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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雨一蓑-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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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到中午,父亲卖得差不多了,起身直了直腰,从车子上拿出一个书包,推着车子来到一个羊肉汤摊。

“老范,来一碗羊肉汤。”父亲和他是老熟人了。

“哎哟,仕途啊,又卖上了。来喽,来个火烧吧?”老范说。“不用了,我自己带的煎饼。”父亲说。

每次赶集回家,父亲把那些破碎的油渍渍的黑糊糊的零钱仔细地数一遍,小心地放好。

“40块了,差不多了。”父亲叨念着说。

年底,大哥回来探亲了。穿着军装,英俊潇洒,真不亚于斯诺当年在陕北给毛泽东拍的相片上的模样。

“保财,看这表怎么样?你对着收音机调好时间,我不会上弦。”父亲喜滋滋地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盒子。这是父亲托本村在外面干供销员的王余水给买的。

大哥打开一看,亮闪闪的,是北极星牌的。

“好,这手表不错!”大哥赞叹说。没来得及调准时间,就戴在了手上。

一年后,也就是1981年,大哥复员回来,又和嫂子住进了父亲和五叔及亲戚帮忙盖的新房子,虽然是土房子,父亲已经尽力了。

分家时,碗、筷子、粮食各一半。

“叔,大哥就两口,我们六口,还对半分,这太不公平了吧。”我不满地说。“你看,囤里就这点粮食了。”

“你孩子懂啥?我对你大哥十分,才不赚别人说,这还不一定赚的好。可对你三分,没人会议论我。”父亲说。

刚刚分开家,四叔回来了,这天也巧,二姑也来看父亲。二姑一家自1958年移民到吉林后,忍受不了那里的严寒,前两年又迁回牟山水库了。表爷爷又重新给二姑一家盖了房子才安顿下来。

中午刚放学回家,就看到母亲在炒菜。

“娘,谁来了?”我问。凭我的直觉,一定是有客人来了。

“你四叔和你二姑。”母亲话完,从西屋出来一个高大的中年人,四方脸,厚厚的嘴唇。见了我,嘴咕噜着,和我说话。我一看就是四叔。这是我第二次见他,第一次才几岁,也没印象了。

四叔上次回来大约是在我6岁的时候,如今我都12了。虽然幸福村距离我家不远,不过20公里,但四叔明白,自己无辜得了麻风,被村里视为异类,还回来干啥?一般都是每年不定期父亲去看他。

四叔把我领到一边,蹲身热情地看看我这里,看看我那里。然后站起来,比量着他的身高,又指指我的身高,说我长得太矮了。

二哥中午不知到哪里去了,回来准备吃饭,一看四叔在,脸一耷拉像遭霜打的茄子顿时黑糊糊的,招呼也不打,转身就走了。估计是去了大哥家,反正直到晚上才回来。

四叔困惑地指了指二哥,嘴里哇啦着,我也搞不懂。

吃饭前,四叔指了指地上的粮食,摇了摇头,摆了摆手,告诉父亲不要送,他够吃的。然后指了指粮食,指了指父亲和我,让我们吃。

“二哥,我这次来,是商量给仕才找对象的事情。你看,五弟也30多了,还光棍一根。急啊!”二姑边吃饭边说。

“二姐,我也急啊,可谁跟啊?”父亲喝了口表爷爷让二姑带来的老地瓜干酒。“我邻居有一个,年纪大点,还有点傻,心脏不好,但家庭不错,他父亲原来是干公安局。五弟,你觉怎么样?有总比没有强啊!”二姑说。

“那我要干啥?我要累赘啊!”五叔把一盅酒一口倒下去,展开热好的煎饼,卷上一棵葱,“咯吱”咬了一口。

“那你说怎么办?家里穷,因为你大哥、四哥把你耽误了。咱娘和咱爷都没有了,怎么办啊?”二姑伤感起来。

“我觉着二姐说得有道理。仕才,不如去见一见,不是太大问题的话,就成了吧。总要成个家啊!”父亲说。

五叔没有说话。

不管过程如何,五叔还是把二姑说的那人变成了我五婶子。过门那天,我见五婶子也30多了,胖胖的,胖的有点虚,怕是心脏病的缘故吧。先天性心脏病使她不得不走十多步路就要歇一歇。精神也不太好,不是太傻但反应也不好。过门的时候,按风俗要新郎新娘吃面条,一般都是象征性地吃一口,以示“夫妻长长远远”。邻居大婶子在给五婶子喂面条时,她吃了一口,大婶子刚要端走,五婶子说她还没吃饱怎么就端走了,还要吃,引得闹洞房的人哈哈大笑。

