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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水东流-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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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不用纠缠了。”
裴禹听了亦笑道:“凭这么几个货色,怎的可能真正成什么事?我用这条线前,就是当成弃子用的。可笑这些书生文人,只想着什么匡扶皇室,却不知自己已在彀中。他们几人的命,换高元安撤军,我也替他们值了。”
尉迟远听他淡淡道来,心中却已震惊不小。想来不过是几个卧底谋士的如簧巧舌,那千把叛军的命便不说罢了,更搅动起东燕朝堂震动,余波伏远,直牵涉起这数百里外的战局。而因此在邺城掀起的多少后续波澜,累得多少人被清洗杀头,于裴禹看来又与他何干。
尉迟远不由暗想,是否只有揣着这样狠冷的心意,才能在这乱世中成就大事?
他正想着,却听裴禹道:“尉迟将军,这样出神,却别欢喜过了。局是设好了,可高元安肯否就范,还要再看,更何况赵慎这边,亦是变数呢。”
裴禹这厢静观其变不提,东燕军帐中却是另一番情景。几日前,高元安部已向西移动,不想突然便传来邺城内乱的消息,同时而来的,还有高元宠的一道秘令。
赵慎听了消息,预感局势生变,只怕高元安援洛城的心思动摇,忙向高元安营中来。到了营盘,直跟着传信的卫兵一同径直到了主将帐外。只等了半晌,那卫士才出来低声道:“有请。”又把跟着赵慎的卫兵拦在外面。
赵慎也顾不上理会,抬手掀帘进帐,只见高元安坐在正位,神情也不见殊色,周围再无旁人。未等赵慎开口,抬手止了他道:“我知你来做什么。”又一指身旁坐垫,“近旁说话。”
待赵慎坐定,高元安道:“这消息你是怎么知道?”见赵慎略一迟疑,复道,“不想你看着老实,也是在外有耳目的人。”
赵慎听他此刻仍语带调侃,心中更没底数,只好笑道:“将军此时能谈笑如常,可见对此事是有计较的了。”
高元安看他一刻,突然道:“此事昨日我知,今日你知,明日后日,只怕满营都要知道了。”
赵慎道:“将军统御军心的手段,我不敢疑。”
高元安摇头暗道:“若是我自己的兵马,自然无妨,可这是一支府军,兵将两不相知。”
赵慎听着话头,只觉腔调不对,可从高元安面上亦看不出门道,只好不语。
高元安看他一刻道:“将军即急着来见我,应是已明白此事的危急分量。我亦不转弯抹角了,此番救援的托付,我是要负将军了。”
他声音不高,赵慎听来却只觉耳边一个炸雷,脱口叫道:“高将军……”其后的话却如鲠在喉,再吐不出一个字。
高元安见他满面惊急,心中也感气郁,道:“京中如今情形不明,后方不稳,军心浮动,前方强自为战,亦无益处。”
赵慎稳了稳心神,终于平缓气息,道:“那叛乱不过千人,且已被弹压;此间作战的又是许都人马,跟邺城并无大相关;最要紧的是,将军说战则不利,可阵势已然拉开便撤军而走,难道便无不妥?无谓为些微小事而自乱阵脚,请将军三思。”
高元安沉默半晌,道:“你说的皆不错。话既已说到此,我便向你交个底——我退兵是丞相密令,是要我即刻回邺城勤王。”
此话说出,只见赵慎面上容色一怔。如若只是高元安内心动摇,他尚可陈说利害,可如今看,事情的根由却在邺城那边。丞相下了密令,高元安无论心中是何计较,亦不能不依从。可此时高元安若撤兵而走,援洛城的事再无指望不说,若撤退安排不当,西燕军在其后追击,便是要一败涂地。更揪他心的,是此举要陷他这一千多骑军于绝境。西燕军万余众,他一千骑军再强,又能奈其何?纵然冲杀回洛城,这一日一夜的路上,不知要折损多少。出洛城前他确是已备下万万不测时的退路,可如今战尚未正经一战,就要他拱手送与他人,他心中如何能过得去?
