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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相尽欢-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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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云嫣途经蝶妆阁,一眼就看到魏济明一身蓝衣揽着连歆郡主走过华道,身形一如当年英挺俊朗。
    自从她知道美貌会招来祸事起,就终日在脸上涂抹黄土,此刻她荆钗布裙,看起来只是个蒙昧的村妇。
    她和他离得不远,想到刚满一岁的女儿,她心中蓦然一热,忍不住远远叫了一声济明。
    魏济明步履一顿,像是没有听到一般继续揽着连歆,而连歆郡主却是转过头来,狐疑地看了她一眼。
    于是魏济明终是顺着郡主的目光走了过来。
    谢云嫣没有想到自己居然还能再次见到他,她提着菜篮子的手都握得越发紧了些,她想开口和他说,这些年她过得还好,其实并不是特别苦。
    却不想魏济明刚上来就一脚踹倒了她。
    他在长街雨巷扶起她时有多怜惜,闹市华道这一脚下去就有多厌弃。
    破竹篮子里的菜叶撒了一地,谢云嫣慌张地将它们捡起来,这些都是好不容易找到的没有腐败的叶子,她今日天不亮便赶来菜市,正是为了捡这些可以入口的菜叶。
    却在此时,听见魏济明开口道:
    “贱人,给那样的野男人生了孩子?”
    谢云嫣的手停了下来,她抬起头看着他,没有再捡菜叶。
    缓慢地站起身以后,谢云嫣对着他点了下头,然后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她的身形依然纤细而高挑,走路的姿态仍旧绰约而曼妙,脚步还是如同自小养成的那样,足迹笔直,每两步的间隔,都如丈量过般等距。

  ☆、第28章 静女其姝(五)

玄元镜的最后一幕,发生在这一年的仲春。
    出身赵荣国百年清流贵家嫡系,美名一度撼动平宁郡的谢云嫣姑娘,此刻正站在上京城的街角卖摊饼。
    她本想卖字画,但笔墨纸砚一个比一个贵,她没有钱。
    更主要的是,定齐上京的百姓,对字画都不怎么感兴趣。
    这将近四年的日子,实在太过苦寒而清贫。
    谢云嫣怀孕和做月子期间,都没有得到恰当的调理,还受过很多次的风寒,她自己节衣缩食省下来的钱都用在了照顾女儿和张家母子上,过度的操劳与贫苦,终是让她年纪轻轻就患上了严重的心绞痛。
    她原本莹润透红的面颊,如今常年显现着虚弱的苍白。
    一整条喧闹的集市街,只有谢云嫣从不吆喝,粗布麻裙一年四季干净到磨白,摊饼的分量只多不少,留住了一批回头客。
    清流贵家嫡女与豪奢商门公子的独生女儿谢常乐,终于有了平常人家都买得起的小玩具,新年的时候,也第一次有了一身新棉衣,不用再穿麻布袋改成的旧袍。
    张家卧榻少年的药也没再断过,他们家的炉灶里,也终于每天都能升起热饭的炊烟。
    日子好像比从前好了些,可我看到的谢云嫣,却已经尽力到几乎油尽灯竭。
    谢常乐在满是石子的小院里跌倒,不小心摔破额头的时候,谢云嫣刚好卖掉了今天的最后一张饼。
    云嫣回到家门口,常乐还在用袖口擦着额头泱泱不止的血,这孩子的面貌眉眼像极了魏济明,可是性子却得到了平宁谢家的真传。
    摔得这么惨烈,她一个才三岁大的孩子,居然一点声音都没有出,更别说哭。
    直到看见娘亲回来了,谢常乐才抿着嘴说:“娘,我不疼。”
    云嫣放下担子跑到她面前,抬起她那张稚嫩煞白的小脸,才发现那道口子划得极深。
    当夜谢常乐发起了高烧。
    谢云嫣一整晚都陪在她身边,然而常乐却开始说胡话,说着她清醒的时候绝对不会说的胡话。
