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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娑行-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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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芙露出思索的表情,面上却没什么波澜。对雍禾这个名字,或许有印象,或许完全不复记忆,不管哪种,都只说明了一件事,那就是她完全没把眼前的男子放在心上过。
她垂下头对着雍禾充满期待的脸,一双眸子仍旧坦荡澄明:“杀承乙,是为我父王报河津龙关之仇,此行并不是特意为了救你而来,实在不必放在心上。”
“那怎么行?我们夜叉是是非分明的水族,救命之恩,非报不可。”雍禾被拒绝习惯了,越挫越勇,不达目的誓不休。
想是常年领兵在外,早已习惯了军人做派,锦芙即使继承了皇位,说话也还是直来直去:“那另找个时间再拜谢不迟,我还有要事在身,恕不能奉陪。”
“哎等等,别急,我……我马上就能报啊!”
锦芙实在磨不过他,只得无奈顿住脚步:“那你报吧,快一点。”
雍禾慌张爬将起来,绕着锦芙惶惶然转了两圈,一副六神无主手足无措的模样,忽正色起来,单膝落地一跪,牵住锦芙臂上挽着的披帛,眼巴巴道:“这恩深重如山,小王实在无以为报。思来想去,只好……只好那个什么,以身相许,你看行不行?”
锦芙大惊,不可置信地望向我和大垂:“这是什么情况?”
大垂两臂交叠在胸前,连忙摆手:“别看我,我跟这厮不太熟,也就今儿刚认识……哦不,都算不上认识,路见不平随便帮着打一打罢了。”
恰在此时,雍禾的一众近侍终于醒过神,提着鱼叉围拢过来,被眼前这一幕惊呆,纷纷不太明显地笑起来。
雍禾对身周一切充耳不闻,自顾絮絮叨叨:“我……我这人虽不大会打仗,也没本事治理国家,但绝不是毫无优点。我精通音律,可以作曲子给你听,诗词歌赋舞乐书画也都擅长,可以陪你下棋作画读书解闷。我还知道,身为女皇,责任重大,基本没闲工夫儿女情长,可就算国政再繁忙,也需要偶尔放松身心,对不对?你若无心主内,没关系,我甘愿做你背后的男人,你忙你的,连孩子都不用抽空生……”
雍禾扭头,从近侍头领手中将春空一把抱过,续道:“我这贤侄,父母双亡,伶俐无双,抱在膝下一养,现成的天伦之乐有没有?总而言之,收下我,绝对一个赚俩,不会后悔,不会亏啊!”
许是被“父母双亡”这句话触动,她带着同情的目光摸了摸春空的脑袋,疑惑又认真地低声问道:“你叫春空?我们在东粼城见过。唔……你这位叔叔,是不是刚才脑袋被打坏了?他平时也这样,动不动就拖家带口到处以身相许吗?”
春空羞愧地捂住眼睛:“龙女姐姐,我只是个小孩子,搞不懂以身相许这么复杂的事。我叔要许,是我叔的身,我没那个意思……”
锦芙被众目睽睽盯得浑身不自在,秀眉轻蹙,话音已带了几分气恼。对雍禾认真道:“你到底要干什么?快把手放开,再这样胡闹,我就要打你了。”
在我耳中听来,这是句仁至义尽的最后通牒,而不是虚张声势的假意威胁。锦芙性子干脆利落,向来言出必行,她既说清楚了要打,那就是准备真打。
锦芙裙下死,做鬼也风流。这厮一改方才在海面上述古论今的低调矜持,眼神已温柔得要快化成一摊春水:“打是疼,骂是爱,就算你不疼、不爱我,只要肯收下我,让我以身相许好好报恩,任打任骂绝无半句怨言,就算被你亲手打死,也心甘情愿!”
雍禾生得清秀斯文,眼角眉梢一派款款痴慕,对龙女又是真正的一往情深,即使这般缠磨,竟也丝毫不显猥琐,委实难得。
我生怕他好不容易刚从承乙刀下逃得一命,再要回过头折在锦芙手里,那真是太惨了。
锦芙言出必行,举起了巴掌,我忙把她拉过一旁,又指了指上头,低声道:“我知道你此番是为东君而来,但你去没有用。你妹妹举着大义灭亲的名头来做证,一口咬定是亲眼看见,琰融又早有心要取临渊而代之,十有八九也借此事和东皇私相密约,这些人各怀鬼胎,化龙舞弊已成盖棺定论,你再露面只会引火烧身。”
锦芙固执摇头:“即便如此,这场祸事归根结底是因我而起,岂有坐视不管之理?大不了打回原身,照旧做条鲤鱼也罢了。”
见她义愤之下如此糊涂,只得竭力再劝:“你这龙身得来不易,千万好自珍重。若将前功尽弃,岂不辜负了君上一番心意?再失去一位龙皇,又置鲤国千万子民于何地?”
