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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相尽欢-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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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寂静安谧的冬夜里,窗外落雪有声,冥司使的话音沉然如水,十分敬业地再一次通传道:“启禀君上,容瑜长老求见。”
    容瑜长老求见。
    像是有道惊雷劈在耳边。
    “不要了……”我尽力推着夙恒的胸膛,用生平所能达到的最软的声音求他,连我自己听了都觉得骨头酥麻:“求你了,放开我……”
    他狠狠吻了我的唇瓣,终于松手放开了我。
    我慌忙从书桌上跳了下来,躲进了绣着江雪朗日的屏风之后。
    书房的高门被缓慢推开,师父的脚步声不疾不徐地传过来,我不知道他方才站在门外时有没有听见我的声音,假如他真的听到了……
    我忽然想起不久前,师父在朝容殿外的那片梧桐树旁,说我是一只恬不知耻的狐狸精。
    我红透了双颊,心里有些委屈。
    偌大的书房通亮而高敞,刻在紫晶盏上的山水画浅若秋光,悬挂于房梁的宫灯璀璨流火,我做贼心虚地侧过脸,立刻看到自己的身影映在了屏风上。
    夙恒和师父说话的声音都很低,我听不清他们在讲什么,又恍然悟到他们大概是在用古梵语或者上古天语之类难懂的语言进行交流。
    檀木竹纱的屏风旁边,立着一方高约一尺的紫檀木柜。
    我迟疑片刻以后,双手抱膝变回了原形。
    接着窝成毛球打了一个滚,成功地滚到了柜子边,再抬眸看那屏风时,果然寻不到自己的影子,只瞧得见柜子的倒影。
    我心满意足地躺平,许久没见到九条蓬松又柔软的尾巴,也是有些想得慌。
    夙恒走到屏风后面来找我的时候,我正抱着九条尾巴中的一条,用雪白的狐狸爪子磨地板上的花纹。
    “挽挽?”他弯身唤我。
    我抬眸将他看着,抱着尾巴又滚到了墙侧。
    他单膝跪地,挨在我身边摸了摸我的脑袋,指腹在我毛绒绒的耳朵后磨蹭,“和小时候长得很像。”
    我被他摸的特别舒服,又不好意思表现得很明显,于是矜持地摇了摇尾巴,“为什么会这么说?你见过我小时候的样子吗……”
    他的手指顿了顿,随即将我抱进了怀里。
    变回九尾狐以后,那些湿了的衣服,还有戴在手腕上的璎珞玉镯,都散落在了屏风边……因而我再次化成人时,便是全身光。裸一丝未。挂。
    我把脸埋进夙恒的衣领处,并紧了修长笔直的双腿,“我想去穿衣服……”
    “穿衣服?”他低声道:“即便现在穿了,待会也要脱下来。”
    我脸上绯红,在他怀里贴的更紧。
    夙恒将我抱去了内殿的床上。
    他两指挑起我的下巴,目光淡然扫过我的脸,又从脖颈往下看,路过丰挺的胸时停滞片刻,接着肆无忌惮地一直看到我的双腿。
    我想问他和师父说了什么,犹疑了一会还是没有问出口。
    夙恒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他松开我的下巴,缓缓开口道:“我问了容瑜有关你的事,他夸你乖巧又讨人喜欢。”
    我讶然听着,觉得这完全不符合师父的风格。
    依照师父的风格,他应该冷嘲热讽地说我是一只没羞没臊的狐狸精。
    明澈灯辉落在夙恒的眼中,与我的倒影交叠在一起,他沉默少顷,忽而道了一句:“若能早点重遇你……”
    我听不懂“重遇”这两个字,扯过被子裹在了身上,抬眸定定将他望着,“不管是什么时候遇到,我现在……只喜欢你一个。”
    浅风低吟,朔月流光。
    殿外仍在落雪,漫空都是白茫茫的一片,深夜的月景沉静安凉,如同一方结了薄冰的湖泊。
    我就像是溺在湖畔的一尾鱼,被一浪强过一浪的冲。撞顶到快要散架,又有蔓延到四肢百骸的快。意袭来,蚀骨销。魂难以言状。
    后半夜时,我缠在他腰上的腿已经全然无力,嗓子早就叫哑了,松软的被子上都是被我攥出来的指痕。
    待到天色微明,我伏在夙恒的身上,下巴抵住他的肩膀,“君上……你今天还要上早朝……”话才说完便觉得困,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脖颈,“我等你回来。”
    他静默片刻,伸手揽着我的后背,“今晚是冥界的灯元节,想去哪里?”
