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情提示:如果本网页打开太慢或显示不完整,请尝试鼠标右键“刷新”本网页!
心理医生在吗-第8部分
快捷操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
她凭着她奇特的敏感。
对,非常了解我父亲。他的本性。只有我妈妈知道这个本性。知道它时时刻刻地被压制,被压制成爸爸的好脾气、大度、与世无争。
只有她知道,有一天他会给贺叔叔一个大耳掴子。一份日夜弥漫在我们生活中的恩宠和主宰终止在爸爸恢复的本性中。那是彻底的无拘束,是对一切权威疯狂的反感。是两扇书架后面连裤腰带也不想要的那个生灵。
让我们看看:这顶天蓝色尼龙蚊帐里躺着的三十三岁的女人和十二岁的少女。
1964年。
邻居家的收音机都没熄,一会儿是合唱《雷锋我们的战友》,一会儿是新闻:〃省委领导同志参加了这次罕见的大丰收,为颗粒归仓作出贡献。〃
我爸爸在帐子外面看了一眼母女俩。寂寞得很,趿着拖鞋走开了。
不,我爸爸从来没爱过我妈妈。是的,有时不需要爱情,我们中国那时有许多不幸和危险,把一个个家庭绑在一起,比爱情牢固多了。危险一过去,解体就开始,我的朋友们都在九十年代陆续离了婚。
我妈妈可能也不爱我爸爸。完全可能的,是我爸爸招惹危险和制造不幸的禀赋吸引了她。她在隐约的危机中,生发了她那学生腔的戏剧性激情。现实成了种假设,她的行为于是被放在舞台式的考验中。臆想的流亡和迫害,悲剧人物感,她感到人和人的关系,婚姻的关系有了个悲剧的命题。她满足。
出身市井家庭的妈妈,她害怕再平庸下去。几辈子的安分和平凡,对于惊世骇俗的潜隐向往一点点积累,我妈妈就是这个积累。她需要我爸爸这样能力高却注定受贬抑的人。这种人和任何一个当局都处不下去。我妈妈在认识我爸爸的第二个礼拜向他借了一本书。还书时她夹了个纸条,上面写:我要嫁给你。
你看,并没提到爱情。
第三部分 15。心理医生在吗(45)
书?或许是普希金的《欧根·奥涅金》。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别林斯基的文艺理论,都有可能。反正是最焕发学生腔的书。什么〃田畔中残存的野花,往往比灿烂的花束更迷人〃之类。
接受了她,他思想的勇敢,过剩的悲天悯人,政治行为的笨拙,她需要这一切素质。似乎社会和这类人之间总缺乏公平,而不公平唤起她的激情。她的那种戏剧假设中,她总在救死扶伤,总在以她单薄的灵肉抗衡无形而巨大的势力。于是她感到整个生存有了种深度和实质。就这样一个温柔和自我感觉神圣的女人。
是的,她好看。
细腰、塌塌的肩膀,小户人家的那种勤劳和周全,细碎的对你的照料,自卑的微笑,还有最有忍受力的小业主阶级那种对生活不衰的兴致。她到乡下去巡回演出,给家里背回一袋黄豆。一段山路她把它扔下了,第二天歇过来又原路跋涉把它找回来,后来的几个月,我们餐桌上的黄豆炖猪脚她从来不碰。我和爸爸都愤怒地大吼:谁要你把脚掌走出血泡?!谁要你省给我们?!……她就那样忍辱负重地笑笑,谢绝平等。这类牺牲让她找到非常好的感觉:她只需我爸爸、我对她的牺牲领情,对负欠于她这桩事实认账,而已。
自信,充满力量,如张开翅膀的母鸡,身心内是上下几万年的沉厚母性。她不要偿还,但你得知道你欠她。她一辈子花那么多时间、精力就为使你欠她。
我得告诉你,她背着我爸爸做了什么。
我讲过:贺叔叔把那张定期存款单夹在首版的书中给了我爸爸。我妈妈听见我爸爸一夜在书斋里,一直抽烟,一直写。她听着他把写完或未写完的撕下、团掉,丢在桌下。
是写给贺叔叔的信。是十几封信的开头。十几种互相矛盾的念头。有的感谢贺叔叔给了他一笔颇厚的稿酬。有的只是张收据:今收到贺一骑同志一千元,按每工时八分五点六厘计价,遵照社会主义劳工制度每日工作八小时计算,工作时共一万一千六百八十小时。有一封信问:以这钱来买什么呢?一个人四年的心血?一生的尊严?永远不显露的秘密?