最后这个理由太有分量,锦芙终于不得不妥协:“臣女惭愧。锦澜那不长进的丫头,回玉琼川后,昼夜闭门不出,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不了几日,竟将君后所赠的白狐毛偷去一根,意图私自潜往涂山,所幸被我及时察觉,罚她禁足内宫闭门思过。谁知她仍不知悔悟,不知几时又悄悄勾搭上了那位延维世子。登基大典一结束,延维再没理由留在玉琼川,被西君遣来的仪仗迎回,锦澜也借机私奔去了西海。没想到,千防万防家贼难防,到底还是连累了君上。”
这番陈情,说得我一颗狐狸心连蹦带跳就快钻出嗓子眼。好个锦澜,诚然不是块化龙的材料,却委实当得起两面三刀的一把好手。本来左右不过一根毛,丢便丢了没什么大不了,但要落在她手里,用处就绝不仅仅是去求盏聚魂灯那么简单。这大概也是她叛出玉琼川的筹码之一,否则单凭一条千把年的小小鲤鱼,何德何能会令眼高于顶的琰融瞧得上,还这么快就娶回去做了儿媳。
有那狐毛开道,不知他们到了涂山会煽出什么歪风邪火,这情天恨海一锅粥就再也瞒不住。哥哥若寻了来……恐怕不是立时半刻,也再晚不过一两日之间。
抬头望,海面电闪雷鸣,涛声震耳欲聋。那是修行者封存自身仙术时,召唤九天荒火护法的前奏。时间紧迫,再不能多耽搁一刻。
我咬唇,紧握住锦芙双手:“事情闹到这地步,不是你跑出去担当就能善了。东皇要算计的不是你,是临渊。阗星城今日势必落入魔君之手,已无力回天,只能以后再设法转圜。你若敬我是东海君后,就听我安排,把这叔侄俩带回玉琼川照拂一段时日,保证他们的安全。雍禾君其人,脸皮是厚了那么一点点,但基本还算在底线之内吧……且对你绝对是没有坏心,承乙方才把他伤得不轻,若放着不管,真忍心眼睁睁看他带个小奶娃四海飘零不成?”
锦芙凝眉,略迟疑了一瞬,当即肃容相应:“臣女领命。”顿了顿,又勉为其难叹息一声,“对有些人来说,所谓底线的程度,相当于别人的坑。”
我甚汗颜,四海情圣倒戈承乙的人情,也只能替临渊还到这里,再多的就帮不上了:“还有另一件要紧事,却不是命令,只算我私下的所求。锦芙姐姐,能不能再帮我一回?”
“只要是力所能及之事,但凭吩咐。”
我松一口气,附在她耳畔低语几句。
我化出龙尾破浪而去,海底斑斓纷杂迅速从眼前退却。渐行渐远处,回首匆匆一瞥,见大垂被拦在锦芙化出的水晶屏障中,左奔右突,急得用肩膀死命撞击结界,但终究徒劳。
“喂!你回来!幼棠你等等,你听我说!你听我说啊……”
我对他笑笑:“你说得都对,可我做不到。”
交代给锦芙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帮我拖住大垂。
涂山狐一生只爱一人,动情便至死不渝。
生死攸关的一刻,才豁然明了,眼前取舍,从未如此坚定不移。我对他的爱,但凭本心,不计得失,不痴不妄,不加掩饰,不自乱纠结。愿同光同尘,同劫同灰,同死同生。
第五十五章 同心劫
这世上,没有孰重抑或孰轻的欺天罪,只有诛此还是诛彼的分别心。
助锦芙津河化龙,我也有份。眼下东窗事发,又被琰融处心积虑从中调唆,急转直下到如此糟糕的地步,若把全部罪责都撂给临渊承担,自己反而躲起来独善其身,我不是能扛得动这种包袱的人。
我方破水而出,就赶上迎头劈来的一道万钧雷火。
但愿不要被白泽那一干人等看出端倪,这一挡几乎已用尽我全部修为,才能勉强装作不费吹灰之力的模样,将那雷击化解。
俗语说得好,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见神呢,那就只能说神话了。
“只望见眼前杀生万孽,却看不出身后三千善果,悬于济世之舟,佛祖有云,你不入地狱,那谁入地狱呢?”我边说边将烧焦的袖口攥紧,小心藏在身后,抬眼扫去,见所有人都愣怔当下,面面相觑。重楼手中弦音戛然而止,周遭一时静得只闻衣袂荡拂的窸窣。
唯临渊凝目深望过来,眼底一片黑潮汹涌,浓黯得无边无尽。那脸色复杂难明,将微微一抹惊讶不露痕迹地遮掩。良久,方轻声开口道:“你要做什么?”