他脑中片刻纷乱之后,只存下一个念头,便是无论如何要说动高元安不可撤军,于是开口道:“将军挂念陛下与丞相,可此间战事亦是关系国祚安危,况且这一撤军……”
高元安打断道:“道理我不必与我讲了,只是丞相手令在此,便无寰转。”不待赵慎说话,又道:“事出突然,确是全无所料。情形至此,我亦气恼。”
赵慎也不承想他这样说,忙道:“高将军莫如此。”言罢只见高元安神色似有不甘,心里又涌起一点指望,道:“丞相虽有令,可兵法亦说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争,君命有所不受。丞相铁腕,都城之乱必能妥善平定,待将军回还时恐已无碍。而此间大战当前,事关中原局势,轻重缓急,将军必当明白。”
高元安叹口气道:“你还是年轻,只以为这一场叛乱平定,邺城便波澜无惊了?邺城是天子居所,弹压不当,就要搅动天下之乱。况且丞相那厢安危,我是宁可如何小心,也不能出一点差池破绽。”
赵慎这才明白,其中利害高元安早就明白,说了半天,这是为着“丞相安危”。连并旧时种种一起涌上心头,只觉透心寒凉。不由冷笑,一时把持未住,冲口而出道:“难不成只肉食者的命是命,洛城军民与许都府军的命便不是命了?”
高元安听得这话,骤然冷了脸色,喝道:“赵慎,你放肆!”
赵慎并无惧色,倏然立起道:“此时此事到底孰轻孰重将军心里其实明白,我敬将军便是因为尊驾到底是领军之将,而非钻营政客。”
高元安微微仰头,只见赵慎眸光烁烁,半晌冷笑道:“你道这天下得失皆只是靠着刀枪?你还敢妄议孰轻孰重?凭你刚才的狂言,我就可当下斩了你。”
说罢亦不看赵慎,转了身负手道:“如今你想得通想不通便都只有这般,你心中口中再骂我也没用处。我不能解你倒悬,自然不能要你来体谅我,可有些话也便说说无妨。尉迟远正虎视眈眈,我此时撤军,若不慎便要演成主力退溃,其险远甚于与其在此一战。若非不得已,我又何曾愿意走这一步。只是你不解,妄将战局与政局全然分开,乃是小儿言,不但可笑,亦是危险。”
赵慎默默听他说这许久,心中越来越凉,听得最后一句,不禁苦笑。高元安心中所重的自是与他不同,这世上劝说别人的话都轻飘容易,可刃在心上,总不是几句开导便能得解脱。他行至高元安身后,只觉全身僵硬似有崇山压顶,饶是他如何直挺肩背也再扛熬不住,停了一时开口道:“高将军,末将……求您……”这个“求”字出口,心中似乎已无憋屈不甘,只是一片茫然,其后竟不知再说什么。
高元安听得背后声响,转头见赵慎如此神态,微微变色道:“我还不曾说得清楚?你是还要学市井村妇,与我耍赖起来么?”
赵慎双唇紧抿,那瞳仁愈发黑的似不见底,口中不做声,心中却翻江倒海,如万千铁蹄在耳畔呼啸驰过。沉默片刻,心中那念头终如磐石一般,万死不转。面上只轻轻一笑道:“世间人皆有难处,我如是,将军亦如是。将军话已说得甚清楚了,天下是丞相的天下,这洛城却也是我赵氏的洛城,其余再多的话,也不必说了。”
他话说完时,神色已如常端正不见急躁之态,昂然而立,其气清刚。高元安见他如此,默然片刻,道:“我应允你的事不成,如今倒累了你,于公于私我皆过意不去。”说罢抬手施了一揖之礼。
高元安此时纡尊降贵倒也不全是故作姿态,其中亦有几分叹息。他看赵慎半日所为,方才情急时讲话仍有分寸,不像当年在沃野镇时那般口不择言,比之月余前在许都见时亦添了沉稳之风。心里道他长进,不由闪过一丝良驹不曾遇英主的感慨,却又不能再多言,也觉郁郁。
高元安是丞相亲弟,又多年将兵,朝中三司见了亦要客气,如今对一个后生将官如此,此景若教旁人见了,只要惊出汗来。赵慎见他如此,似也不吃惊,只退步闪开垂首道:“将军何必,”言罢跪下顿首,沉声道:“赵慎不敢当。”
随即起身再一揖道:“有些事还要回营安排,恕不奉陪。”
言罢再无别语,转身径自走了。过了半晌,高元安副将轻挑了帐帘进得帐来,见高元安面色阴沉,一脚尚在帐外正迟疑着要退出去,却听高元安叫住他道:“什么事?”
