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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骨焚箱-第1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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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幽暗加剧了通道的幽深,无数前尘往事,如通道里蛰伏的幽灵,渐次抬头。
  四十年前,孟千姿于此入大荒。
  最亲近的人都来送她,现在想想,那时的气氛真怪谁也不知道孟千姿需不需要行李,却个个争着往她的行李包里塞东西;谁都清楚送的是一列也许再也不会归来的列车,却人人都装着这只是一场普通的送站。
  辛辞给孟千姿化了最后一次妆,山上太冷,许多瓶瓶罐罐里的液乳都凝了,辛辞把它们都捂在怀里,哗啦啦一满兜。
  孟千姿笑着说“可得把我画得好看点,江炼两年没见我啦。”
  又压低声音说辛辞“你得主动点。”
  辛辞原本红了眼的,让她一说,又红了脸,讷讷回了句“这种事儿,又不是光我主动就行的。”
  况美盈给江炼买了新的四季衣衫,因为“在那头,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得换”,衣衫叠得整整齐齐,上头放了张她和韦彪的婚纱小照。
  冼琼花帮孟千姿理好了行李包,又过来吩咐她“姿姐儿,到了那头,如果有办法,你尽量给我们捎个信儿。”
  孟千姿咯咯笑,说“神棍说,人家大荒,是天外、宇宙呢,我怎么捎啊还是托梦吧。以后,你们做到的、关于我的好梦,都是我托的。”
  又正色吩咐所有人“大荒既然是天外,跟这儿多半不是一个维度,等我带着江炼回来的时候,这儿没准已经过了好几十年了,你们有什么人生大事,记得都在这知会一声,我一回来,就能看到,不至于错过了什么。”
  启天梯前最后一句话,是指着踝上的金铃、向着景茹司说的“四妈,我用完了之后,把金铃交给你带回去,留给下一任的山鬼王座吧。”
  陶恬引着神棍,步入阴暗的通道。
  神棍问她“这儿常开吗”
  陶恬想了想“也不是,起初那几年,人来得勤,后来慢慢地,就不那么频繁了,一般是几年一来的。只有孟助理,每年都来,不过,他三年前,已经过世了。”
  神棍哦了一声自己认识的人,又少了一个了。
  打开第二道门,终于步入石台。
  神棍条件反射般,先抬头往上看。
  那几道搭靠着的山肠还在,看似摇摇欲坠,实则稳固住了,没有大的山崩或者地震,应该不会再倒。
  石台上下,都结了玻璃罩,罩外还结了铁丝网,这是防石蝗的,虽说这么多年,鲜有人见过石蝗了。
  神棍在石台上走了几步,这才抬起头,看向山壁。
  山壁上,石人依旧,江炼在,孟千姿也在。
  神棍对陶恬说了句“你不用陪着我,让我自己待会儿吧。”
  孟千姿入大荒时,用的是金铃。
  和江炼那次一样,山壁上,如有竖向的黑色眼眸缓张,而就在眼眸开启的刹那,金铃一下子崩断,落在了地上。
  孟千姿想俯身去捡,景茹司说了句“千姿,别管它了,晚点我收拾,补接起来就行。”
  孟千姿没再去捡,她拎起行李包,说了句“好沉啊。”
  又说“我走啦,说不定江炼从来也没有走远,我走几步,就能遇见他啦。”
  她没有一头扎进去,只是笑着看所有人,这尘世,她大半的依恋都在这儿了,她想再多看几眼。
  曲俏小声地啜泣起来,冼琼花搂着她的肩膀低声安慰;况美盈流着眼泪,一直紧攥韦彪的手;孟劲松呆呆站着,手里握着一卷画儿。
  那是江炼曾经贴神眼,为孟千姿画的肖像,柳冠国没舍得烧,一直留着,孟千姿再次去湘西时,他已经听说了江炼的事,于是郑而重之取出,又交还给了孟千姿。
  孟千姿很喜欢这画儿,临走前,她把画送给了孟劲松,以留作纪念。
  孟千姿就这么一直看着,直到入口闭合。
  渐渐恢复的石面顺着她的脸一路描摹而下,石面复原之后,曲俏失声叫了句“你看他们”