我心头猛地一颤,定住元神不去理他,扭头朝丈外的那团绿云招了招手。
“哦,差点忘了,诸位是上古神兽嘛,除了满腹经纶的白泽神君,其他几位可能都听不大懂人话。太玄,把本宫的意思用兽语再给他们重复一遍。”
久违的小叔叔驾着绿云越众而出,高耸的龟壳像座小山,稳扎稳打滚滚碾了过来,慢条斯理道:“我家君后说的是……”
还不待他说完,就被一段尖厉的女声打断,锦澜急不可耐地跳脚:“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白泽上神容禀,津河龙关大开那日,干涉化龙她也有份!原以为大难临头各自飞,这狐狸精早就脚底抹油跑得没影儿了,如今偏又自己撞上门来,也好,省了劳动诸位神君再去涂山叨扰一轮。”
“一人做事一人当,我这不就来了。再者说,父君近年来耐性越发不好,连三清上神要前往拜会,也得提前一个月便开始焚香斋戒沐浴。东夷福地,不是你一条鲤鱼精想叨扰就能随便叨扰得了的。”
我转头瞥她一眼,同时在心里默默告了个罪。善哉善哉,劣女不孝,实在情势所逼,不得已拿着涂山的名号招摇,虽把锦澜挤对得痛快淋漓,也连累了父君清誉。那话怎么说,将在外,正好造谣。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以为抬出狐帝的名头就能躲得过责罚吗?徇私舞弊扰乱天道,可是万死难赎的重罪!那日明明是你在旁不住地煽风点火,一力撺掇害东君犯下大错,若论该罚,你才是真正的始作俑者!殷商怎么亡的国?狐狸嘛,千古祸水的名声总归不是白来的!”
我佩服自己,被指着鼻子祸水长、祸水短骂了个底朝天,还能留出闲情来打量久未谋面的这条鲤鱼,攀龙附凤后装腔作势的本事可有几分长进。锦澜自从嫁给了龙,果真今非昔比,连脸上所涂胭脂水粉,成色都比之前所用的提升了不少档次,激动起来一脸的青红皂白,五花斑斓得很,简直堪比漆黑夜幕中最夺目的那道彩虹——蜡熔的。
之所以镇定如斯,并不是神格有多么高大,胸怀有多么宽广。锦澜这么刻意针对,旁人不知道缘故,我心里却明白得很。她的故国玉琼川,同东海一衣带水,关系向来比西海更紧密,是以她对东海君后的名分早就觊觎已久,加之化龙不成,或许对临渊还存着几分痴念未断,就把和亲被拒、化龙无门的怨愤,全部算在了我头上。
说到底临渊不肯娶她,又不是为的我,却是为了夜来。因此并不值得十分气恼,全当她咬牙切齿痛恨叱骂的,是不远处云头上的夜来。我暗暗寻思一轮,对这个结论很满意。人生已经如此艰难,全靠这么会自我安慰才能走到现在。
白泽捧着满卷罪宗直皱眉,对锦澜的新一轮指证明显兴致欠缺。他此行的目的是贬黜白龙神,估计不包括听一只狐狸和一条鲤鱼吵架。
此公沉吟片刻,皱起一张老脸,皮笑肉不笑地开了腔:“这位莫非就是东君新娶的夫人?另一位涂山帝姬?东君虽犯下大错,但东皇仁德,罪不及亲眷,泱泱东海并无一人受此牵连。君后这般横加阻拦,到底意欲何为?难道为了给东君脱罪,要借涂山国之势抗旨不成?”
