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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重山-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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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殷涔猛的抬头,想说“我知道”,又觉不妥,一时间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这突然坦白突然自我的太子殿下。
  陈佶看着愣怔在原地的殷涔,皱了皱眉,又嫌弃又犹豫的说道,“艾公公既然挑了你,原本以为是个伶俐厉害的,没想到这么呆傻。”
  殷涔又是一愣,脱口而出,“我不傻!”心头忿忿,前一刻不知道是谁蠢蠢的当众摔倒呢。
  陈佶小脸微动,挑了挑淡眉问道,“哦?那你会什么?”
  “会……念书骑马摔跤打架泅水射箭。”殷涔一口气说完,眼前小人的脸已经隐隐兴奋,眼睛越睁越大,不口出恶言的时候,倒真是个粉雕玉琢极好看的小公子。
  陈佶换了眼光重新打量殷涔,也觉得眼前这个从南城人贩子手里买下来的少年家奴的确生得面目白净,眉眼柔顺,讲起话来声音也柔和动听,也不怎么惧怕自己,这点,特别好。
  “你多大?”陈佶昂声问道。
  “十三。”殷涔抬头迎着陈佶的眼光。
  “我十岁,你怎么会那些功夫?”陈佶又问。
  “我……”电光火石之间殷涔用上了梧叶儿的那套说辞,“我娘见我念不进去书,就找了武师教我功夫,我还跟他们走过镖……”
  “好了,”陈佶挥了挥手,似不耐烦听更多,“艾公公说你家是查哈镇的?”
  “是。”
  “那镇子没了,从今往后,你就跟着我吧。”
  “好。”
  “你会保护人吗?”陈佶犹疑问道。
  “会——不过,有谁要伤害太子殿下吗?”殷涔想到他此生唯一保护过的人,殷苁,心内如刺。虽然之前曾听沈沧略略说过陈佶的处境,此刻殷涔倒想听听陈佶自己怎么说,又忽的想到,十岁?这个头也忒小了点吧。
  陈佶咬了咬嘴唇,正欲开口,房门外传来两记敲门声,问道,“厨房热菜备好了,殿下要此时用饭吗?”
  “进来吧。”
  仆妇丫鬟们将五六个精致小碟摆到了罗汉榻中间的矮几上,白玉豆腐,香煎小黄鱼,炉炙羊肉、清水虾,还有一碗翡翠蛋羹,和一壶温得热热的酒酿。
  待下人们都退下,陈佶从袖中掏出一只小瓷瓶,从中抽出一根银针,逐盘菜都探了下,方才拿起筷子大快朵颐。
  似是饿坏了,小人呼啦啦埋头猛吃了一阵,才停下来拿起熏过香的帕子擦了擦嘴,松了口气,对着殷涔开口说道,“我是被母后——皇后赶出宫的。”
  殷涔没说话,等着下文。
  陈佶叹了口气,收敛了神色继续说道,“现在的皇后娘娘非我生母,我生母是先皇后春晖娘娘,在我小时候就病逝了……我是皇后一手带大的,皇后待我极好,比对她亲儿子还好,我跟我皇弟一同犯错的时候,我总是不被责罚的那一个,但我自己知道,内外终究有别,皇后待我的好,也许只是为了博一个名声,现如今提早将我远远支在外头,名义上太子到了年纪就要有太子的排面,也许只是为了让我离父皇远远的。”
  陈佶又指了指屋外,“总之外面那些人我一个都信不过,都是派来监视我的。”他看着殷涔,“只有你不是,你是我的人。”
  殷涔心头微动,问道,“皇上难道不管吗?”
  “父皇……”陈佶提到自己的父亲,面上更显无助,“父皇从不过多过问我。”
  殷涔心想,这会子倒是又不像个十岁无知憨娃娃了,心里门儿清嘛,感情那骄横纨绔做派都是做给外人看的呐。
  陈佶幽幽的目光不知看向何处,心思也不知飘向了何处,这诺大的、危机四伏的皇城,他一个可以信赖的人都没有,只有一个艾公公,此前跟了生母春晖皇后近十年,算得上是个能说话的人,但毕竟……
  继位的现皇后秋忆人,确实对陈佶呵护备至视如己出,但眼见着自家的亲生儿子陈仪日渐成长成了一个只知玩乐的纨绔子弟,跟陈佶在一起的两相对比之下,越发显得憨怂无能,皇后终日叹息垂泪,对着陈佶也难有笑容。此番让陈佶出宫封府,打着支持拥护太子独立的旗号,内里心思难以揣摩,陈佶出宫前,还跟皇后上演了好一番难舍难分的母子情,直教人闻着垂泪,见者伤心。
  而当今皇上宁景帝陈泽,给了太子陈佶名分,给了他太子应有的吃穿用度、帝师教育,然而也没有更多了。传闻宁景帝与先皇后春晖娘娘夫妻情深,后宫几乎皇后独宠,而不知道为什么,在春晖娘娘仙逝之后,留下唯一的太子陈佶,却十分不得宁景帝宠爱,皇上连单独召见都极少,陈佶这个太子当得,连宫人太监们都敢在背后议论纷纷:有名无实。
  陈佶回过神来,不知何时殷涔慢慢靠近了自己,他仰头看对方,殷涔蹙眉问道,“你害怕吗?”