    “哪里都好……”我下意识地挨紧他,诚心诚意道:“只要有你在。”
    虽然觉得又困又累,这一觉却睡得很浅,夙恒离开的时候,我甚至能听见他的衣摆拂过地板的声音。
    午后的日色极暖,天空澄蓝如一汪碧水。
    我披着衣服从浴池走出来,光着脚走了窗户边,却听到了一阵细微的呜咽声。
    殿内比殿外暖和许多,只披一件衣裳也不会觉得冷,琉璃窗上蒙了一层薄透的水雾,日光轻暖,雾色迷蒙,映着影影绰绰的雪地和天空。
    推开窗扇以后,我震惊地看见了我家二狗。
    我家二狗一身的雪还没化掉,双眼亮如繁星地将我看着,尾巴摇得像是拨浪鼓一般,头上的饭盆里似乎……
    似乎还有一条冻得硬邦邦的鲤鱼。
    我依稀记得昨日那片镜湖下,好像真的有几条来回游曳的肥鲤鱼,不由怔怔然问道:“这条鱼是送给我的吗?”
    二狗头顶饭盆跑了过来,两只前爪搭上窗台,雾蒙蒙的大眼睛更亮了几分。
    我立刻领会了二狗的意思,端起它头上的饭盆,称赞道:“不愧是二狗亲爪捞上来的鲤鱼,看起来就很好吃的样子。”话中停顿一下,又接着道:“一定比重明鸟捉的野鸡好吃。”
    最后又不吝言辞地肯定了它的地位:“祥瑞麒麟真是最好的仙兽了。”
    二狗欢实地刨了刨爪子,头顶两只金色的犄角比太阳还灿烂。
    而后它仿佛乍然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直挺挺地卧倒在地上,粉红色的舌头横歪了一半,目光呆滞地凝望天空,一副快要歇菜挂掉的样子。
    我着实一惊,又问:“你这是在学谁?”
    二狗立刻从原地跳起,忽然将下巴抬得特别高,眼神也变得特别倨傲,漆黑的鼻孔都快要昂到天上去。
    我端着饭盆的手抖了抖,反应过来:“是那只白泽吗?”
    它重重地点头,又使劲地摇头,眼里有茫然的浅光。
    硬邦邦的鲤鱼摔到了雪地上,我轻声问它:“你的意思是……那只白泽快要死了吗?”
    二狗呜咽了一声。
    我穿好衣服从冥殿奔出来以后,跟着二狗腾云飞向西南方的森林。
    雪令曾经和我提过,师父还没当上冥洲王城的长老时,常在冥界的八荒十六洲游荡,那时他就已经养了白泽神兽,不过每次出门之前,总会把白泽寄养在别人家的马厩里。
    于是这只白泽小的时候,总是以为自己是一匹马。
    我和二狗找到白泽的那一瞬,它就像一匹普通的马一样,四蹄伸的笔直,侧卧在堆砌厚实的雪地中,林中夜雪深,将它的身子埋了将近一半。
    我脚下踉跄一步,伸手去摸它的脑袋。
    白泽几乎是用最后的力气睁开了眼,看见是我以后,眼中的明光卒然熄灭。
    我团起云朵要带它走的时候,它哀鸣一声,蹄子上裂开的伤口绷出血来,染红了白如棉絮的新雪。
    我侧目看它一眼,“还在等师父来找你吗?”
    净空澄澈,天光格外高远,远处吹来一阵瑟寒的风,带着昨夜的轻雪缓缓兜洒在裙摆上。
    “你在这里已经待了一个晚上了……”我扒开压在白泽身上的雪,用云朵将它包起来,“他不会再来找你了。”

  ☆、第3章

他不会再来找你了。
    这话落音之后,伏卧在雪地里的白泽极轻地嘶鸣出声,沾着血冰的蹄子缓慢地晃了晃,一双湿润的黑眼睛里有晶莹剔透的泪光。
    有些话无论怎么说,听在耳边也像是一把森寒的刀子。
    我家二狗十分同情地低头看着白泽,它走的时候并没有忘记带上心爱的饭盆,连带着昨晚捉的那条鲤鱼也硬邦邦地躺在饭盆里。
    二狗就这么默不作声地看了一会,把盆里的鲤鱼叼了出来,又将自己的饭盆推到了白泽的身边。
    我团好云朵,瞧见眼前的这幕惊讶一瞬,弯腰摸了摸白泽的耳朵,“二狗想把它的饭盆送给你,你不要难过了。”
    日光轻暖,林中风寒,白泽神兽看到那个冰玉镶金的饭盆以后,乌黑的大眼睛泪光更甚,喘出的气都变薄了许多……
    仿佛更难过了。
    我这才想起来,跟着师父的白泽似乎是不曾拥有过饭盆的。
