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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相尽欢-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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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阮悠悠怔了怔,打断他的话:“为什么要提张珣?他只留下了一首遗作,死者长已矣,生者……”
    她没有继续念下去,手里的竹杖空然落在了地上。
    “悠悠?”薛淮山低声唤她。
    阮悠悠推开他的手,踉踉跄跄跑进了门里,她依旧看不见东西,脚下所走的路全凭感觉,可在她心慌意乱的时候,这感觉也生疏了许多。
    她摔倒在了院子里。
    “爹……”
    这声音念的很轻,轻的像是要随风飘走。
    小时候的阮悠悠总要在走路时摔倒,她那时还不知道自己与旁人不一样,更不知道睁开眼睛看到的世界有夏绿春红,五光十色。
    她的父亲总是会极其耐心地将她扶起来,拍干净落在她衣服上的尘埃和泥土,不厌其烦地教她如何用盲杖。她有时心里委屈,偷偷将盲杖别成两半,阮秸却从来没有训斥过她,次日又会做一个新的。
    跌倒了有父亲扶起来,竹杖断了也有父亲重新接,这些事从来都不值得害怕……
    可这一次,她怕得瑟瑟发抖。
    “你还有我。”薛淮山握着她的手,牵到了心口的位置,他的掌心很热,嗓音却有些低哑:“悠悠,你还有丈夫和儿子。”
    阮秸在他女儿赶来的前一日便已经重病去世。
    他离世那一日,还在床头翻看古籍,标注的墨迹刚刚干透,阮悠悠摸上那书页时,甚至能想象出他握笔的样子。
    院子里的桃树和李树都不见了,阮悠悠只能找到冰冷的树桩。
    薛淮山包揽了丧事,那几日他也很忙。
    送葬结束的那个夜晚,天边纷扬飞雪,阮悠悠从布包里找出一本装订粗糙的书册,交给了薛淮山。
    “这是什么?”他问。
    “我爹……”阮悠悠嗓子发涩,哑声道:“留下的书。”
    薛淮山默了很久,伸手搂过她,“这是岳父生前的兵法札记。”他道:“悠悠,谢谢你。”
    阮悠悠想,大概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薛淮山变得和从前不再一样。
    待他们返回北郡薛家时,这一年的年关已过,薛家来了很多客人,但对阮悠悠而言,大部分人都是陌生人。
    夜已深,路边点着几盏明灯。
    阮悠悠之所以知道有灯,还是她年幼的儿子告诉她的。
    “娘亲,娘亲……”小手牵着她的袖摆,那位方才两岁半的小公子用稚嫩的童音道:“这里的灯好漂亮……”
    阮悠悠抬手摸到了灯台,她甚至能感到那烛芯灯火的温热。
    “真的很漂亮。”她弯腰,亲了亲儿子的小脸。
    小公子立刻来了兴致,软软的小手搓着她的衣角,“娘,湖边还有更漂亮的灯!”
    “不能去湖边。”阮悠悠握紧了盲杖,轻声道:“我们回去好不好?”
    原本攥着她袖摆的小手松了开,她听见儿子欢蹦着的脚步声,一溜烟跑往湖边,“娘……就看一下!”
    阮悠悠即刻召来跟在身边的两个侍女,她的心跳变得很快,生怕自己的孩子会出什么事。
    湖边水风凉,阮悠悠找到儿子以后,弯腰将他抱了起来,尚未转身,却听到一个来者不善的声音:“真巧啊……大嫂,也有闲心来湖边散步吗?”
    尾音带着笑,声调婉转微扬,听起来像是一位年轻的姑娘。
    阮悠悠怀里的小公子原本安静地伏在娘亲的肩头,听见这位姑娘的声音,竟然哇的一声便张嘴哭了。
    “乖,不哭了……”阮悠悠道:“娘亲带你回家。”
    “大嫂说话可真奇怪,”那姑娘噗嗤一笑,又道:“你现在不就在薛家的凉亭边吗,这里难道不是你家?”
    她恍然大悟般“啊”了一声,自己接话道:“我倒是忘了,大嫂看不见东西,又怎么知道自己到底是在哪里呢?”
    阮悠悠身边的侍女听不过去,跟着出声道:“表小姐,这些话若让公子知道……对您也不好。”
    表小姐轻笑一声,似是不以为然。
    在我以为这位表小姐已经走了的时候,却听见了她怒极的诘问:“阮悠悠,你告诉我,表哥学贯五车惊才绝艳,怎么就娶了你这个不要脸的瞎子!”