那副将迟疑片刻道:“邺城的消息,军中……”
话音未落,高元安已冷冷道:“你去传令,谁敢妄议班师;立即按动摇军心处斩。”
副将初觉一怔,随即晓得将军的心思,忙称是便要退下,又听高元安道:“你办妥了这事,随我去汜水关,我有事知会魏权。”
副将领命去了,高元安抚着肋下剑柄,面上波澜不惊,心中也翻江倒海。遭遇如今情状,他心中也着实郁闷。西燕蠢蠢欲动,只是朝中想要西征战备总还嫌不足。他如今援手洛城,本来是存着要一战打出稳当中原,争得几年和平光景的念头而来,结果一场正经大战也未打,便要仓促撤军,如何不憋气,更不要说还担心着西燕军趁火打劫。到那时若是真要全身而退都不得,岂不更是倒楣。赵慎此时心中不乐意尚可以向他摆脸色,他的憋气烦忧却找谁去。可是事到如今,只怨天尤人又有何用,终究还是要谋得个生路出来。
念及赵慎,高元安倒有几分耽心。洛城如今已无外援,赵慎纵然侥幸退回去也是困守孤城,与自投死路无异。他领着这一支骑军在外,若是逼得急了走投无路阵前反正冲着自己来了,可是一桩大麻烦。
正默默思量,副将已回来复命,高元安一掸袍角,道:“与我去见魏权。”
魏权也已是得了邺城的消息,迎着高元安进得关来,又遣散了跟前闲杂人。
高元安见也没旁人,便问:“你都知晓了?”见魏权默默点头,又道:“我这几日便要撤军。”
魏权听了,似也并不诧异,见高元安面色沉郁,便道:“将军不必太忧心,事出突然谁能预料。只是卧榻旁出这样的事,纵然未有大碍也着实叫人心惊。我看丞相是要借机清理君侧,这是恐怕是马虎不得。其时身边若无将军这样亲信的统兵之人,如何能有底气。紧要关头,将军护驾勤王的事上可不能三心二意。”
他是高元安的心腹,说话也不避忌。这番话一厢是宽解,一厢也是提醒高元安。在这样的非常时期,最不能令高元宠生疑的便是忠心,否则即便是至亲兄弟也难保不受猜忌。高元安点头道:“你的意思我明白。”
魏权略略沉吟,又道:“我已派人暗中将船只沿河集结,七七八八算来三千府军总也够载的。将军一登水路,西燕军就无办法,只是撤退前的安排,将军还要谨慎——如今在河岸一线的,是洛城人马。”
高元安道:“你要说什么?”
魏权笑道:“我想到的,将军必已比我想的透彻数倍。”
高元安道:“他若真要反戈,我也奈何不得。”顿了一刻,叹口气道,“这事终究是我失信。”
魏权微微皱眉道:“将军何必自责,他赵慎是只看一城一地的得失,却不知城池是可失便亦可再得;丞相那边的事出一点纰漏便万难收拾,是万万马虎不得。”言及此低了声音道,“他占着渡口,若要发难倒甚为难办。为保万一,不如便将赵慎诳进城来,”说着手中向着颈子做了个比划手势道,“他那骑兵便也收归在将军帐下了。”
高元安扫他一眼,未置可否只淡淡道:“你从我手下出来,手段倒是愈加利索了。”
当夜,高元安便离了汜水关。副将在后问道:“将军怎么走的这样急?”
高元安冷笑道:“事情说妥了,留在那里做什么?不快些走,若哪一时挡了魏将军的碍,我看他是连将我手刃的事都做得出来。”
副将陪笑道:“将军多心了。他说料理赵慎的话着实是替将军着想。”
高元安道:“他是没错,我也没当面驳他。罢了,是我上了年纪,做事常要摸摸良心,不敢伤了阴骘。”
那副将跟了高元安也好些年,先前何时见过他讲起什么积德行善。此时听他这样说,恍惚中突觉自家将军眼角竟真已有如此深的皱纹,见状再不敢再多话,一行人纵马而行,月夜中马蹄踏碎一地清辉。
待回到营中,早有卫士过来签马,又有人报:“杜融将军在营内求见。”
高元安侧头一怔,道:“哪个?”
卫士再报到:“杜融将军,已等了半天了。”
高元安跟前有些资历认得杜融的听说是他皆有些吃惊,高元安哼一声道:“我这里出去的人如今都有点意思了,他既来了,那便见吧。”说罢径直进了营帐。
过了一时,有卫士引着杜融进来。高元安受了他的礼,晾了半晌,方问:“你怎么来这里了?”