    粉团一样的谢常乐迷迷糊糊地说:“娘……他们说我爹和你……生不出来我……还说我是野种……”
    云嫣用麻布浸湿了水,给她一遍一遍地擦身,傍晚买回来的药,被常乐吐了个精光。
    她摸着常乐被汗湿的头发,用所有母亲对病中孩子的那种温柔至极的语气说:“乐乐是宝贝,乐乐是娘的宝贝……”
    她的声音还是那种平宁软调,在赵荣出了名的醉人燕语。
    可是我听在耳边,却感到一阵说不出的凄清。
    照顾了常乐一天一夜的谢云嫣,看到女儿退烧好转,才终于松下了一口气。
    然而她孱弱的身体,却并不能经受这样的担心忧虑和不曾休息,所以她的死期,本来应该在常乐醒来的那一日,累极后死于突发的心绞痛。
    前来此地的无常并没能勾走她的魂魄,阴曹地府的无常来了几批,谢云嫣甚至还能强忍着病痛去街角卖摊饼。
    常乐额头上的伤口很长,谢云嫣比平日里更加早出晚归,她在攒钱买药堂昂贵的雪玉膏,专治划破留下的狰狞疤痕。
    玄元镜幻化而止,往昔与现实连在了一起。
    我和花令站在张家平房门口的时候,谢云嫣这一日的活刚刚结束。
    常乐坐在门边等她的娘亲回来,她远远看到了谢云嫣以后,立刻像只灵巧的小燕子般飞扑了过去。
    谢常乐抢过她娘亲担子里的重物,走一步歇一步,一路晃晃地挪回家。
    我在凡人面前用了障眼的隐身法,谢常乐路过我的时候,我没有后退,于是她直接踩到了我的脚。
    常乐浑身一僵,显然感到了不对劲。
    她突然转过头来看着谢云嫣,然后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挺直着背走进了门去。
    真是好可爱的小姑娘。
    我便是在这个时候,面对面地看清了走过来的谢云嫣,到底是有着怎样的执念,才生出固执到不可被无常牵走的魂灵。
    然而看完她的神智之后,我手扶他们家破败的门框,望着谢云嫣在灶房忙碌的身影,心绪一阵纷乱,以致说不出来一句话。
    我从来没有遇到,或者听说过这样的死魂,你甚至可以说,她的灵魂只是过于干净和沉稳。
    我本以为,在经历过这样的灭门之痛、下堂之苦和清贫之悲后,谢云嫣的魂魄中该是有着浓浓入骨的怨恨与悲苦,郁郁到全然不能解开的深深执念。
    可是我看到她的心里,却完全没有一丝一毫有关仇怨的杂念,那里平静地像是一汪纹丝不动的镜湖,哪怕扔下再大再沉的巨石,都能回复到宁静镇定和安稳如初。
    谢云嫣唯一的认知便是,她走了可以走的路,并且她可以撑下去继续走这条路。
    这是她的救赎,她走投无路的支柱。
    可是无论什么事,至少要有个符合实际的限度,人本血肉凡胎,过于坚韧挺直,又如何能承受得住。
    我要带走她,其实只要做到一件事,就是让她明白自己并没有那么所向披靡,她早在灭门离乡和清寒贫苦中,将自己反复煎熬到筋疲力尽。
    花令站在我身边,若有所思地问道:“挽挽你说,我们要不要让谢云嫣的女儿再次重病?”
    他们家的晚饭热香飘散了些许,我想了想开口答道:“不能对她的女儿下手,为母则刚,谢云嫣的女儿有事,她的意志只会更加坚定。”
    我总觉得魏济明很有些不对劲,若是他一边对谢云嫣心心念念,一边和连歆郡主缠缠绵绵,倒是一点问题都没有。
    可他为什么做得那么很绝,闹市华道边他说出来的那番话,初听时只觉得他是个渣,后来却想到,他怎么知道谢云嫣生了孩子?
    明灯高挂的魏府,我坐在主房的客椅上,看对面号称上京城第一妇科圣手的老大夫,给年轻明艳穿着一身朱红华衣的少夫人诊脉。
    随后这位妇科圣手叹了一口气,说了些劝慰安抚的话,又开了些补气养颜的普通方子,默默背着药箱走出了门。
    宽敞明亮的内室里,连歆郡主狠厉地抬手,一把推掉了案台上所有的花瓶和精致茶具,噼里啪啦响彻一地之后,她又狠狠地扇了侍女一巴掌。
    连歆指着那侍女,怒极攻心地高声叫喊道:“不能生不能生,你找来的大夫都说我不能生!你这个下。作的贱人,你看我今天能不能把你也打到不能生!”