我摇头,认认真真答他:“不是来脱罪,是来认罪。”
云天的另一端,琴声又幽幽响起。由轻渐重,如喷玉,如点珠,暗含肃杀之势,细辨却又多了几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悱恻。我听在耳里,只觉像凡间话本里形容的那一折,唤作《英雄末路,四面楚歌》。
反正事已至此,能扳回一城算一城。临渊说过,不管看得到还是看不到,努力去改变自己不能接受的事,它就会换一条道路。
“白泽神君方才也听西海世子妃亲口指认,当日河津龙关,是我执意要干涉锦芙化龙,东君拗不过,只略搭了把手,论罪过轻重,也该有主有从。至于证词,更没有信一段却不信另一段的道理。东皇这责罚,降得重了,便是闹到西方梵境去论个公道,也断说不过去。”
我记得太玄曾说,临渊满一千岁时,在灵鹫山转男身,是在佛祖座下承了金刚印的,佛缘极深,荫庇长存。果然,一搬出西方诸佛,白泽脸色微变,随即又诡秘地笑起来:“老夫长久不出来走动,竟不知现如今的后辈,这等勇气可嘉,滔天的罪过也抢着认。既肯主动同担罪责,那是最好不过。那么若依君后所言,对东君的责罚重了,又该如何斟酌才算公允?老夫好意再多提点一句,东皇的旨意非同儿戏,可不容朝令夕改。”
诚如白泽所言,东皇的谕旨,等同天威,一旦白纸黑字落定,在司命星君处的命谱也得跟着做相应更迭。换言之,无论多寡如何均分,涉事者都只能生受,必得结结实实落在人身上才算完。
我却能借此将这劫数分掉多半。一身道行不过区区千年,全扔了重修也罢,若换来临渊下世时,至少保留一半的仙术护身自保,怎么算都不亏。这就是目前唯一还可能行得通的权变之策,不是办法的办法。
出涂山前,常逃了学去听一只爱说书的老狐狸闲侃。老狐狸讲过一个故事,说娲皇曾有过一位后人,乃是条修出了女体的白蛇,原本好好修行,也能飞升成龙,投在南海紫竹林门下,便是观自在菩萨莲花座前唯一的净瓶龙女。奈何世事难料,白蛇下到某一处凡世游历时,因报恩与凡人相恋,终为诸天所不容。她却执拗,非得挺身与天地抗衡,最后落得千年修行尽毁,被镇压在一座名唤雷峰塔的佛寺塔底,除非水枯塔倒,否则永世不见天日。
以前总觉得那条蛇太傻,来历出身已如此矜贵,拥有天下灵兽都艳羡不已的仙途前程,却宁可为场镜花水月毁于一旦。凡人岁寿不过弹指,恐怕千万轮回之中,早就把她的痴心尽忘。现在看来,我的智慧也并未超过她。
很多事,抵不过一句心甘情愿,就再没什么好说的了。火烧眉毛,且顾眼下。
我固然是没什么想啰唆的,但不代表旁人没有。
想是怕这一搅和,间接坏了顺畅屠龙的好事,重楼一对沉甸甸眼刀率先飞过,却不是对着我,直接稳扎稳打戳在临渊苍白的脸上,刮骨般扫过好几个来回,咬牙冷笑道:“敢做不敢当,倒不似你当年风范。自己做事首尾不净,捅出了天大娄子,就把罪过丢在女人身上,妄图独善其身?”
一直冷着脸不知在闷头琢磨什么的白龙神殿下,终于也忍不住抬手揉了揉额角,出口的,却不大成个话。他没理会心心念念急着取他性命的魔君,却对着我缓缓说:“你是不是傻?”
我气结,抬头望一回四四方方漆黑的天,果然没有眼。
“这叫风度、叫担当,是我先出手把兜云锦抛上山头救了锦芙一命,才有后来的化龙飞升。此次出来认罪,要保全的是我涂山狐族的清誉,免得牵连父兄。你我之间,也就只剩这桩罪还可以分一分,但求清清楚楚无亏无欠。你别想太多了。”
他嫌我傻早不是什么新鲜事,在龙宫哪天不要被笑话个三五七回,这关头听在耳里却尤为刺心。就算再没本事的狐,也有小小的骄傲和自尊。
横下千儿八百回狠心,才挤出这么句干巴巴的话来,我自觉已经是撒谎的极限。话音落地,浑身都虚飘飘一松,踩着云头悬在半空,从未感觉这般没着没落,四下都无所依凭。
从此以后,大概就是茫茫凡世里,渺渺众生中,一只再普通不过的单尾狐狸。做人真难,口中所言,往往不能是心中所想。心里想的,却有无数个不能出口的理由。说不定,还是做回狐狸比较简单开心。
从哀伤中回过神,临渊已不知何时掠至身后,将我拦腰重重一搂。脚底下两朵薄云当空撞在一处,浮白的碎末四溅。那么近,近得能把他眼中腾腾烧起的火焰看得如此清楚分明。
“什么叫——想太多?你要跟我算清楚什么?嗯?”
被他擒在怀里,头一次感觉那躯体紧绷僵硬得如同岩石,几乎要被磅礴的怒气迫得无法呼吸。方省悟过来,我划清界限未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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