还有一封信写得最长,丝毫没有提书和钱的事,兴致悠然地说起一个山区小镇,那里绿山白水,茶寨茶歌,应该去那里洗涤知识分子内心的污浊。在那里,我爸爸说,他相信自己在文学创作上和做人上都会有长进。他说等他在那里安下家,茶花时节请贺叔叔去客宿。这是十几封未写完的信中最完整的,也同样不算数,在我爸爸长而弯曲的手指间也成了个青毛桃似的纸团。
我妈妈站在两扇书架制出的笼圈里,一绺烫得微微焦黄的头发从额角遮下,发丝毫无弹性和光泽。她看着桌下桌上的碎纸片和纸团。看着她丈夫一夜的突围:冲锋和撤退。思维朝十几个方向冲去,想冲出一条出路。却是无出路,一次次撤回。他回床上睡去了,像在黎明的白色中流尽最后一滴血的牺牲者,青灰的眼帘宁静地合着。我妈妈把打开的一个个纸团又细细团起,把现场恢复。
下午她换了身宽下摆的连衣裙,拉上我,穿过一人巷,上了红砖主楼。
贺叔叔住在四楼。到三楼时我逼问:是不是去找贺叔叔谈钱的事?
我妈妈说,不是的,我们家又不缺钱。这个家在祖母死后暗暗地阔起来,暗暗饮着1944年出产的美国克宁奶粉,从老旧的贵重衣物中源源不断地拆出衣料和毛线;这三口之家暗暗享用带哈味的锦衣玉食。因此是不缺钱的。
第四部分 1。心理医生在吗(46)
的确,那个时候我们中国人很少有缺钱的。好的东西也不是钱能买的,好东西叫做〃待遇〃。贺叔叔的轿车和司机,钱是买不来的。贺叔叔的大客厅、皮转椅,与钱都无关。
是我敲的门。我妈妈带我来,是因为大人常在孩子面前显得宽宏,通情达理。大人其实不大愿意驳孩子的面子。我妈妈的直觉是,贺叔叔对我,一直是没有明显的辈分和原则的。
我妈妈跟在我身后,进了客厅,忘了告诉你,这门是不常锁的。许多人都同我们一样,敲敲门就直接把他们自己请进去。贺叔叔很少锁门。除非上北京下上海。所以他回家常常看见茶几上有几杯剩茶,还温热,他也从来不追究,那些自己款待了自己的人们是谁。他若见到扑克牌摊了一桌子,就知道我爸爸在那里待过。我爸爸常独自玩那种牌戏。一时没有结果,他摊着剩局在茶几上,贺叔叔从来不去搅掉它们。他晓得我爸爸还会再回来,接着局势玩下去。他对我爸爸所有的习性都接受,却从不沾染上。
贺叔叔回来的时候我正提着他的暖瓶下楼去打开水。在楼梯拐角碰见了他。我坐在楼梯的木扶栏上,两条腿挂在一侧,一只手提个大暖瓶,另一只手把持平衡。你看,我们就那样长大的,随处可以冒险和娱乐。贺叔叔两手背在身后,一只脚跨两格楼梯,嗔怒带笑地看着我的本事。他让我拎开水回来时别做笨蛋,给开水烫了脚。我点着头,上下门牙小心地衔着两分钱的边沿。他没问我是不是跟我爸爸一块儿来的;他断定是的。进门看到在他客厅里坐得如闺秀一般矜持的我母亲,他肯定吃一惊。我妈妈从来没去过他的住处。我妈妈和他是非常熟的那种生人。没有我爸爸,他们之间的熟识会顷刻不算数。贺叔叔肯定在一进门就意识到事情不简单了:我妈妈一看就是武装好了,从内到外。
我拎着一暖瓶开水回来时,两个人同时向我笑:可把他们从艰辛的闲聊中救了出来。我妈妈起身,找到两个干净杯子,又轻声讨得贺叔叔的口头向导,找出茶叶筒、杯垫子,她旋来转去,为使那裙子不时怒放一下。我来了,她开始勇敢地施展自己。
贺叔叔突然和我对视一眼。他,和十岁的我。
没有。
那是下一年的暑假,他带我上火车。那件事还没形成。它正在形成。我在逐步形成那个十一岁的女孩,在此时此刻,什么都在从这蚂蚱女孩向那略微圆润的少女形成。与贺叔叔,我们一向有个默契。
他马上明白了:我并不知道我妈妈在这里转些什么。我也同他一样急速地在猜这个女人的动机。
再没什么可回旋的,我妈妈把我拉到她膝盖边,坐下,把我的头摆置在她肩膀上。我要挣脱这个僵硬的母女造型,她暗中一发狠,揪紧我。
这一切贺叔叔都看在眼里。后来我十八岁那年,和他单独在他的瓜棚里,我们一一核实过注册进记忆中的场景动作。他在瓜棚里告诉我,他看我母亲那样无援,拿我来遮挡。
第四部分 2。心理医生在吗(47)
我妈妈把我硬做成长辈膝前的小女孩,不管事实多不符:我早已超越了那个年龄。我妈妈的嘴巴在我脑袋上方开启,说,贺书记,我们想求你个事,要是方便的话,你能不能跟出版社打个招呼,把她爸爸的名字加上去?