  陈佶动了动嘴唇,还未说出声,殷涔将手按在他肩头,目光坚定,“别怕,有我。”
  陈佶不知道为什么就信了,这个今日才刚见面,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少年侍卫,目光和气息里有他此前从未感受过的安全和信任,他朝着对方沉沉点了点头。
  陈佶朝他寝卧后方指了指,“这里还有一间暗房,你每日睡这里可好?这样我随时都能找到你。”
  “好。”殷涔点头,想了想说,“今晚我得出去一趟,去,取个东西。”
  “取什么”
  “青山刃。”
  “青山刃是什么?”
  “我的刀,一把快得不得了的刀,有它在,保你高枕无忧。”
  “那便快去,等你回来。”
  陈佶烛灯下的脸暖了些许,双眼满是期待。
  殷涔又想起殷苁的脸,一样期待又信任的眼睛看着他,他拼了命也没护住殷苁,而现在对着另一双一模一样的眼睛,他再也说不出半个不字。
  人深夜半,殷涔换了夜行衣,轻跃屋顶飞驰而出,夜空中一道黑影如风刮过,他已稳稳落在了沈沧的院内。
  沈沧开了房门,端坐正中,似是早知他今夜会来。
  沈沧像个真正的刺客杀手一般,问话简洁至极。
  “如何?”
  “顺利。”
  “没起疑?”
  “即便有疑,也没有选择。”
  “这不对,疑就是疑,以后必成大患。”
  “那便无疑。”
  “你……”
  沈沧无语,自己教的徒弟含泪也要受下去。
  “他如何?”沈沧另起了话题。
  “娇蛮、可爱。”殷涔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孤独。”
  “哟,你这口气,似有感情在嘛。”沈沧斜了斜眼。
  “哟,你这口气,似是吃醋了嘛。”殷涔挑了挑眉。
  “算了,你长大了,安全第一,小心为上。”沈沧正经了面色。
  “我懂,消息,随时报给你,放心。”殷涔也正色答道,认认真真看向沈沧,“他是个好孩子。”
  沈沧噗嗤笑了,一手扔过青山刃,“带着它,好好护着你的好孩子。”
  “必须的,我走了,你保重。”殷涔看了沈沧片刻,转身没入黑暗。
  沈沧挥手灭了烛火,继续坐在屋中片刻。当日我护你,今日羽翼渐丰,你终也有了要护着的人。
  嘴角含了一个若有似无,若有所思的笑。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


第11章 庆春
  翌日大清早,太子殿下就已梳妆整齐,乌黑发丝用一根玉簪束在头顶,再戴一顶六瓣圆帽,着一件雪青色常服,外套一件竹色加绒长袄,再披了一件深青大氅,恭恭敬敬垂手站在府邸前院,殷涔作为贴身侍卫,挨着陈佶站在斜后方,一柄古朴乌润不打眼的长刀背在身后。
  冬月里天色不过微明,家仆们点了灯笼站在院子两边,映出些微暖色的光,让寒气褪了少许。
  卯时正,一辆普普通通的四轮马车停在了正门口,艾公公紧赶着过去扶人,不一会搀进来一个些微佝偻着腰,胡子花白,双目却炯炯有神的老先生。
  太子殿下见了老先生,双手重叠举过头顶,屈膝跪地叩首行了大礼,殷涔也随着跟着跪拜,陈佶朗声说道,“学生陈佶见过梁太傅,风雪寒天还让老师前来授课,是学生不敬了。”
  梁洛书上前抬起陈佶的胳膊,“殿下请起。身为皇子太傅,日日授课本就是理所应当,你既已分封开府,我自然该来此地。”
  陈佶起身,殷涔也跟着站了起来,梁洛书朝陈佶身后看了一眼,殷涔低下头,陈佶一边搀着老师朝后院书房走去,一边悄声说道,“这是我新找的侍卫,不是宫里的人。”
  梁洛书不出声,待到了书房门口做了个手势,殷涔停在了门外,梁洛书与陈佶进了书房,关上门后沉声问道,“可有查清此人身世来历?”