五婶子娘家人觉得终于把这样的女儿嫁出了,一个连傻带病的女人嫁给一个魁梧粗壮的青年,心里也有愧,只要能给五叔的都给了,包括筷子、刀具、面板。五叔一下子像是深山老林里到处钻的缺粮少米无弹药破衣褴褛的游击队,突然成了从头到尾武装到了牙齿的正规军,要粮有粮,要枪有枪,让五叔着实高兴了一阵子,但只是一阵子。

五婶子不能下地干活,就连挎着筐子出去拔野菜都挺吃力。五叔每天下地干活前把锅里要做的东西收拾好,五婶子只管烧火,其他等五叔回来再做。

看着自己老婆这样,比比人家夫妻双双上坡对对收工,五叔心里也不舒服,他把自己的命运归咎于大爷的国民党和四叔的病。要不是大爷和四叔,自己或者能当兵走了,或者就能改变自己的命运,至少那样还用得着娶个这样的老婆吗?

转眼到了冬天,父亲估计该给四叔送粮食了。

“仕才,明天你帮我去给哑巴送粮食去吧?”父亲对五叔说。“不去,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五叔一听来了气。

“以前不都是我自己去吗?可今天的粮食多,我怕一人翻山越岭弄不了。”父亲说。

“反正我不去。”五叔关门和五婶子上了炕。

父亲默默无语,昏黄的煤油灯下,我看见他混浊的眼里流着昏黄的眼泪。“叔,我和你去。”我说。

“去,一边去,你还小。”父亲训斥说。其实,父亲也是心底里不愿意我到那魔鬼地方。

天亮还早,父亲和母亲就起来了,连小麦加玉米将近300斤,母亲帮父亲收拾好,打开大门,父亲推车上路了。父亲给四叔送粮食,几乎都是在夜间,怕白天让人看见,说三道四,问起来也不好回答。

“路上小心!”母亲叮嘱道。

夜灰蒙蒙的,月挂西南,在云层里慢慢地走着天亮前的行程,几颗星星在打哈欠,眨着眼睛,与父亲做伴。穿过土山村南行就是崎岖不平的山路了,父亲借着朦胧暗淡的月光,一人默默地向前走着。身后是熟睡的村庄、熟睡的夜,偶尔几声犬吠和夜鸟啾啾。

独轮车“吱悠吱悠”地响着,父亲思绪万千。就是这条路,他不知做贼一样偷偷地翻山越岭走了多少次了,有时白天遇见人,还得撒谎说自己去赶集。一个普通的麻风病,牵出了这么多悲情苦怨。要不是四叔的病,或者自己和五叔的婚姻,也不至于如此。一家人在村里的名声,也不至于矮人一头。和母亲的结合,又在大哥、二哥的敌意中这样混着度日。五叔的媳妇,还不如没找,真带来些累赘。世道如此悲怆,怎么都摊在这个家庭里,让他一人挑着苦难和负担。就这么个病,本来不是遗传,其影响却代代相传,即使到了我这一代,和孩子们一起玩,有时吵起嘴来对骂,只要人家骂我是“大麻疯”,我就无语了,好几次哭着跑回家,甚至和人家动手打起来。就是这条路,自己手中的独轮车不知碾过多少次。有一次扎了轮胎,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自己一人不知费了多大劲,才把车子推到附近村里,等到天亮让人家帮忙把轮胎补好。还有一次,不知怎得,竟然没发现一个橡胶刹车片没有了,父亲怎么攥紧把上的刹车绳也不起太大作用,那车子还是靠着惯性拖着父亲向下跑,遇到一块石头,父亲猝不及防,没来得及绕过那石头,差点人随车子翻了个跟头。至今想起来,心有余悸。

“怨谁呢,谁也不能怨。要是别人得了这病,换上自己,估计也是这样看待。”父亲叹了口气,加快了步子。

上坡了,父亲把肩上的绊松了松,放低独轮车,躬起身子,膝盖前驱,脚底使劲,踩紧乱石,用力向前蜗牛一样慢慢地爬行着。素月清辉,映着父亲艰难的矮小的斜斜的碎碎的身影。夜鸟惊心,凄凄相伴。山路不好走,凹凸不平,疙疙瘩瘩的,父亲不得不放缓爬行的步子,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之”形歪歪曲曲,有时还不敢拐急了。若是倒了车子,不是倒在沟里就是倒在路上,都不好收拾。要是孟久老爷爷看见了,绝对是一幅很好的作品。夜幕下的背景,四周黑黝黝带点灰蒙蒙的疏密相间的山林丘壑,一条弯弯的绵延不尽的山路,一个长长的陡坡,一个独轮车,车后一个矮小的人影在奋力前推。坡顶是一弯新月,画面慢慢地延伸,让人感觉那影子是在吃力地向那月亮靠近。