    白泽是天界少有的驱邪神兽,又因为皮毛亮泽模样讨喜,得到了许多天界神仙和冥界领主的垂青,成为了天冥二界名流贵族家中必备的坐骑。但因为白泽的脾气一向都比较怪,一公一母两只白泽很少能相互看对眼,所以很少有小白泽降生,它们的数量也一代比一代少了起来。
    白泽似乎极少对什么东西感兴趣,总是一副你们都好讨厌别来烦我的样子,但是我也听说,白泽神兽都很喜金光璀璨的东西。
    午后的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里漏下来,一点一滴尽数流泻在澈白的雪地上,将缓慢腾起的云雾都衬得更通透了几分。
    我家二狗将自己金光灿烂的饭盆又往白泽眼前推了一点,心里大概又是非常舍不得,因而刚刚推了将近半寸的距离,就别过脑袋不再看那只被自己送出去的饭盆。
    眼见白泽越来越难过,眼中的水雾越来越多,我赶忙转移话题,“我带你去解百忧那里……他是冥界第一药师,一定可以治好你。”
    冬雪接连下了一整夜,王城内外皆覆了一层皑皑白妆,然而解百忧的药山上却是一派春意盎然,岭上锦绣繁花红,陌边采桑高木绿,瞧不出半点冬日萧冷的残景。
    我在山顶的药舍里找到了解百忧。
    杂花生丛树,道狭草木长,栅栏边青翠欲滴的鲜笋高约半尺,娇嫩的笋尖还挂着几滴清透的露珠。
    屋舍的竹木柴门半掩着,我倚在门边轻敲了几下铁环,却听不到任何回音。
    但见包裹在云团里的白泽神兽进气多出气少,我即刻推开了这扇门,进去的一瞬被一道结界乍然挡住,挂于腰间的月令鬼玉牌铿然一响摔在地上。
    雪令衣衫不整地从内室跑了出来,一张白皙清秀的俊脸涨的通红,漆黑的眸子里有着小鹿受惊般的悸动,瞧见是我以后,他凝神呆滞一瞬,转息之间又抬脚跑回了房间里。
    房内传来解百忧低哑的笑声。
    我家二狗年纪还小,并不明白这是发生了什么事,抬起头特别茫然地将我望着。
    我觉得自己可能来的不是时候。
    “师父家的那只白泽受了重伤,还在雪地里躺了一整晚,四只蹄子都冻僵了……”我站在内室的门前,嗓音抬高道:“能不能帮忙救一下它的命……”
    雕花木的房门被蓦地打开,隐约还能闻到清浅的药草香味,衣衫依旧不整的雪令站在解百忧身后,几乎是将他整个人推出了房间。
    解百忧披着一件颇为宽松的黑衣,慢悠悠晃到了白泽身侧,他的手中破天荒地没有拎酒瓶,修长的手指上还有一个被咬出来的齿印,看得我呆然片刻又耳根嫣红。
    解百忧侧眸发现了我的目光,伸出那只被咬的食指,似笑非笑道:“被家里的猫咬的。”
    随即眼神含笑看向内室。
    雪令重重关上了木门,似乎已经没脸再出来。
    解百忧勾唇一笑,这才认真观察起白泽的伤势,他弯身看了一两眼,不甚在意地开口道:“放心,死不了。”
    言罢他又抬起白泽的一只蹄子,蹙着一双好看的剑眉,安静无声地凝视了半刻。
    解百忧说死不了,就必然没有生死之忧,我弯腰摸了摸白泽的脑袋,却在此时听他低声道:“你看它的这只蹄子上,扎了多少淬毒的银针。”
    他从袖中摸出三个清绿色的药丸,一股脑全部塞进了白泽的嘴里。
    我闻言一惊,提着裙摆蹲在白泽跟前,仔细端详它的蹄子,却见几支灰黑色的针头极其骇人地藏在它的皮毛里。
    我家二狗也跟着凑了过来,毛绒绒的脑袋紧挨着我,它看清楚了白泽的蹄子上有什么以后,被吓得浑身一抖,叼在嘴里的饭盆也摔掉了。
    解百忧目色沉静,语声却夹了几分冷然:“虽说白泽的脾气不大好,容瑜长老也不该用它来试毒。”
    我抬头盯着他,“不是我师父,师父不会做这样的事。”话中又想起他曾经让我去黑室领罚,三百杖的笞刑可能会让我残废一辈子,语气就变得有些不确定:“这只白泽跟了师父很多年,我师父他……他应该不会那样待它。”
    解百忧没有搭话,他将白泽扛在肩上,默默去了另一间屋子。
    我跟在解百忧身后,看着他把白泽放到了光洁如镜的圆桌面上,又用四条纱布缚住它的蹄子,掌中幻化出几个蚕豆大小的青虫。
    “这是要做什么?”我轻声问他。