  ☆、第69章 苏木笺(六)

夜凉风轻,亭边水雾浓重。
    薛家的宴席该是未散,一阵又一阵的风从湖上吹来,隐隐还能听见远处传来的欢笑声和乐曲声,想那绵延十里的静水湖畔,大概倒映了摇晃不止的烛火明光。
    湖的对岸有多热闹,湖的这一边就有多安静。
    “听说表小姐明年九月便要出嫁了。”阮悠悠抱紧了尚在啜泣的儿子,答非所问道:“我给你一个回答,无论你满不满意,现状都是如今这样。你同我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她语气平缓,心中却极是不安。
    阮悠悠的话十分在理,细想一番也隐有劝诫的味道,然而愤怒中的人往往丧失了思考的能力,除了发泄怒气以外,不大记得旁的什么事。
    愤怒中的表小姐直接朝着她撞了过来。
    “你不过是个一无所长的瞎子,要不是表哥想要阮家的兵法,你以为自己有能耐给他提鞋吗?”
    阮悠悠闻言怔了片刻,在这一瞬喉咙发紧。
    她那日只带了两个侍女,因阮悠悠要用双手抱儿子,其中一个侍女便为她拿着盲杖,另一个离得有些远,恭谨地低声问:“夫人,是否要回去了?”
    夜幕深深,四下漆黑如浓墨泼成,我身在阮悠悠回溯往昔的梦中,尽力感知她的心神,然而接下来的事发生的太快,快到阮悠悠和她的两个侍女都没有反应过来。
    湖的彼岸仍在继续着宴上欢庆,管弦呕哑织成绕梁之音,冷风吹过阮悠悠的脸颊,她的手臂被人狠狠推了一把,耳边有巨大的水花声溅起,她的恐惧兜头而来,一寸一寸蔓延到脚底。
    那位妒火中烧的表小姐,将她推进了湖里。
    “夫人!”
    侍女的惊呼中带着骇然的慌乱,趴在阮悠悠肩头的小公子呛了几口水,稚嫩的哭声尽数淹没在冰冷的湖泽里。
    作为一个不会游泳的母亲,阮悠悠所能做的,便是将怀中的儿子高高举起。
    那孩子用哭腔喊着娘,才不过两岁半的年纪,哪里见识过这样的阵仗。
    哭声,水声,呼啸的风声,还有远处戏台传来的曲乐声,奔涌如越过洪闸的荒流,争先恐后地灌进她的耳朵里。
    那是隆冬十二月的夜晚,湖面冷得几乎要结冰。
    她的意识变得模糊,也渐渐有些撑不住,耳畔混和的声音嘈杂,眼前依旧一片漆黑。
    再然后,万籁俱静。
    像是过了很久,她终于睁开了双眼。
    头疼的仿佛要裂开,她极其难受地咳嗽,似乎能将肺咳出来,房间里依旧有熟悉的沉水香,飘忽着漫过纱帷,守在一旁的侍女惊喜道:“夫人……夫人终于醒了!”
    是了,她终于醒了。
    “小少爷在哪里?”阮悠悠哑声问。
    侍女会意,却支吾着说不出话。
    她的心沉了又沉,喉咙一霎腥甜,再咳时便有了血味。
    阮悠悠把手背搭在自己的额头上,她鬓发松乱,浓密的长发大概铺满了锦缎软枕,声音颤抖得尤其厉害:“他不在了?”
    “夫人!夫人请宽心,小少爷很好。”那侍女兴许是伏跪在床边,嗓音压得极低:“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侍女顿了一下,答道:“小少爷被送到了老夫人那里……往后、往后也会由老夫人照料。”
    阮悠悠没有再出声,她一动不动地平躺在床上,眼角有滚烫的泪水滑过,良久后,才低低抽泣了一声。
    薛淮山来看阮悠悠时,她正坐在榻上绣着寒鸭戏水的花样,绣花针刺进她的食指,滴出的血湿润了绣布。
    “你才刚醒不久,怎么又开始做这些?”他低声问。
    阮悠悠立刻放下这些东西,她侧过身抬手摸索,好不容易碰到他的衣袖,泪水当即盈满了眼眶,哽咽道:“那天晚上、那天晚上……”
    薛淮山反握她的双手,“那天晚上你失足落水,后来被侍女救了上来。那片湖的水深,好在你和我们的儿子都没事。”
    阮悠悠睁大了双眼,她咳嗽了数十声,手指也攥得很紧,“我没有失足,是她推了我……”
    “谁推了你?”薛淮山松开她的手,又道:“悠悠,三日前的那个晚上,你的身边只跟了两个侍女,她们亲眼看见你不慎落水。”
    他说:“母亲体谅你带孩子不易,已经接走了……”
    “是你的表妹,是她推的我。”阮悠悠打断他的话,喉中咸腥如含着血丝,语气不知不觉放软了许多:“孩子不能没有娘,把宝宝从婆婆那里接回来好不好?”