好不容易爬上山坡,父亲喘口气,把车子停好,坐在车把上歇一歇。

下坡比上坡轻松多了。父亲身子后倾,脚向前踩紧,迈着碎步,攥紧木头车把上的两根刹车绳,缓慢地放着车子。

正是北方寒冷的时候,山岭的左边是一个长长的大湾,穿过大湾可绕近路到达四叔的幸福村。父亲今天不想再向前多走那5公里路,他想到了踏冰而过。父亲在湾边把粮食卸下来,将车子停在冰上,再把粮食搬上,小心翼翼地在冰上行走着。到了岸边,当父亲把最后一袋粮食扛到岸上的时候,不小心踩到了薄冰,“哗啦”一下一只脚进去了,父亲一个趔趄把粮食摔到了岸边干草丛里,紧拔出这只脚来,没想到另一只脚又滑进去了,最后父亲两手攥紧岸边的枯草和灌木枝才爬出来。

人是上来了,但两腿湿漉漉的,不一会儿,膝盖以下结起了冰碴,寒冷侵肌入肤,父亲禁不住打起哆嗦来,赶紧把粮食搬上车子,沿着地头小路,急向前行。

赶到四叔那里,天还没亮。父亲扔下车子,急急地敲打着四叔的破门,可四叔又听不见。

起风了,北风吼叫着,院子里几棵孤零零的槐树寒风中“吧嗒吧嗒”碰撞着,发出树枝的折裂声,好像树干在树皮下断裂了,偶尔“嘎巴”一声掉到院子里。父亲在哆嗦中重重地继续敲打着破门。最后四叔也不知咋的终于开门了,嘴里还嘟囔着。父亲顾不得那么多了,赶紧在地上生火,把两条腿在火旁交换烘烤着。

“呜呜呜呜!”四叔这才明白过来,抱着父亲大哭起来,指手画脚,让父亲以后不要这样送粮食了。

父亲回到家,棉裤都还没干,脱掉钻进被窝里,心里伤感得直掉眼泪。父亲突然感到胃一阵痉挛,一股酸酸的东西不自觉地顺着嘴角躺出来。

“他娘,先做点饭吃,老胃病又犯了。”父亲说。

“唉!以后可不能这样了。让收和他五叔一起去给哑巴送,别老你送。”母亲心疼得直掉眼泪。

转眼就是过年了,除夕夜,父亲按照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把面板放在磨盘上,燃上三炷香,摆放三双筷,煮好水饺,捞出三碗,作为祭品。下一步就是放鞭炮“发纸马”了。父亲想起买好的鞭炮还放在二哥那里。自从二哥的房子盖好后,二哥就一人搬到那里去住了。

“保贵,开门!那鞭还在你这里,要放鞭了,开门!”父亲喊着。除夕夜,父亲还不能大声喊,让周临四舍听见不好。

“保贵,听见没有?开门,我要拿鞭,你听见没有?水饺都下好了,就等着放鞭了。”任凭父亲喊破嗓子,二哥躺在炕上装没听见,就是不起来开门。

父亲火辣辣地回家。

“你说,保贵就是不开门,装睡觉使犟,这发纸马怎么办?”父亲憋着一肚子火,向母亲发泄。

“你看你养的孩子,大过年装睡觉,鞭拿不出来,我怎么发纸马?”父亲气得在房间里乱转。

“叔,用我的吧。”我看父亲发着火,怯怯地说。我零花钱买的一支三十头的鞭让我拆着放的还有十多个了。

父亲无奈,黑着脸。

“去,把它挂在外面放了。”父亲拿起火柴开始点着烧纸。一直到天亮拜年,也不见二哥起来。

大哥来拜年了,送来了一斤当时最难得的黄瓜,还带着嫩嫩的黄花。父亲卷起一根烟,幽幽地吸着,谈起了二哥。“我说啊,你快帮保贵想想办法,不能再让他这样了。已经20岁的人了,整天还是四处游手好闲,不务正业。这以后怎么找个媳妇?光房子盖起来管什么用啊?”大哥当兵回来被安排到村里肉食点杀猪兼村里的信用社员,这个差使在村里红得很。

大哥沉思一会儿,“这个事情我早就想过了,我也找过我战友了。战友在辉渠乡开了一家化工厂,正缺业务员,让他出去锻炼锻炼。”