  “查清了,艾公公从南城买来的流落难民,家原是关西查哈镇,家中父母妹妹都已不在了。”
  梁洛书点点头,沉吟片刻,似想说什么又终究没开口,只让陈佶多加小心,便开始授课。
  殷涔守在门口,听屋内梁太傅教陈佶策论,是今年刚刚殿试的题目,论帝王之术与帝王之仁。
  梁洛书并未直接给陈佶灌输观念,而是先问了他对此题的看法,如若陈佶也如天下学子一般参加殿试,会如何作答。
  陈佶小小年纪,一把脆嫩嗓音,谈起策论来却头头是道,“帝王之术在于朝中治人,帝王之仁却是对黎明苍生,没有术无以谈巩固朝政,没有仁,则帝王所作所为皆是为一己私欲,算不得明君。”
  一席话落,门外的殷涔也忍不住嘴角微笑,梁太傅跟着说了声“好!”
  梁洛书拿出一堆今年殿试考生的答卷,说道,“前三甲的答卷已张榜公布,殿下也曾见过,我此次带来的这些,是一些见解颇为独到,但未曾让皇上青睐的学子答卷,殿下也可以好好参详。”
  说着一边将纸卷一张张铺在书桌上,陈佶眼扫过去,看到一卷字迹流畅飞舞,似明晃晃告诉阅卷者下笔之人的狂疏之才,他抽出那卷答卷,细细看了起来。
  梁洛书坐在书桌一旁,默不作声。
  只见劲秀笔墨之间,写的却是依|法|治|国的种种,帝王之术让太多帝王终生将精力耗费在治人上,而如建立法|治国度,则是一套可以不依赖人而自行运转的国家体系,凡事有理可据,才是对黎明百姓国之社稷真正的仁。
  陈佶看完此卷久久未出声,过了良久的思索,抬起头来与梁太傅对视,只见梁太傅双眼似有深意,陈佶犹豫问道,“学生为何觉得,此人讲的颇有些道理?”
  梁洛书捋了捋花白短须,“殿下不觉得此人言辞过于大胆,冒犯了当今圣上,违背了治国根本吗?”
  陈佶摇了摇头,“学生觉得此人所讲,已然超越了当今的治国之理。”
  梁洛书微微一笑,不欲过多评述,陈佶再看了看答卷,在底部找到一个名字:秦念衾。他问道,“这个秦念衾,如今现在何处?”
  梁洛书想了一想,“皇上不喜此人过于疏狂,虽未提及策论有冒犯之嫌,让他入了榜,但未让他进入前列,最后似乎是分配到云南某个县去做了县令。”
  陈佶低了头,默默叹息了一口,梁洛书又说道,“秦念衾今年才不过将将十七岁,他日再入殿试,重入榜首,进入朝中辅佐也未可知。”
  ……
  授课结束送走了梁太傅,陈佶坐在书房内有点心思恍惚,冬日阳光从窗棂照入,打在小人儿背后,淡竹色锦袄泛出青色的光,陈佶托着腮,发丝茸茸,衬着暖阳镶了一道好看的金边。
  他问殷涔,“你可听到今日太傅所讲?”
  “听到些许。”
  “你如何看?”
  “我非朝中臣子,不敢妄议国|事。”
  “此时又不是朝中,只是你我二人,说就是了。”
  殷涔当然知道何谓“依|法|治|国”,他略一思索,沉声说道,“凡事依法而行,不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即便君王将相也不例外,这毫无疑问是更先进的治国之策,但从人治到法|治,其实是一个漫长的发展阶段,现如今,也许时机远未成熟。”
  陈佶目不转睛的盯着他,殷涔说完,看到陈佶的眼神吓了一跳,“为何这般看着我?”