    薛淮山默了一阵,没有回答。
    她想靠得离他近一些,却有些茫然地发现,只要他不发出声音,她甚至分辨不出来他的人在哪里。
    床前正站着她的心上人,她朝思暮想的心上人,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也已经同他已经生了一个孩子。
    她知道他的耳朵后有一颗小痣,知道他最喜欢的乐谱和诗集,可她从来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唯一能熟悉默念的便是他的声音。
    可这一次,他的语声漠然而沉缓,并不是她记忆中谙熟于心的样子。
    他说:“悠悠,你确实不适合教养孩子,这样的事还是交给母亲做吧。”
    末了,又淡淡添了一句:“孩子年纪尚小,等到他长了些年岁,你再看顾也不迟。”
    拒绝来得简洁明了,且十分干脆,却叫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
    又过了几日,阮悠悠方才能够下床时,她召来侍女,想要亲自去婆婆那里走一趟。
    走路花了半日功夫,她踏进婆婆房前门槛的那一瞬,挂念几日的小儿子便飞扑到了她面前,软嫩的小手紧紧拽着她的手指头,尚未说话便嚎啕大哭了起来。
    阮悠悠扔掉手里的盲杖,蹲下来搂着他道:“乖,不哭了,让娘亲抱一抱……”
    “娘……”那小公子抽噎着问:“你是不是不想要我了……”
    她的心顿时酸疼了一片,最终也只是轻声答了一句:“娘亲疼你还来不及。”
    “哎呦,我的小祖宗,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阮悠悠闻声抱紧了儿子,却听到那叫唤着的嬷嬷离得更近的脚步声,她抱起儿子转身就想往回跑,却被人硬生生拦了下来。
    她才想起来,就算没人拦她,她也是走回不去的。
    “把小少爷放下吧,您这是何必呢?”拦路的嬷嬷叹了一口气,苦口婆心地劝慰道:“老夫人也是慈悲又心善的性子,定是会好生照顾小少爷的,您大可放心啊……”
    小少爷仍在哭,一个两岁多的孩子,遇事最直白的表达就是哭泣不止。
    但这孩子除了哭以外,还哽咽地喊着娘。
    阮悠悠的喉咙涩疼,她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变成如今这样,可是让一个母亲将她的孩子交给别人,无疑于在她的心口剜下一块肉。
    在这一刹那,阵心的光晕仿佛黯淡了下来,引梦阵里出现了漩涡一般的疾风。
    阵外雪令拔剑出鞘,扬声道:“毛球,快出来。”
    我静静地站着,蕴了法力灌入那阵心,无数杂音蓦地乍现,像是陡然纷飞的碎片。
    我听见了各种各样的言语,杂乱无章且交错分离。
    “公子要去国都了,听说是兵法谋略受国君赏识,我们公子那样的人物,果然是要去国都的……”
    “那夫人怎么办,公子一定会带上我们夫人吧?”
    “国都都是名流贵族,公子的夫人却是一个目不能视的瞎子,啧,公子该是有些烦恼吧……”
    那大概是阮悠悠和薛淮山的最后一夜。
    锦绣屏风前,纱帐摇曳,她为他整理离行的衣服,一件又一件,叠好再拆开,再重新叠成最整齐的模样。
    轻纱拂过阮悠悠的手背,她平静地像是寻常人家的妻子。
    “我会在年底回来。”薛淮山揽上她的肩,缓声道:“我不在家的时候,你也好好照顾自己。”
    阮悠悠身体微僵,心底知道这句话的意思,便是此行不会带上她。
    想到尚在婆婆那里的儿子,她又问:“那我可以去……”
    “上次你去瞧那孩子,他哭到背过了气。”薛淮山的嗓音低了几分,接着道:“母亲的意思,是等到孩子再大一些。你既然看不见他的样子,迟几年也无妨。”
    我作为一个局外人,听到这样的话都觉得心冷。
    寒风刮得更急,阵角依稀现出半道裂痕。
    我后退一步,转身想从引梦阵里跑出去,却不料那阵心融化成滚烫的沸油,眼看着便要烧到脚边。
    崩坏的乱音入耳,整个梦境都变得有些扭曲,雪令挥剑斩断了阵结,用剑气将阵心拦在另一边。
    我呆了一瞬,扶着阵角跌撞着跑了出来。
    雪令一把拉住我的衣领,从上到下地审视我全身,黑色的眸子里隐有愠怒,问出口的第一句却还是:“受伤了吗?”