开春一上班,二哥就跟着一个老业务员出去推销硝酸钡、硝酸钙、硝酸钾、硝酸钠、硝酸锶等化工产品,同时联系硝酸、碳酸钡等原材料。半年下来,二哥就对一些基本的化学常识了解了,能够独当一面,厂里就安排他独立出去联系业务。经过在外面一段时间的锻炼,二哥言谈举止也变得得体老练,慢慢地减少了自己原来的一些散漫习气。每次出差回来,二哥西装革履,提着公文包,见了街坊四邻“大娘长,大娘短”地叫着,偶尔还给父亲、母亲带点外地的茶叶、豆腐干等土特产。

“你看保贵,真没想到出去这不到一年变化这么快,这么有出息!”邻居奶奶当着母亲面赞叹道。

凭着大哥的关系和二哥的变化,二哥还赢得了辉渠附近村一个姑娘的青睐。二哥和姑娘的事情母亲知道了。

“保贵的事情先稍拖一拖,先解决他姐姐的婚事。这死妮子,气死我了,给她介绍了那么多,怎么就看中了赵家庄那个?那人长得那么瘦弱,你说结了婚怎么下庄户地干活啊?”母亲愤愤地说。在这个大家庭里,永远是母亲说了算,况且姐姐是母亲带过来的孩子,父亲更不好插言。

春天的夜幕慢慢地拉下来笼罩着清清优美的使狗河,河上氤氲的雾气,朦朦胧胧,如入仙境。河边一棵歪脖子树上,坐着一对青年,两人脚悠闲地耷拉着。

“你看我村这里漂亮吧?”女的说。

“这里是不错,这河也美,不像我村,干巴巴靠着一条马路,还吵。”男的说,“呵呵,这里更适合谈恋爱。”

“傻蛋,哪像你们村,去了几次,找个地方都找不到,你领着我净找那些柴火垛。”女的说。

“你们窑上最近忙吗?”女的问。

“不太忙。过两天我要出去收账,客户欠的太多了,资金周转不过来。”男的回答,“你们鸡厂呢?”

“还好。消完毒,刚刚上了一批鸡。”女的说。

“哎,你说,咱俩的事情怎么办?不能老这么拖着,可恨的老娘,死活不同意。”女的说。

“是啊!你母亲带着五个孩子也不容易。她看不中我,我知道她是为你好。这你不用担心,我会对你好的。再说,有机会,我们都出去当工人吃国家粮,呆在农村里干啥?”男的说。

“我娘也是,又不是她和你结婚,还非得她看中。”女的说。“道理是这样说。老人一时接受不过来也很正常。”男的说。两人谈话陷入寂寞,只有青蛙在“呱呱”有节奏地叫着。

“这样吧,你明天不是还歇班吗?我明晚在家,你再到我家,探探我娘的态度。”女的说。

“好,天不早了,你也早回吧。”女的看了看挂在西边的月亮。

姐姐和姐夫认识是很偶然的。1982年,姐夫在降媚山东面公社办的集体石灰窑当会计,姐姐在窑后面村里的养鸡厂干。姐夫经常到养鸡厂去买鸡蛋,一来二去,两人就混熟了。

第二天晚上,我和父亲、母亲正在吃饭,姐夫来了,提着一兜子水果罐头和点心。

“叔,大姨,在吃饭啊!”姐夫向父亲、母亲打招呼。母亲连头也没抬,低头吃她的饭。

“啊,小赵来了,快坐,快坐。”父亲赶紧放下饭碗打招呼,起身迎着。

吃完饭,母亲收拾着饭桌,听见父亲和姐夫在屋里拉呱,告诉姐姐,“你就死了这份心吧,我是不同意你们两个。你说找什么样的找不着啊,你就偏偏看中了他。”

姐姐不说话。

一会儿,父亲送姐夫出来,姐夫和母亲打招呼:“大姨,我走了,改天再来看你。”

母亲不说话。

姐夫前脚走出去,母亲走进房间,把水果罐头和点心提出来交给我。“去,给他送去,不要收他的礼物。”我迟疑着,“拿着去啊,顿浑(犹豫)什么?”

我接过礼物,走了出去,碰见父亲送姐夫回来,我指了指水果罐头。父亲说:“拿回去,人家既然拿来了,别对人家不礼貌。”

母亲看我提回来,来气了。“你这孩听见没有?怎么又提回来了?”

“我让他提回来的,人家既然拿来了,再让人家拿走,多不好。”父亲说。“他一次次来,都提着些东西,你老收人家的,这合适吗?”母亲说。

“怎么不合适?我说啊,孩子的事情,你能不能少管,你管那么多干什么?”父亲说。

“我的孩子,我怎么不管,我不也是为孩子担心吗?”母亲说。

“娘,反正我是看中他了。我过一段时间想和他定亲。”姐姐插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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