  石面上,留下了两人的石人面塑,他们像是一齐离开的,看不出前后隔了两年的时光,两人都在笑,挨得很近,一生一代,一对壁人。
  后来,景茹司去收拾金铃,这才发现,金铃不仅仅是崩断,代表“启天梯”的那个符纹的铃片,裂了。
  盛家九铃,焚一铃而毁九,神棍当时就怀疑,这个铃片的损裂,也许昭示着伏兽金铃的从此沉寂。
  他又想起那个螳螂人写下的话。
  天梯,你要小心,你会死在那里。
  这话,不一定是在诅咒孟千姿,那个螳螂人只是认出了金铃在“它们”眼中,入大荒是条不归路,与死无异,也许金铃的最后一用,本就是要施术者付出献祭般的代价。
  所以,到了天梯,你要小心,一旦开启,你会“死”在那里。
  而今的石台,更像个祭台,或者说留言台。
  如孟千姿期望的那样,很多人的人生大事,都在这儿遥寄给了她。
  神棍看到况美盈一家三口的合影,那个小胖墩长得很像韦彪,边上还有一张自制的感谢卡,上头写着谢谢江炼叔叔和千姿阿姨救我爸爸妈妈。
  神棍看到一本影集,翻开了,是辛辞和曲俏的合影,每年一张,到了第六年,没再继续。
  这世上的感情,有长长久久,也有中道别离,并不稀奇。
  神棍在石台上伫立良久,才拄着拐杖出来。
  陶恬不知道忙什么去了,守在入口处的山户想过来搀扶他,神棍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想静一静。
  他一直走,走到僻静的崖口边,拣了块大石头坐下。
  天很阴,浓云密布间,窸窸窣窣,已然在落雪了。
  神棍的眼前渐渐模糊。
  一晃,居然都四十年了。
  他也说不清自己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敬畏时间。
  天大地大,时间最大,爱耗不过它,恨也熬不过它,它是釜底永不熄灭的薪火,把那许多不情、不甘、不平、不忿,煎作了青烟一缕。
  神棍真的做过很多关于孟千姿和江炼的梦,梦里,他们或笑,或闹,或喁喁私语,或只是肩并着肩走远神棍从来接近不了,每次想接近,他们就像水中波影,渐荡渐消。
  孟千姿找到江炼了吗
  这个问题,最初几年,神棍还挺纠结的,后来,当他的朋友们逐渐离开,越来越多地离开,他也就释然了。
  最早是易飒,她于九年后逝世。
  神棍跟宗杭这一对不熟,消息都是陆陆续续从冼琼花这儿得到的。
  据说,易飒生了个女儿,宗杭给她取名宗忆飒,小名“念念”,取念念不忘之意。
  这个女儿跟易飒长得很像,性情却截然不同,她温柔而又有耐心,小小年纪就懂得照顾爸爸,比如冬天要多加衣,夏天别吃太多冰的冷的,像个生来就懂事的小大人,给了宗杭许多安慰。
  念念出嫁的时候,宗杭的父母已经过世,宗杭在那之后,便从周围人的视线中消失了,再也没人看见过他。
  不过有消息说,他去了东南亚,在不同的水域置办了很多很小的产业,比如买了条船,租给别人开;再比如购置了不少渔网,渔民可以自领,只要缴纳很少的租金、或者拿自打的水产抵使用费就可以宗杭行踪不定,会去不同的地方收租,而不收租的时候,他喜欢在水边待着,还养了群会捉鱼的乌鬼。
  还有人说,他很爱笑。
  也不知是真是假。
  然后,就是罗韧他们。
  神棍当初的担忧成了真,曾引凶简上身的这五个人,身体都有内耗,无一长寿,木代算是五人中最后辞世的,但也远在十年之前了。
  神棍在木代辞世当年见过她,那一年,他去拜祭罗韧他们,木代带着他去了墓园,神棍记得,木代含笑看罗韧他们的遗照,鬓边一片苍苍。
  他还记得,木代跟他说“最近做梦,老梦到罗韧他们,还梦见解放,我看,我也就这一两年了。”
  神棍让她别多想,千万保重身体,还约定说,明年自己还会来。
  第二年,去是去了,木代已不在了,坟头多了一座,遗照多了一张,他的朋友,又少了一个。
  五年前,岳峰和季棠棠夫妇去世。
  这一对,走的日子很接近,季棠棠先走,她走后第七天,岳峰于睡梦中过世,走得很平静。
  神棍原是去参加季棠棠的葬礼的,还没来得及走,于是又留下来,参加岳峰的。
