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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相尽欢-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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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掏出锃亮的玄元镜,“傅公子要是觉得累,不妨坐下来休息一会。”
    言罢,我拉着夙恒的手走进了另一间屋子,关上木门以后,将镜子立在了桌上。
    玄元镜中的景象已经开始幻化,东俞国的定京城内,车水马龙的长安街上,夹道林立酒楼乐坊,朝歌夜弦,舞乐不绝。
    长安街上最负盛名的兰桂乐坊中,来往的宾客多得是身家显赫的达官贵人,百年江山如画所传承出的的盛世繁华,尽赋予数场不知今夕何夕的风月烟花。



  ☆、第43章 凤栖梧(二)

兰桂乐坊终年卒岁,乐以笑歌,佳肴美酒犬马声色,粉黛红颜明妆丽服,纵挥洒千金,亦难填欲壑。
    傅铮言便是出生在这样一个地方。
    他的母亲曾是长安街上最受追捧的舞姬,名曰诗茵,在兰桂乐坊,诗茵姑娘一度是所有客人拼命烧钱的对象。
    诗茵出身傅姓世家,因家族没落债台高筑,举家上下被充入贱籍,她跳舞的时候,更像一位清丽绝俗的世家千金,而不是凭栏卖笑的欢场舞姬。
    时人赞她“扬眉转袖若雪飞,清姿独立世所稀”,说的不仅是诗茵出挑的容色,绝佳的舞技,也是她一举一动中所体现出来的那种风月场中极其难寻的矜高之态。
    傅铮言对自己的母亲并没有什么印象,诗茵在生下他的第二日便悬梁自尽,却还给他起了一个端正的名字。
    兰桂乐坊并不能容下这样一个男婴,更何况傅铮言的生父不明。
    从前伺候诗茵的婢女偷偷将傅铮言抱了出来,又以一大笔银票为报酬,将傅铮言托给了定京城内一户贫寒人家抚养。
    然而那户人家养他到十岁,见他饭量与日俱增,心中肉疼不已,竟是挥着扫帚将他赶出了家门。
    傅铮言从小就被告知并非亲生,他的姓氏和他们不一样,他被这户人家的亲生孩子共同排挤。
    然他无处可去,无亲可认,作为一个年仅十岁的孩子,傅铮言唯一能做的,就是站在家门前等大人们回心转意。
    那是初雪飘降的年末,每一阵风都冷到了骨子里,落雪钻进他的领口,不久化成彻寒的雪水,沿着他瘦削的身板往下滑,沾湿了本就单薄的粗布里衣。
    来往的行人稀稀落落,手上多半拎着吃食和年货,鲜少有人注意到他。
    有位中年男子停下脚步看了他两眼,忽然感到良心一抽,于是从怀里掏出一个热包子,一声不吭地递到了傅铮言的手边。
    傅铮言来不及道谢,接过包子狼吞虎咽,待他再抬头时,那人却已经走了。
    萍水相逢的路人,并不能帮他多少。
    他的双腿站到发僵,像是两根木柱定死在了地上。
    院子里传来孩童嬉闹的声音,欢悦而热烈,大人们给自家孩子发了压岁钱和酥糖,有人点燃了竹木炮仗,上过私塾的大孩子适时念道:“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又是一阵嘈杂热闹的欢笑声。
    他们为这个会背诗的孩子鼓掌叫好,有一位妇人喜不自胜地高声道:“我们家阿方啊,天生就是一块读书的料,私塾的夫子都常常夸我们阿方呢!依我看哪,比起那些有钱人家的公子哥,我们家阿方也差不了多少,往后考了科举,指不定能高中状元呢!”
    立刻有人应和道:“阿方啊,以后你要是中了状元,可别忘了我这个小叔叔啊!小叔叔可是等着你中状元,让我这辈子有机会去坐坐官老爷的大轿子!”
    然后是另一个人道:“阿方,还有大伯父!等我们阿方中了状元,大伯父就去城南的付老爷家给你提亲,付老爷买卖做的大,家里银钱堆成山,他的女儿才能配得上我们状元爷……”
    甚至还有更小的孩子:“阿方哥哥,中了状元给我买金饼记的酥糖!”
    金饼记是定京城最好的糕点铺子,只是寻常百姓实在难买得起。
    交杂的人声有男有女,嬉笑喧闹到听不分明。
    院子里一派欢天喜地,却没人想起站在门外的傅铮言。
    他们甚至没有想过,若不是傅铮言,那位婢女怎会付给他们一大笔银两,他们如今又怎会有闲钱供自家孩子上昂贵的私塾?