  “他日我定向梁太傅请求,你与我一同听课。”
  “这可使不得,梁太傅可是帝师,我不过一介武夫,太傅被你这请求气到就不好了……”
  俩人正说着,艾公公来敲了门,柔声说道,“殿下,刚宫里的小谭子过来送了请柬,皇后和韩王殿下邀您参加下月初的韩王生日宴。”
  “知道了,请柬搁下,你先出去吧。”
  陈佶叹了口气,对殷涔说道,“韩王就是皇后的亲儿子陈仪,比我小一岁的弟弟,课业荒废,成日游手好闲,以前在宫里一同上梁太傅的课,策论半个字答不上来,课后被小谭子唆使着,带着一众弟弟溜出宫吃吃喝喝,遛|鸟斗蟋蟀倒没少干过。”
  说着拿起那花花绿绿的请柬,看着忍不住噗嗤笑出来,“连做个请柬也这般大红大绿,每年生日都想着法儿的玩花样,闹得宫里鸡犬不宁,不知道今年又要搞出什么幺蛾子。”
  殷涔说道,“始终是皇弟,母亲又是当今皇后,殿下还请多忍耐。”
  “嗯,皇后待我始终是不错,也因着她的庇护,后宫那些妃嫔们的缠斗也从未殃及到我身上,年年陈仪和皇后的生辰我也都备足了礼。”
  陈佶想起什么,双目突然有了光彩,“今年生日宴,不若你同我一道去吧。”
  “这……不妥吧,我只是府中侍卫,如何进得了宫。”
  “无妨,太子近身侍卫,如何进不得宫。”
  “那好,多一双眼睛盯着殿下的安全也好。”
  说是下月初,也不过就是十来日之后,殷涔跟着太子殿下一起进宫为韩王陈仪祝贺。
  当天下起了冬日第一场雪,雪不大,却密,碎碎片片的在空中翻舞着。殷涔在宫门口摘了佩刀,跟在陈佶的暖轿旁进了皇宫,头一遭进宫,殷涔免不了四处打量,这朱红鎏金的殿宇层层叠叠,在白雪中映着煞是好看,宫墙前种着腊梅,此时在雪中绽着丁点大小的鹅黄嫩蕊,并不娇艳,却随风卷来沁人幽香,让人的心思也跟着又沉又稳。
  一路到了皇后和陈仪所居住的庆春殿,陈佶下轿,着艾公公前去通传,殷涔打量陈佶,今日仍只穿一件玉红窄袖常服,套了深色烟红丝袄,戴了顶雪貂毛小圆帽,顶上缀了颗通体莹润翡翠珠子,静静立在雪中,如松如玉。
  不多久只见庆春殿暖帘大掀,从内窜出一个姹紫嫣红的墩墩小胖子,撒着欢朝门口跑着,一边沙哑着嗓子喊道,“太子哥哥,母后刚还说你忙,今日不一定来呢,我可难过了,想着你要是不来,我今天就过去太子府,自太子哥哥封府后我都还没去过呢,今儿我生日,看谁敢拦我。”
  小胖子一把抱住陈佶,个子竟还高了一头,陈佶被他撞得朝后一倒,被殷涔眼明手快的扶住。
  院内一个华贵妇人款款走来,身旁宫人紧跟着撑着一把锦绸大伞,妇人对着陈佶慈爱一笑,又对自家儿子皱了眉,训斥道,“仪儿像什么样子,越发没有规矩,还不让你太子哥哥赶紧进屋,冰天雪地的,莫把人冻病了。”
  殷涔打量着,这就是众人口中贤良淑德一手抚养太子长大的当今皇后秋忆人了,果真眉目如画端庄典雅,是一国之母的大家风范,想起陈佶所说的“将他逐出宫外”,难以想象这是眼前这位慈爱之母的本意,殷涔此刻难免想到,莫不是陈佶自幼丧母,太过谨慎小心,误会了对方的缘故?
  庆春殿内炭火暖炕烧得十足,暖帘挡住寒风,屋内完全是另一个季节了,陈佶除了外袍和雪貂帽,与早已到殿内的其他兄弟姐妹一起坐到了家宴桌前,此次除了几位皇兄弟,还有数年来与皇子们同受梁太傅教导的世家子弟们也一同在此。
  因只是还未成年的皇子生日宴,并未做铺张陈设,设了一张矮的长桌宴席,巧立心思在长桌中做了弯曲水道,众人沿着长桌席地而坐,水道上香薰花瓣潺潺漂过,颇有曲水流畅之意。
  只是这一切美景,都跟穿着花红柳绿的东道主韩王陈仪格格不入,这位今日的寿星身上集齐了四五种颜色,一身喜气得不能再喜气,殷涔看了一眼直觉得双眼发涨,偏又生的圆润墩厚,坐在首席宛如一个财神娃娃。
  殷涔正想着这皇后自己高贵典雅,真不知怎么给亲生儿子做的打扮,却见秋忆人在宫人的搀扶下退了出去,只留了贴身太监小谭子在屋内,跟众人说道,“皇后娘娘身体不适,太子殿下、各位小主子们自行尽兴就好。”
  小孩子的爬梯,大人们理应不搀和,殷涔默默想着,这道理古今通用啊,皇后看起来是个通情达理之人嘛。
  听闻“自行尽兴”四个字,小寿星陈仪已然坐不住了,恨不能一蹦三尺高,朝小谭子喊道,“拿酒、上菜,还有那个什么,把前日父皇赏赐下来的念香散都给我拿来!”
  此话刚出,席间陈佶皱了皱眉,另一个白衣少年却趁着低头喝茶拿眼瞄了瞄太子殿下。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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