    我微红了脸颊,诚实道:“没有……”
    随即我又抬起头,双眸清亮,定定将他望着,“最后好像听到了阮悠悠的声音,她自请了一封休书……薛淮山似乎也没拦她。”
    雪令叹了一口气,又问:“然后呢?”
    我顿了一下,继续说:“薛母不让阮悠悠见她年幼的孩子,临走时,阮悠悠只带了几件孩子穿过的衣服。只是我还是想不通她的执念在哪里,你说她到底……”
    “你们……在说什么?”
    听见这一声问话,我怔了半晌。
    清冷如水的月光下,披了一件外衣的阮悠悠站在竹门前,苍白着一张俏丽的脸,红唇失尽了颜色。



  ☆、第70章 苏木笺(七)

薄云遮月,树影微动,院中一片岑寂无言。
    方才我和雪令说话的时候,并没有注意阮悠悠来到了门前,此时再看她苍白如纸的脸色,不难猜出那些话大概全部被她听见了。
    雪令沉默了半刻,出声打破这寂静:“我们并不是凡界的人,很抱歉这几日诓骗了姑娘……”
    阮悠悠接连咳嗽几声,抬手扶上门框,应声问道:“你们不是凡界的人,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话音刚落,她又轻轻地问:“你们……真的是兄妹吗?”
    雪令收剑回鞘,低声答:“毛球年纪小,我的确将她当成妹妹。”
    他独自静了一阵,拢着衣袖道:“我们来自冥界,那里地域广袤与人界接壤,有春花秋月水色山光,也有很多凶兽和妖魔,和人间相比确实不太一样。”
    庭院深幽,门旁倒映着苍凉的云影,浅风吹过时,月下的影子轻微晃了晃。
    风中传来清冷的梅花香,伴着轻不可闻的落雪声响,阮悠悠的脸色依旧苍白,她静立在原地,缓缓问了一句:“能不能告诉我,你们来这里……有什么目的?”
    雪后的树林静得安谧,没有虫鸣,没有鸟啼,凉风擦过我的衣摆,暗香馥郁盈满了袖口。
    “其实在我们之前,索魂的黑白无常已经来过几次。”我顿了顿,轻声说:“你自己应该也有感觉,十天前那场大病以后,是不是夜不能寝,食不知味?”
    我定定瞧着她,坦白道:“根据生死簿的记载,你的阳寿在十天前……”
    阮悠悠扶着墙站稳了身体,浅棕色的眸子盛着皎然月光,平静且平和地问道:“所以,我现在应该是一个死人吗?”
    “不是死人,是执念过深的死魂。”我细想一下,继续解释道:“你如今的命理超脱于六道之外,生死簿上没有你的名字,只有在死魂簿上才能找到。”
    夜幕苍广,月落残雪上,我踩着脚下薄薄一层的积雪,步履缓慢地走向她,“你有什么未完成的愿望吗?凡是你想要的,我们都会尽力帮你得到。”
    我停在离她一丈远的地方,“等到执念消散,再送你去黄泉地府奈何桥……这就是我们来这里的目的。”
    阮悠悠微抬了下巴,她神色茫然,极轻地笑了一声,重复道:“未完成的愿望?”
    她一手搭扶着破旧的竹木门框,唇角仍旧挂着笑,笑里却有苦涩的味道,“我没有什么愿望,多谢你们替我费心了。”
    言罢,她转身背对着我,抬步走进了屋内。
    眼见她要回屋,我立刻跟了上去,“悠悠,你想不想见一见你的孩子,看看他最近过得好不好?”
    阮悠悠的脚步倏尔滞住。
    “对不起,前几天说谎骗了你……”我站在门前的台阶上,静静看着她的背影,复又添了一句:“薛淮山和你的儿子如今都在国都,等到下月初八,薛公子就要迎娶当朝公主……”
    她似是全身一僵,却并没有接过我的话。
    半晌后,天边薄云消散,漫空星月璀璨,她背靠着破落的门扉,面容在清冷的月华下仍显得柔和秀美。
    她的手中攥着一把精巧的长命锁,这是天底下的母亲常为年幼的孩子准备的样式,并没有什么稀奇的地方,锁头上刻着铁画银钩的福字,一撇一捺都极有技巧地伸展,意蕴福泽绵长。
    “我想把这个交给我的孩子。”她道:“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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