    “还能做什么,自然是把这些毒针插入。”解百忧从旁边的桌台上拎过一壶酒,打开酒塞闷了两口,上挑的眼角扫过白泽,低低一笑道:“白泽的蹄子比玉石坚硬许多,却能扎的这样深,还蕴了内力,普通人根本做不到,也亏你师父能下得去手。”
    话中虽然带着笑,却有着极其浓重的嘲讽意味。
    我还想和他说什么,那些话却哽在喉中说不出来。
    几只青虫爬上了白泽的蹄子,它们先是将那些银针一点点吸出来,又将黑色的毒液一滴滴吃干净,整个过程尤为漫长,且十分痛苦,那只白泽起初还有劲挣扎,到了后来已经疼的动不了。
    我家二狗也跟着很难过,它一动不动地趴在桌子边,毛绒的脑袋搭在爪子上。
    “就没有别的办法吗?”我转过脸看向解百忧,“你看白泽已经疼成这个样子了……”
    解百忧叹了一口气,半眯着双眼望向窗外,“你若能早一点带它过来,我或许还有更好的办法。但毒液已经渗得深了,只有用采毒虫才能保住它的命。”
    语毕他重新提起酒壶,对在嘴边喝了一口,“不过痛苦一时,却能换回来一条命,能忍便忍吧。”
    正于此时,门边传来轻缓一声:“毛球,这里有芦花鸡你吃不吃?”
    我循声朝着门边望去,衣冠整齐的雪令侧倚门扉,雪白的袖口搭上了木门边框,十分贤惠地温声道:“若是想吃,我这就去给你烤一只。”
    “那些芦花鸡都是我用仙草灵药喂大的。”解百忧放下酒壶,缓缓道了一声:“专门给身残体虚的病者服用,若是给这只活蹦乱跳的毛球吃了,大抵会体热流鼻血。”
    雪令的脸上浮出浅红,他背靠着雕花木的门框,有些尴尬地清咳一声,我立刻跟话道:“来这里之前刚吃过,现在不是很饿。”
    雪令点了点头,搬过一把椅子让我坐,随即不声不响站到了解百忧身边,屋内陷入了一阵无人打破的寂静。
    窗外一行踏云的白鹭飞过,高木扶风,枝翠花繁。
    待到那些青虫将毒针拔光以后,已经是落日西下的傍晚,金红色的夕阳余光洒满了漫山遍野,天边的云朵也染上了绚烂如织锦的霞光。
    解百忧走到药柜边,挑挑拣拣翻出一个瓶子。
    他将这瓶子直接递给了我,“抹在白泽的四蹄上,七日差不多能好。”
    我接过瓷瓶,又问解百忧要了几根水灵灵的白萝卜。
    想到我家二狗非美玉不吃的食性,我抱着一把萝卜觉得白泽神兽可真是好养多了。
    风过花叶浅动,晚霞流照长空。
    临出门前,解百忧忽然叫住我,“暂时别把这只白泽还给容瑜长老。”他提着酒壶走到门槛处,“它如今这般虚弱,经不起第二次针扎。”
    解百忧似乎已经认定,白泽沦落成现在这个样子就是师父害的。
    我没有数它的蹄子上一共有多少毒针,也不知道它昨晚在下着雪的树林里等了多久,漆黑的长夜漫漫无边,那么冷又那么疼,却只是为了等一个人。
    可是等不来的人……
    终究不会来。
    我抱着水嫩的萝卜呆了一会,腾起云雾带着二狗和白泽回了金碧辉煌的冥殿。
    薄暮的日光依旧晴朗,天际流霞如火,地上白雪茫茫,琼楼林立殿宇巍峨,水榭亭台都镀上了夕照的浅金色。
    我家二狗不仅乖顺还很识大体,它主动让出了自己在冥殿西南方偏室的窝。
    二狗的窝也是由专人布置,桃花木刻成的圆形木板上,垫着一层柔软的云絮锦被,旁边嵌着几块青玉石的浮雕。
    白泽的眼神还是有些懵懂和迷茫,像是没从拔针抽毒的疼痛中缓过劲,我给它上完药以后,又在它身上铺了一层软毯,随后摸了摸二狗的脑袋,语气和缓地同二狗说:“你看白泽现在这么可怜,脑袋也不是很清醒,你能不能守在旁边照看它?”
    二狗很善良地同意了。
    它将那个带了一天的饭盆推到我面前,盆里的肥鲤鱼冻得僵硬,我双手托腮看了半晌,想到这条鱼今天似乎被二狗舔过,不是非常想收来吃,于是含蓄道:“看上去好像很冰,直接吃了一定会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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