    侍女肿胀着脸面,跪在地上一个劲地求饶。
    连歆拿起高架上的白瓷花瓶往侍女身上狠狠砸去,那花瓶碎了,人却没有砸中。
    连歆又撕了墙上的字画往侍女身上摔去,不巧字画直接被撕烂,厚重的画轴也没有碰到侍女的身子。
    连歆郡主气急败坏,从我身边那堵墙上取来了长剑,她拔不出来,直接甩着剑柄往侍女的头上打,可惜还是有些偏颇。
    侍女看她怒发冲冠,简直快要杀人了,顾不得求饶命,跌跌撞撞急忙跑出了门去。
    方才那些东西之所以砸不中,都是因为我在一旁做了手脚。
    连歆郡主已经造了这么多孽,除了毁人姻缘,还有虐打侍女,如果她今晚不小心直接打死了侍女,死后堕入地府该是会被判个油煎之刑。
    然而无论如何,那位侍女都是无辜的。
    我充满善意地为连歆避免了日后的油煎之刑,她却还如此生气,她大概是不知道,现在为了生孩子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些徒然的无用之举。
    我看过连歆郡主面门上的命脉,发现她此生都不会有母子缘。
    只是那条母子线歪歪扭扭,盘盘曲曲,这是被人改动过的痕迹。
    我想起刚进入魏府的时候,四下都有蒙面的黑衣人,起初我以为这是杀人放火道上混的弟兄们,后来发现,这都是康王军部的属下。
    这种父爱其实不大容易理解,因为怕女儿受到一点委屈,就用尽了各种手段,将她牢牢护在无人敢逆的金钟罩里,给她披上一层强权霸势的铁布衫。
    可惜即便是在这样谨小慎微的保护之下,他的宝贝女儿还是被人下了终身不孕的虎狼之药。
    魏济明回来以后,我在他繁乱的思绪里一点点翻,才翻到了连歆郡主入门之前,魏家盛办的那场夏日花宴。
    那时康王殿下的密探还没有进府,那一日魏府门庭若市宾客不绝,亭园内藕塘连叶,荷花成片。
    魏济明有好几位庶出的妹妹,已经全部嫁了出去,魏府办那场花宴的时候,魏济明最小的妹妹首次回了门。
    这位娇美的庶妹嫁了个年过三十的大夫,她站在她哥哥的身边,看起来温婉静娆,却不可貌相地从怀中拿出了让女子绝孕的狠药。
    这位庶妹看着哥哥,双眸闪动地说道:“康王有本事用魏家上下胁迫哥哥这样做,我就有本事弄到定齐严禁的虎狼之药。”
    定齐国因为地广人少,严禁任何商队或者大夫持有绝孕药物,一经发现,满门获罪四邻连坐。
    在定齐国弄到绝孕药,是件不仅麻烦而且困难至极的事。
    魏济明接了过来揽在袖中,看向花叶连绵起伏的荷塘,答道:“你就是为了这个,才嫁给那个路过上京的边镇大夫。”
    妹妹笑得盈盈带泪,她说:“哥哥,你明明知道有人比我苦得多。”
    回忆渐渐淡去,那只要一点就可以见效的药,在与连歆的新婚之夜里,被魏济明下了整包。
    他想下的不仅仅是绝孕药,他想让她死,被豺狼入腹死无葬身之地才好。
    可是魏家上下满门四百多口人,作为一个无权无势的商人,他不能赌。
    魏府每日都有德高望重极擅解毒的御医给连歆郡主把脉,可惜这位庶妹拿来的东西十分了得,靠脉象确是断不出来,能望闻问切出来的,只有连歆不能有孕甚至不宜合房的宫寒之体。
    我终于知晓了魏济明在做什么,他的身边,日夜都有康王派来的人,他几乎是用尽了暗道才知道谢云嫣的境况。
    他知道他的妻子和亲生女儿在哪,却不能去看她们一眼,只因他没有能力同握有军权的王叔抗衡来护她们周全。
    他曾假装无意,乘着马车路过谢云嫣的门前,马车帘外是苦寒的冬天,他看到她挺着肚子还在搓洗麻衣和粗布。
    他握着自己的手腕,却不知什么时候把自己拽脱了臼。
    魏家有个藏宝的高阁,密探汇报的是魏济明常常将自己关在里面数钱。
    而事实是他根本不会再数钱,从前他看重的财富,不能带给他珍视的人丝毫好处,而今他一看到账本,胸口就能抑郁出一口血。
    他的云嫣,他引以为傲的云嫣。
    他从赵荣平宁郡带回来的让他每时每刻都怦然心动的美人云嫣,他到底把她丢在了哪里。
    高阁下有密道,暗探每日告诉他谢云嫣过得如何,他知道有关她的一切,知道住在她旁边的浆洗房掌柜,就是康王的直系下属。
    魏济明家财万贯,却不敢给心尖上的人和亲生女儿送一分钱。
    因为康王只有知道谢云嫣过得不好,才会略有怜悯地让她活下去。
