温妮阿。”话音轻柔,不是代言人,是另一个人,一个她以为消失在昨夜风雨中的故人。
“利波。”她心中一激灵,猛地站起来,动作太突兀,后背一阵剧痛,眼前顿时天旋地转。她不由得叫出声来。
利波的手马上扶住了她的双肩。
“你还好吗?”
他的呼吸闻上去像拂过芬芳花园的微风。她觉得自己安全了,回家了,“你专门来找我?”
“娜温妮阿,刚能抽出身我就来了。妈妈总算睡着了,我哥哥皮宁欧陪着她。其他事司仪料理得挺好,我就——”
“你知道我能照顾好自己。”她说。
片刻沉静,他又开口了,语气激愤。激愤、绝望,还有疲惫。像暮年的老人,像耗尽能量的将死的星辰。“老天在上,娜温妮阿,我来不是为了照看你,”
她心里有什么东西封闭了。她没有意识到自己刚才一直在期待着,直到期待落空才发现。
“你告诉过我,父亲在你的一个电脑模型中发现了什么,说他希望我能自己琢磨出来。我还以为你把模型留在工作站你的终端里,可我回去时模型已经取消了。”
“真的?”
“你心里最清楚,娜温。除了你之外,没人有权中止你机器里的程序运行:我一定得看看那个模型。”
“为什么?”
他难以置信地瞪着她,“我知道你刚醒来,脑子还不清醒,娜温妮阿。但你肯定知道.父亲在你那个模型里发现了什么。正是因为他的发现,猪仔们才会杀害他。”
她镇定地望着他,一言不发。她打定主意的样子,利波从前见过..
“为什么不给我看?现在我是外星人类学家了,我有权知道。”
“你有权知道所有你父亲的资料和记录,有权知道我公开发表的所有资料。”
“那就发表啊。”
她再次不发一言。
“如果不知道父亲发现的秘密,我们怎么了解猪仔?”
她不回答。
“你要对上百个人类世界负责,要为了解我们知道的惟一一种现存外星人负责。你怎么能坐在一旁无动于衷?你想自己研究出来?想当第一是吗?行,你就当第一吧,发表的时候署你的名字好了。把娜温妮阿的大名——”
“我不在乎名气。”
“你跟我来这一手,行啊!我奉陪。没有我的资料,你也别想搞出什么名堂——不让我看,我也不让你看我的资料!”
“我不想看你的资料”
利波再也按捺不住,“那你到底想干什么?想对我怎么样?”他一把抓住她的双扁,将她从椅子里拽了起来,摇晃着她,冲着她大吼大叫:“死在外头的是我父亲,他们为什么杀他,这个答案在你手里,只有你知道那个模型是怎么回事!告诉我!让我看看!”
“决不!”她轻声道.
痛苦、愤怒扭歪了利波的睑。“为什么,”他大嘁起来
“因为我不想让你送命。”
她看得出,他的眼神变了,他懂了。是的,就是这样,利波,因为我爱你。因为假如你知道了那个秘密.猪仔们也会杀死你。我不在乎什么科学,不在乎那些人类世界,不在乎人和外星人的关系。只要你活着,我什么都不在乎。
泪水从他的眼中滚滚而下,淌过他的面颊。他说:“我宁愿死。”
“你安慰别人,”她悄声道,“可谁来安慰你啊。”
“告诉我,让我去死。”
突然间,他的双手不再拎着她,而是抓住她,靠她支撑着自己的身体。
“你太累了。”她轻声说,“快歇歇吧。”
“我不想歇着。”他含混不清地嘟囔道,但她扶着他,半拖半抱托着他离开终端。
她扶他走进自己的卧室,不理会床上的积尘,掀开床单。
“来,你累了,来,躺下休息。你就是为这个来的,利波,在这儿你可以休息,有人安慰你。”
他双手捂着脸,头前后摇晃着。这是一个为自己父亲痛哭的小男孩,一个丧失了一切的小男孩在失声痛哭,就像她从前那样。
她拉下他的靴子,替他脱下裤子,双手伸到他腋下,卷起衬衣,将它从他头卜拉下来。
利波一口口深深吸气,尽量止住抽泣,抬起双手,让她替自己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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