  他年纪大了,岳家人怕他累着,不肯让他帮忙,大多数时候,他都在边上坐着,看又一起白事慢慢成型。
  岳峰的小孙子总爱蹲在他脚边玩,小家伙年纪太小,不懂什么叫死,玩着玩着,会拉拉他的裤脚,问他“爷爷去哪儿了”
  神棍便摸摸他的脑袋,说“开着大越野,玩儿去了。”
  都说长寿是好事儿,神棍却觉得,人其实活得越长越孤独吧,他经历过的事、爱听的歌、熟悉的人,渐渐的,都找不到人去聊了,只能揣在心里,在每一个白天黑夜、风里雨里,慢慢发酵。
  他想念自己的朋友们。
  刚开始,时间那么多,未来那么长,大家挤簇成潮,卷成大浪,声势浩大,一起向着堤岸出发,欢声笑语,何等热闹。
  渐渐的,有人消于半空,有人被堤岸打回,有人被砂石汲没,浪头渐小,浪势渐消。
  也不知他是运气好还是不好,始终是最前头的那粒水珠,走了最远的路,划过最长的痕,却也最孤独寂寞,静静悄悄,无人做伴,干涸在最远的梢头。
  朔风越来越紧,雪片在苍色的半空中乱飞。
  孟千姿找到江炼了吗也许吧,也许下一个明媚的日子,两人就会双双归来。
  只不过,神棍知道,自己看不到了。
  又也许,他们还在大荒。
  大荒是什么是天外,是宇宙,是未知,如果人死后,神魂真的都会入大荒,那么,大家终将在大荒相遇吧。
  届时,该多么热闹啊,那么多他思念的想念的,都会济济一堂。
  神棍向着这空寂的山间微笑,然后慢慢闭上了眼睛。
  大雪很快在他发顶肩头蕴集,他的手松开了,拐杖顺坡落下,在山石上一路磕碰,最终定住时,惊着了一只在附近觅食的雪鸡。
  如果神棍还能看见,他一定会发现,这只雪鸡,长得颇似四十年前的江鹊桥。
  他不知道,孟千姿有一阵子,热衷于给江鹊桥拉郎配,可惜三番两次都没成功,末了,孟千姿哈哈一笑,放弃了。
  她说“算了,我自己都搞成这样了,不帮你操这份心了,鹊桥你自个儿去遇,自个儿去选吧,喜也一生,憾也一生,好好过你这辈子,就行了。”
  山鬼志载山鬼末代王座孟千姿,生于一九九三年,卒年无考。小蒙山终不能收其骨,山无人伴,设衣冠冢以代之。传昆仑有山,腹内陈其石人面塑,款款一笑,栩栩如生,有缘者可得瞻。
  是谓
  前是荣华后空茫,断线离枝入大荒。
  山不成仙收朽布,石人一笑年岁枯。
  全文完


第166章 【大荒】
  石台上的众人在黑暗里消去; 最后那一瞬; 群像模糊; 如前世波影。
  而前方有一缕光。
  孟千姿就在这一团暗里向着光走; 脚下很稳,并不跌跌撞撞,这团暗无味; 也无声,手中的行李包很重,这坠感是截止目前、唯一真实的感觉。
  她并不害怕; 这是江炼走过的路。
  ===
  光亮越来越强; 她终于走到黑暗和明亮的衔接处。
  这光太盛,除了来处,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孟千姿闭上眼睛适应了会,才又重新睁开。
  这一次; 她看到了影影绰绰的人影,不止一个; 高矮胖瘦; 都半隐在那片茫茫中。
  每一个人,都在向前走; 每一个人,留给她的都是背影。
  孟千姿紧走几步; 朝最近的那个赶去,临近时; 呼吸蓦地急促。
  她认得这背影,这是高荆鸿。
  传说这条入口是来生通道,死亡是一世终点,也是又一世的起点,大孃孃又从这儿,一步一步,走入来生吗?
  她朝别的人影看去,又认出了史小海、何生知,还有三三两两,她这半世印象中、已经作古离开的人。
  死亡本就是条恒长的直线,每个人都会附着其上定位,或早或晚、或远或近而已——她看到的,是自己这一生里走掉的人,那大孃孃看到的,又是另一拨人吧,个中会有段太婆吗?
  段太婆呢?她会看到早年的恋人吗?
  看到之后,追上去会怎么样?追上去了,是今生情缘未尽、来生再续吗?
  你会追谁?
  ===
  孟千姿绕过一个又一个人,始终只能看到背影——而每次绕过,他们又会瞬间出现在前方,像是执拗地提醒她不可乱序。
  末了,她终于看到江炼的背影。
  和从前一样,挺拔,也孤寂,但绝不颓丧,江炼任何时候,都不会让人觉得颓丧。
  他会追逐着谁的背影?况同胜,抑或是他的母亲?