    阿方到底是少不更事的孩子,今年才刚满十二岁,被大人们夸了几句下来,真觉得自己日后定能中个状元,他高高地扬起下巴,用稚嫩的童声说着市侩的话:“夫子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等我以后中了状元,给各位叔叔伯伯一人一座黄金屋,一人一个美娇娘……”
    “哎?你这个混小子,谁要你的美娇娘!”阿方的大伯母一个箭步冲过来,揪着他的衣领道:“你要是敢把什么小浪。蹄子送给你大伯父,小心大伯母把你的腿打断!”
    阿方的母亲急忙去拉扯她,“嫂子啊!我们都是一家人,孩子的玩笑话怎么能当真啊!”
    “哎呦喂,”那位大伯母蔑笑一声,叉着腰道:“上次你家阿方抄着木棍打傅铮言,傅铮言不过回了两句嘴,你就饿了他整整三天……”
    “美娇娘”三个字激起的醋劲憋在心底,让这位大伯母口不择言道:“你那个时候可没说,那是孩子们的玩笑话呀?怎么,不是亲生的就能可着劲折磨了?”
    终于有人想起了傅铮言,不耐烦地打断她们的话,“傅铮言那小子,还站在门外哪!”
    木门被拉开的那一刻,傅铮言缓慢地抬起了头。
    他的头发上积了一层雪,睫毛上也沾了一些,嘴唇被冻得没有血色,手上的冻疮痛得直痒,又痒到发痛。
    傅铮言平常用的铺盖和衣服都被扔了出来,阿方的母亲倚在门边啐了一口,眼神轻蔑地看着他道:“我呸,不要脸的小杂。种,吃了这么多年的白饭,还有脸赖在我家门口?你们看看他,有娘生没娘养的混账……”
    阿方躲在母亲身后,朝着傅铮言做了一个鬼脸。
    阿方的大伯父走出来,从袖中掏出一吊铜钱,放在傅铮言脚边道:“阿言啊,我们家孩子这么多,养你也不容易,你可别怨我们呐!定京城里什么都贵,你看看谁家不是计较着过日子……”
    “就是这个理!傅铮言,你想死也别死在我家门口行吗?”
    “哎呀你快走吧,我们待会还要在门口放鞭炮呢!”
    “不是给了他衣服和钱吗?怎么拿到手了还不走啊!”
    大人和孩子的声音交替着传入他的耳朵,傅铮言终于迟缓地挪动了身体。
    他没有拿钱和铺盖,因为膝盖被冻得太痛,每行一步便要晃一下,然他的性子又实在执拗,即便走得如此艰难,也不知道要走去什么地方,他的脚步却一直没有停下。
    路上他饿到翻起了街边的垃圾,又有好心人给了他一个热馒头,他这次没有全部吃完,留了一半揣在怀里。
    天边的雪渐渐停了,傅铮言胸前的衣服早已湿透,又被冻得有些硬邦邦。
    他捂着那小半块馒头,在街边的狗窝里缩了一夜。
    狗窝里有一只正在啃骨头的黄狗,乃是旁边那户人家养来看家护院的,它并没有扑过来咬傅言铮一口,又或者是吃得高兴没工夫伤人。
    第二日醒来,傅言铮将剩下的馒头分了它一半,那狗对他摇了摇尾巴,把馒头吃掉了,又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脸。
    这本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却让傅铮言愣了很长时间。
    傅铮言今年已满十岁,却极少有谁对他示好过,他时常趴在墙头偷听私塾的夫子说故事,倒不是因为真的喜欢听故事,而是因为那夫子不经意间瞥到他,也会对他颔首浅笑一下。
    他摸了摸这条黄狗的脑袋,从狗窝里爬了出来。
    这日中午,饿得发昏的傅铮言在菜市口捡起了垃圾。
    有个跑得飞快的小孩子从他面前经过,后面跟着一个大腹便便的男青年,那男人穿一身宽松的绸缎长衫,头上戴一顶厚实的毡帽,打扮得很是富贵得体,却气急败坏地吼叫道:“抓小偷啊!抓小偷啊!那个小孩偷了我的烧饼!”
    路人们见那小孩一副书童模样,又只是偷了一个烧饼,便不愿多管闲事。
    男青年怒火中烧,又因为长得胖,实在是跑不快,怒极之下一把抓过傅铮言,甩给他一吊铜钱,财大气粗道:“小乞丐,你去把那个小偷给我抓过来狠狠打一顿,这吊铜钱就归你了!”