我听着我妈妈的声音,甜酒酿一样。
贺叔叔的脸孔稍稍一偏,把理解力集中在一只耳朵上。
我妈妈拉紧我,她的嗓音和吐字从我脑后进入,穿透了我再出来;她藏在我身内,拿我讲她的话演她的动作。她又说,就是——那本长篇小说。要是你跟出版社说一声,就把她爸爸的名字添上去了吧?
贺叔叔靠回到皮椅的后背上,嘴角开始发紧,向下撇。眼光移到一边,移到我妈妈看不见他眼睛的地方。他说,你是说我那部三部曲?
我妈妈说,她爸爸写它写得犯十二指肠溃疡了。有时候吃了饭痛得太凶,直出黄汗!夜里给痛闹醒,要连夜熬姜茶!他在外面嘻哈没事,只有家里人晓得他。你问问他女儿!
她把我往前一送,又拉回来。我当时只明白她在夸大爸爸的病,长大后才意识到她无赖式的苦肉计腔调。她把我爸爸的脸丢得很干净。把我爸爸辛辛苦苦积攒在人们印象里的清高、对名利的傲视一记全毁光。把我爸爸的潇洒全剥下来。
我挣扎回头,看见她轻淡施粉的脸红润细腻,脸蛋上一边挂一颗泪珠。她把我脸拧转回去,不准许我看见她撒谎时的艳丽容颜,但她需要我的依偎,需要孤儿寡母的造型。
贺叔叔向下撇的两个嘴角使他看起来有些凶。两个酒窝在他颊上时深时浅地浮动,眼睛还是我们无法找见的。他说,这不行,生病不行啊。
我妈妈马上请贺书记放心,她会督促他看病服药。
贺叔叔马上又说:一定要吃药。好药我想法给弄来。
我妈妈眼看主题渐渐跑了,又把我往胸前搂搂,说,她爸爸病的样子她都看见了,她不愿意她爸整天弓个背在那里写啊写啊。她知道是贺叔叔要她爸爸写的,就不做声了……
整个情形让我妈妈弄得不成话了。连我的自尊和体面她也不要了。我成了什么?现在我一遍遍回想:我成了一年后在上海火车站见到的那个乞妇怀里的婴孩。我妈妈是那个露着一个乳房的乞妇。
第四部分 3。心理医生在吗(48)
她还没完。她请求贺书记看在孩子的面上,把她父亲的名字填到书皮儿上去。算作第二名作者,或算个执笔者。她说剧团演戏也是A、B角儿,观众买的都是A角的票,B角的名字写上去没用的,观众横竖是看不见它,就是照顾照顾B角的心情。不然B角也背几百句台词,也排演几个月,暗地下的工夫比A角还大。对镜子琢磨表情,创造手势,几百遍地运眼神,也是哭也是笑,跟疯子一样,心情应该照顾照顾。
我妈妈说着就笑起来,贺叔叔也笑。
贺叔叔笑完了说,这和剧团可不一样。
我妈妈又笑,说当然她晓得不一样。她掏出手绢,擦去前一刻的悲伤弄出的眼泪。
贺叔叔说,稿费可以再增加一部分,添个名字这事不好办。你该知道,印出来的东西就是麦面蒸成了饽饽,改不了样儿了。
我妈妈很内行地说,那就下一版的时候改吧。就跟出版社说,上回漏掉一个作者的名字。
贺叔叔翻一翻嘴唇,说我妈妈该早让我爸爸来说明白此番意思。
我妈妈说,他没有此番意思;他不知道我和孩子在你这儿求情。下一版吧,贺书记,你看怎样啊?