  孟千姿伸出手,轻轻地、触了一下他的肩头。
  这一刻,风云突转,天地陡变,五感重又清明,孟千姿有久违的、再临人世的感觉。
  ===
  山风清冷,冷里带枯叶的气息。
  孟千姿听到恶毒的咒骂声,还有哭叫声。
  她惶然回头,看到一间破败的土胚混砖房,一个瘸腿的男人手持火钳,正追打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
  那女人只是嘻嘻笑,有时去夺火钳,有时又抱头鼠窜,孟千姿看得气极,正想一把搡开那男人,目光及处,一下子愣了。
  她看到江炼。
  很小的,只三两岁的江炼。
  他穿很脏很破的棉袄,鼓蓬蓬的大头棉鞋,站在压水井的井台边,含着手指头,呆呆看这一追一躲。
  没过多久,那女人就被打回了屋,瘸腿的男人骂骂咧咧从院子里过,忽然看到江炼,骂了句“小杂种”之后,飞起一脚踹在他的屁股上,把他踹得滚了出去。
  孟千姿脑子里一懵,下意识抬手想接住江炼,却接了个空——江炼从她挡围过来的手掌中穿过。
  这业已发生的一切,她只能旁观,无从干涉。
  那男人一瘸一拐地走了。
  孟千姿心疼极了,蹲在江炼面前看他。
  江炼就在地上趴着,一动不动,眼瞅着那男人走远、不会再来揍他了,才慢吞吞从地上爬起来,踢踢踏踏地往院外走。
  一边走,一边拿手揉屁股,棉裤上恰有个破洞,露出了白白的屁股蛋儿。
  孟千姿眼圈泛红,噗嗤一声就笑了。
  过了会,她撑着身体起来,拎起行李包,又往前走。
  这一次,走着走着,天就黑了,山路盘曲,仿佛永远看不到尽头,夜虫幽咽,夜雾也朦胧。
  孟千姿听到背后传来由远及近、啪嗒啪嗒的奔跑声。
  才刚一回头,就看到江炼栽倒在跟前,他抱着一个布口袋,里头的冷馒头和糖果溜溜滚了一地。
  江炼吸了吸鼻子,撅着屁股逐一去捡。
  孟千姿想帮他捡,和之前一样,捡不起来。
  她怔怔看手底下怎么也触不着的那块水果硬糖。
  有一只脏兮兮的小手伸了过来,飞快地把那块硬糖攫在了掌心。
  孟千姿抬起头,叫他:“江炼。”
  江炼仿佛是听见了,又似乎只是凑巧抬了下头:稚气的小脸上泪痕未干,一双眼睛里空空濛濛。
  孟千姿柔声说:“别怕,你向前跑,一直向前跑,我会在前面等你。”
  江炼扎紧布口袋,搂在怀里,又迈开步子跑了,像一阵风,在这森凉的夜里刮走,瘦小的身影在山道上晃着晃着,就不见了。
  孟千姿在山道上站了很久,才又继续往下走。
  向前走,他和她,都得向前走。
  再一次遇到江炼时,是在桥底下。
  他又长大了些,正于寒风呼啸中,一层层地往自己身上裹报纸,然后蜷缩着躺下。
  孟千姿听到他嘟嚷:“要吃香香的饼,里头有肉,还有甜甜的奶油。”
  看来江炼品鉴美食的能力不太行,这种组合,该多难吃啊,孟千姿坐在他身边,守着他入睡,拿手虚抚他的脸,低声应他:“会有的,都会有的。”
  ……
  离开了桥底,前路依然漫漫,江炼的人生如徐徐展开的长卷,她便在这长卷中游走。
  她觉得自己很幸运:江炼的前半生,她错过了,又都没错过。
  她看到况同胜牵着拾掇得干干净净的江炼,而边上的保姆抱着小小的况美盈,况美盈穿得像个小公主,衣边领边,都是可爱的绣花,她伸出一根肉乎乎的小手指,一直指江炼,嘴里含糊不清,叫:“你,你。”
  江炼目不斜视。
  况同胜打开房门,这是典型的男孩子的房间,有小床,有玩具,有松软的枕头,有蓬蓬的被子。
  况同胜指着房间对江炼说:“以后,你就住这了,全都是你的。”
  江炼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
  孟千姿有点惊讶:江炼小时候,这么酷吗?不可能吧,他是个酷不起来的傻孩子。
  况同胜带上门走了。
  而她猜对了。
  江炼那刻意端出来的酷,一下子没了,他笑得嘴角弯弯的,两只眼睛眯成了两条欢快的小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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