    傅铮言虽然年方十岁,却很有原则和操守。
    他觉得若真把刚才那孩子捉过来,可能会被这位男青年活活打死,于是佯装同意,却将手里的垃圾全部泼在了男青年的衣服上。
    这位倒霉的男青年尖叫一声,看着自己的新衣服沾满了垃圾,悲伤地瘫倒在了地上。
    傅铮言也撒丫子跑了。
    在路过不远处的小巷时,有一只白嫩得不像话的小手,将他直接拽进了巷口。
    初冬的寒气冻得人双脚僵硬,踩在地上都有微微的涩痛,傅铮言扶着墙站稳了身体,细细打量起面前那个偷了烧饼的孩子。
    这是一个衣着考究的女孩子,约摸八九岁左右。
    她的皮肤比白瓷更细腻,扒着烧饼的手嫩如水葱,几缕碎发遮住她的纤纤弯眉,灵动的双眸仿佛流转着轻盈碧波,就这样专注地望着比她高一头的傅铮言。
    巷口的砖瓦墙上长满了爬墙虎,绿叶早已脱落,只留下交错的藤蔓。
    傅铮言怔愣了一会,有些不好意思地转过脸,他盯着那些枯败的藤蔓看,仿佛那是多么值得研究的东西。
    他长到这么大,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女孩子。
    那女孩轻笑一声,嗓音甜甜糯糯道:“我叫丹华,你呢?”
    傅铮言有些微的紧张,第一次有人问他的名字,他顿了半刻,哑着声音答道:“傅言铮。”
    他的脸面微红,解释了一句:“我不认字,不会写我的名字。”
    这话说完,他的肚子叫了两声,显然已经饿极了。
    正在吃烧饼的丹华一怔,眨巴两下眼睛,将烧饼掰了一半递给他。
    “我不饿。”傅铮言撒谎道:“还是你吃吧。”
    丹华噗嗤一声又笑了出来,扬起白嫩的小脸道:“你的肚子都说饿了,你的嘴还这么硬……”
    正午的日光轻暖,洋洋洒洒落在地上,将昨日的残雪照得将要融化,傅铮言被丹华说得略觉尴尬,转身就想跑了。
    “你还想往哪跑?”丹华堵住他的路,将自己啃过的烧饼也递到了他的手上,“我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你带我转一转吧。”

  ☆、第44章 凤栖梧(三)

冬日的风虽然冷,那被掰成两半的烧饼却是热的,外面包了一层泛黄的油纸,裹不住温热的烧饼香。
    傅铮言有些舍不得吃,他把两块饼小心地包好,默默揣进了怀里。
    丹华并没有说什么,她只是紧紧盯着他的手。
    在傅铮言被看到手足无措的时候,丹华又低头凑近了几分,她凝视着他手上的冻疮,微蹙眉头轻声问道:“长了这个东西……是很疼的吧?”
    “倒不是很疼。”傅铮言答道:“总觉得痒,想多抓几下。”
    丹华想象不出来又痛又痒是一种什么感觉,然而傅铮言的语气却是这样稀松平淡,倒叫人觉得满手冻疮是一件完全可以忽略不计的事。
    丹华轻叹一声,随口说了一句:“你娘怎么不给你做一双手套……”
    傅铮言把衣袖往下拉,挡住了手上狰狞的疮疤,他分外平静地接话道:“我娘走得早。”
    然后又补了一句:“其实我也不知道我爹是谁。”
    丹华怔然抬头,过了半刻左右,她才缓缓应道:“我娘也走得早。她走后不久,我爹又娶了一个后娘。”
    她一边说着这些话,一边往巷子外走去,脚步一顿回过头,看着傅铮言道:“你快跟上来啊,不是说好了要带我四处转一转吗?”