贺叔叔又把眼睛看到我们无法进入的空虚中。许久。他没法再正眼看这对母女行乞,就像一年之后在火车站;他别过脸一眼也不去瞧那个袒露半个胸脯的年轻乞妇。
我低下头。
我难受得直要哭出来,突然看见我自己的一对脚也是以两个外侧着地。什么时候有了和我爸爸一模一样的姿态?在这个浑身不适、需要极度忍耐的时刻,我爸爸的姿态出现在我的身上了。我在替我爸爸忍受。我在忍受他的手足无措,忍受他感到的这个空间中淡淡的无耻,忍受每一个人的难为情,忍受每一个人此刻的不得当、不对劲儿。原来我爸爸这样站着,是忍受。他这样站立,让脚的不适,轻微曲扭来分走一部分压力,那不得当、那难为情所造成的压力。他原来有那么多时候需要全力屏住,去忍受。他自身的,以及他人的淡淡的无耻。
那一瞬间,我明白了我父亲。看上去那么浑然一个人,却没有一刻不体味到人和人之间的这种不适状态。这种微妙的勾结,永远不会从友情中被除净。他原来不是个宽厚泰然的人,他敏感至极,精神上永久带一丝病痛,他必须拧着双脚去支撑和承受。那外在的官能不适使他分神,平衡了他内在的不适。我的爸爸,他怎么能在那样永久的忍受中活下去?
我妈妈没有察觉任何。没有感觉到我在那么痛苦的忍受中。贺叔叔却感觉到了,他可能瞟了两眼我麻木空白的脸。他说他答应为我妈妈的这场走访保密。说他会考虑她的请求。他被同情心震慑,像一年后在那女乞丐面前,显得无力,同时在隐约厌恶着什么。我妈妈起身,仍拖住我不放,逼我说谢谢贺叔叔。我毫无感觉我说了什么。冰凉地贴在我妈妈怀前,如那个缄默的婴孩,成了母亲行乞的道具。
第四部分 4。心理医生在吗(49)
在送我和我妈妈出门的时候,贺叔叔的手拍拍我的肩。我用力一躲。他的眼睛问出些许关切来,我还是冰凉着。不适已需要全力忍受。我父亲忍受的,还有祖父的,我都背负着。我必须全副精力让我扭歪的双脚忍受着我的和一切人的淡淡的无耻。那无耻不是我们的过错,是我们的天性。
没有,我爸爸的名字没被添加进去。
只有一个妥协:在后记中贺叔叔加了一行字,说他一生一世将感激我爸爸。
不好。不过谢谢你。你好吗?
是啊,我看见你怎样忙了。天气阴暗了这么多天,当然来看你的人就多了。排在我后面的那个小男孩已经等在候诊室了。
他叫罗杰?
三年了?从很小就来你这儿?
在我看?他缺乏优越感。少年人认为天下成年人都愚蠢的那种优越感。他的头发是三十年代的,在额头上拱一个弯,这样。他妈妈一定保留了好莱坞三十年代男明星的不少照片。
我已经上瘾了。你借的药典?
舒茨也这么说。他也借了一部药典,把我用的所有催眠药都查过。
有一些片刻。
另一些片刻我是遥远的。大部分时间我是遥远的,在我四十五岁的中文个性里,心情带点儿微妙细腻的紊乱,把什么都停留在不加理喻的感觉里。或许衰弱,或许太成熟。不像我的英文个性,可以那么无辜。可以以那样的无辜去直言性爱和凶杀,可以向他明说:你在挑逗我、你在骚扰我。那种无辜使我本人永远不直接对我的表达负责任。我本人,是我的中文人格。就这样分裂开,又这样拢合一处。比方,我可以用英文和舒茨谈小说中的性描写,毫无闪烁。我可以用英语清楚地说:我厌恶那天晚上。对于年仅十八岁的这个语言,我有所依仗。仗势。这语言只有十八岁,它当然无忌后果,它当然冒犯,唐突,不圆滑。我没有对舒茨说出:我厌恶,是因为忽然一下子,中文的我出现了。那成熟圆滑的母语,使我什么也不说了。一切都遥远了,带一点儿可以原谅的无耻。
不必说。仿佛四十五岁的母语制止了它孩子的莽撞。我的母语沉静而忧悒,哑然中含着宽而深的吐纳。
是在学校的自助餐厅。我一语不发地坐在舒茨对面。
音乐如一间打铁铺子。
第四部分 5。心理医生在吗(50)
还有电影,在墙上。声音和光重重击在你的皮肤上。
教授一头浓密的白发劲草一样,在声和光的摇撼之中挺住。他两眼正蓝。
贺叔叔和他实在没有相像的地方,除了一头浓密的白发,很早白了头,我十八岁。
舒茨教授简直就是活着的、行动的一堆学问;贺叔叔的天赋
快捷操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温馨提示: 温看小说的同时发表评论,说出自己的看法和其它小伙伴们分享也不错哦!发表书评还可以获得积分和经验奖励,认真写原创书评 被采纳为精评可以获得大量金币、积分和经验奖励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