    魏济明能做的,只有让药店老板以十分之一的价格卖给谢云嫣药品,在她冬日买的棉衣中偷偷夹了鹅绒,在她夏季买的麻布中参了蚕丝。
    谢云嫣在街口卖那其实味同嚼蜡的粗糙摊饼时,他收买一批批的人光顾她的门面。
    魏济明每晚都不在魏府吃饭,他总是在离谢云嫣卖饼那条长街最近的商铺里,将她的摊饼当成晚饭。
    一条长街宽不过七丈,他却走不过去。
    于是那样难以入口的摊饼,就成了他系于心间的所依。
    他从来没有想到,锦衣玉食华屋良居,骄阳清月宝马雕车里养大的谢云嫣,竟然可以做到那些。
    可她每做到一点,他的心头,都疼到滴血。

  ☆、第29章 静女其姝(六)

我从魏府走到张家的时候,正值黎明时分,上京突然来了场黑云压城的瓢泼大雨。
    谢云嫣所在的平房,刮风下雨便会四处漏水,凄风苦雨交替间杂。
    小孩子夜里一般都睡得很熟,但是清寒雨夜中的谢云嫣,一晚上定会醒神几次,确保破旧的棉被紧盖在常乐身上,唯恐她着凉。
    我站在她们面前,却感到那阵雨的中心愈加往谢云嫣所在之地靠拢,血月剑紧跟着有了轻微的晃动。
    活人阳气甚重,不能给妖兽魔怪任何助力,掌控死魂是唯一的捷径。
    而谢云嫣这样罕见的死魂,其魂魄透彻到毫无杂念,若能将其心智掌控,无疑会使法力提升一大截。
    透过窗外的密雨,我看见了一个头戴斗笠的蓑衣女人。
    强烈的魔气透窗刮来,显而易见,那蓑衣女人是只年岁不小的魔怪。
    花令侧过脸看向我,眉梢一挑低声开口道:“要不要我出门杀了那个丑八怪?”
    我握着血月剑回答:“不用,她看不到我们,等一下再动手。”
    那只魔怪顺着一阵撞开房门的风走进来,在谢云嫣面前陡然现身,窗外一道灰白的闪电劈过,谢云嫣惊觉坐了起来。
    谢云嫣看到面前站着的陌生蓑衣女人,用棉被将常乐盖了个完全,她挡在常乐身前,语调平静低缓地问道:“不知阁下有何贵干?”
    斗笠将魔怪的整张脸全部挡住,只在一道白过一道的闪电中显出模糊而可怖的轮廓,她低垂着死气沉沉的脑袋,声音却是无与伦比的诱。惑,“谢云嫣姑娘,你现在沦落成这幅模样,到底是因为谁呢?”
    见云嫣没有回答,她接着嗤嗤地笑道:“若是没有当年谢家的满门灭口,你还是赵荣国平宁郡的清贵大小姐……你想不想知道,是谁将你害成这样?你想不想,让当年派出杀手的五皇子,一个人凄惨地死掉?”
    她停顿了一下,低着头勾起唇角,继续说道:“我帮你杀了赵荣当今国君,你说好不好?”
    所以说不能听信陌生人所言,是多么正确的一句话。
    若是追根溯源,那谢云嫣的一切苦难与不幸,的确开始于那个充斥着刀光剑影的雨夜。
    但是这个扯谎的魔怪真是十分风趣,倘若国君有那么好杀,天界那位负责守护国君的紫微星君又怎么会一天忙到晚。
    谢云嫣的手护在常乐身上,看着魔怪道:“五皇子当政以来轻徭薄赋,休养民生,为什么要帮我杀他?”
    那身着蓑衣的魔怪沉声一笑,紧跟着接话:“你难道不想报了灭门之仇,不想告慰亲人的在天之灵?”
    谢云嫣的手恍惚中好像顿了一下,她垂下眼睫,低声答道:“他死,我亲者不能生,他生,赵荣百姓有生。报仇不过是为了让自己心中好过,可他死了以后,我也不会好过。”
    谢云嫣水润的双目泛起涟漪微波,清丽苍白的脸上依旧一片沉静安宁,她抬眸紧盯着魔怪,压低声音继续道:“此外,我猜你并非凡人,你想要的东西,我给不起。”
    被雨沾湿的斗笠上抬,骤然露出有半张脸那么大的骇人巨口来,那个大嘴女魔嗤嗤笑着说:“不愧是我看中的魂魄,今天一定要将你的魂力。。。。。。”
    她那树枝一般的枯爪伸向谢云嫣时,被我用血月剑一把砍下,魔怪尖利地嚎叫出声,使劲甩出另外一只爪子来。
    此时原本在熟睡中的谢常乐,无可避免地被这样的响动给吵醒了。
    我破了障眼的隐身术法,在房内和那魔怪打了起来,常乐那双黑亮的眼睛始终盯在我身上,让我因怕吓到小孩而有些紧张。
    缠斗几个回合后,血月剑直接刺入蓑衣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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