    傅铮言完全不记得自己答应带她闲逛,可是丹华用那样一双清亮的眼睛看他,他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抬步直接跟了上去,“我带你去西街集市吧,那里还有人卖年货。”
    傅铮言成长的十年,是颇为艰辛的十年。他常常吃不饱饭,却还长得比同龄的男孩子高,比同龄的男孩子好看。
    极少有哪个孩子愿意和傅铮言玩,他一直是被孤立的对象,今次乃是他头一次带着另一个孩子上街闲逛,傅铮言的心里有些说不出的热乎。
    傅铮言领着丹华穿梭在西街集市里,他们看了半晌的街头卖艺,又去观摩捏泥人的小贩。那泥人比较别致,用热水一浇,口中就会喷出水来,傅铮言见过很多次,并没有什么感觉,倒是丹华小姑娘,始终目光灼灼地看着那些泥人,仿佛是生平头一次见。
    东俞的国风比较开放,平民百姓家的女孩子时常结伴出来玩,捏泥人和街头卖艺之类,实在没什么好新奇的。
    然而丹华却是瞧什么都新奇,看起来像是比傅铮言还没见过世面。
    傅铮言不禁想起刚刚丹华所说的话。
    她说,她娘也走得早,不久她爹又娶了一个后娘。
    他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丹华,心想那后娘……该是对她不怎么好吧。
    街尾有一间勾栏瓦舍正在唱戏,唱的是一出才子佳人花好月圆的戏,傅铮言想了想,牵过丹华的衣袖一路小跑到了后院的墙头边。
    岁末冬寒,墙边的几棵槐树掉光了叶子,干枯的枝桠又被昨日的雪压断了一小截,落在已经结了冰的泥塘上。
    丹华看着傅铮言拉着自己的那只手,出声问他道:“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
    傅铮言后知后觉地松开手,两只耳朵都有些红,他把满是冻疮的手背到了身后,看向那堵挡在他们面前的高墙,“你听,墙那边的歌姬和伶人正在唱戏。”
    此时刚好唱到戏中的那位小姐,她给心上人写了一首藏头露尾的表白诗,却迟迟没有等来回音,因此心中很有一番苦楚和纠结,担心那少年郎瞧不上自己。
    台上青衣芙蓉钗的小姐一甩水袖,一方丝帕半遮了娇颜,跟着丝竹和琵琶的拍子,细声细调地唱道:“香尘芳径过庭院,落花流水愁无限,痴痴缠缠惹人恋,酸酸楚楚无人怨……”
    傅铮言没上过私塾,也从来不会认字,他其实根本听不懂园子里的人在唱什么,却还是兴味盎然地问丹华,“喜欢听吗?”
    丹华捡了一根树枝,握在手里转了转,她侧着脸看向傅铮言,反过来问道:“你从前听过这出戏吗?”
    “听过。”傅铮言诚实的答道:“但是听不大懂,只知道最后有一个好结局。”
    “好结局到什么地方?”丹华拢起衣袖,又伸手扶了扶发髻,有些严肃地正色道:“你别回答,让我来猜猜。是不是到这位小姐和那位少爷成亲的地方,这出戏就唱完了?”
    傅铮言点点头,心悦诚服地望着丹华。
    丹华用手中树枝戳了戳墙,抬起脸看着墙头道:“依我看,这出戏并没有一个好结局呀。戏里的小姐心中念着的都是那个少爷,可那少爷接了她亲手送来的信笺,却只是当成一个玩笑,甚至拿到酒场上当做笑料……他从一开始就这样不珍惜她,往后即便成了亲,也不一定能待她多好。”
    傅铮言沉默了一会儿,不知道应该接什么话,最终,他扶着墙问道:“你想看他们唱戏的样子吗?”
    丹华点头,又有些狐疑,“你能让我们两个都进去吗?”
    傅铮言拍了拍自己的肩,答道:“你站在我的肩膀上,就能看到里面的人唱戏了。”
    丹华扭头就走,顺便扔了手中树枝,额前的碎发被冷风吹得微乱,白嫩的小脸却是红扑扑的。
    她道:“我见你走路都有些晃,怎么受得了我站在你的肩上。”
    傅铮言抬步跟了过去,“没事,你看起来很轻。”他口舌笨拙,说不出别的话,只低声唤道:“丹华……”
    丹华转过身,却见傅铮言从怀中掏出那两块藏了半日的饼,小心翼翼递到她手上,“你觉得饿吗?”他搓了一下冻疮发痒的双手,薄削的唇线绷紧,又道了一声:“这饼我一直捂在衣服里,还没凉。你想回家,就在路上吃吧。”
    丹华的手中握着那两块饼,她握得很用力,说话的声音却很轻:“谁说我要回家了?”
    黄昏时分,丹华站在墙边听完了整出戏,她虽然看不见墙那边唱戏的花旦有多美,也猜不出翻跟斗的武生有多厉害,却不觉得有任何遗憾。
    “你看过戏吗?”傅铮言问道。
    “没有。”丹华低头咬了一口烧饼,等到全部嚼完咽下去,才开口接着道:“因为我后娘不喜欢看戏,所以宫里没有戏班子。”
    她这话说出来,才恍然觉得自己说漏了嘴。
    傅铮言有些呆愣,他缓了一会神,低低问道:“你说的宫里,指的是王宫吗?”
    丹华没有回答。
    此时广阔的天幕已暗,栖在树上的鸦雀振翅飞走,渐渐有细末般的小雪降下,远处传来的马蹄声惊破长空,隐约还有禁卫军开道的号角声响。
    傅铮言听不清到底有多少匹马正在往这里奔来,他急忙拉过丹华的手,想带着她离开这个地方,却在这一瞬发现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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