杜融神色肃穆,也不见丝毫赔笑,只道:“奉赵慎将军的令,向高将军呈报一桩军务。”
高元安听这话正合着心中顾虑,不觉狐疑,却不动声色,只问:“怎么?”
杜融道:“赵将军说,将军如何安排撤军,他愿助一臂之力。筹谋安排,但听吩咐。”
高元安双手指间相抵摩挲,淡淡道:“哦?这样的人情,我怎么还?”
杜融道:“只请高将军收容这一千多骑军将士,从此为将军驱驰。”
高元安闻言,双手一滞,翻了眼皮只盯着杜融一时不曾说话。杜融只与他镇静相对,目光也不避让。终是高元安轻轻一笑道:“这话我可不信。赵将军肯出这一步?他随我这一走可是直接回邺城,他是忘了当年如何作为,如今想好见了丞相如何说道?你便助他来哄我,其实是另有意图吧。”
他口中虽这样说,其实不过是为了诈一诈虚实,心里还是信的。他思量赵慎许是审时度势,看出回洛城死守凶多吉少,必得早寻出路。投靠西燕固然是一法,不过名声上难免为人诟病;退而求其次随自己撤走,虽丢了洛城,倒也能诸多保全,要是趁着这一场勤王护驾的东风,也许便能在高元宠面前将从前诸多不豫一笔带过,从此对丞相唯命是从,倒也是顺势而为之选。如此这样,高元安也是乐见其成;忽而想到几十天前在在许都时赵慎的那副倔强模样,而今衡量利弊为求保全也走得出这一步。不知怎么,心里倒是微微叹息起来。
却听杜融突然笑道:“将军误会了,洛城仍然被围,赵将军自然还是要回去的。只是这些骑兵,请高将军托管照应。”
高元安本稳当坐着,听了这话,不由倏然直起上身,直不可置信道:“洛城这个样子,他要回去?”未几上下打量杜融道:“你且说说,这话我能信么?”
杜融道:“将军难道不信这世间还是有坦诚君子。”
高元安冷笑道:“你这话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
杜融起身走到高元安正对面,郑重一礼道:“我再是个浑人也不敢忘将军对我的好处,损将军的事我死也不会做。如今情势这样紧急,只请将军不要再犹豫猜疑。”见高元安不做声,又道:“将军便是怕赵慎阳奉阴违,明里叫我来,暗地里偷袭将军好据功以降敌军。将军思虑周全,我一世也及不上,可是领军之将间只日日这样猜疑内耗,战场上如何能胜?”
高元安听他这样直白道来,心中被刺的一恼,转而不由气的笑出声道:“你也早过而立,教训也吃过不少,可还不知怎么于上应对么?”又一哂道,“我当年让你去洛城还真当合衬,你与赵慎可是对脾气吧?”见杜融面上隐有不忿之色,叹了声气道,“你还想说什么便说吧。”
杜融也不迟疑,便将在洛城中时,赵慎如何处置高淮而救助杨都统,如何与他交代一并全道出来,言罢只看着高元安。
高元安默默听了,半晌道:“可我只不解,他既也知道回洛城不合时宜无大裨益,却为何还这样做?”
杜融道:“我是粗人,却知世人敬重夫子,便是因其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这世间除却利益算计,也终有些旁的事在。”
一时两人皆无语,只听帐内烛心噼啪响了两声。高元安点头道:“我省得了。”
作者有话要说:
开头那就是董承刺杀曹操未遂的梗,搬得太直接求别嫌弃……
第21章 挥手长相谢
这一日晨起,西燕军中斥候看到大队骑兵在洛河沿岸饮马休整,士兵们脱了甲胄下河洗澡,一派怡然之态。斥候头领大觉诧异,忙回了营地报与上峰。
此时天气亦甚是炎热,尉迟远与裴禹的中军帐中备着新汲上来的清凉井水。还未到中午,尉迟远便每隔片刻,就得就着凉水拧了手巾擦脸,中单领口上亦结了一层汗渍。见裴禹仍端然稳坐,面上也不见汗水,不由笑道:“监军是好定力,我却耐不了暑热,莫要见笑。”
裴禹道:“眼看也要入伏,叫灶上备着煮汤饼避恶吧。”
尉迟远摆手道:“莫急。吃这热汤饼是为了出身透汗,西京再酷热终究天气干燥,偶然过阵风去,热气被带着走了,方才祛暑。可这地带,热也是热,同样还又潮又闷,吃了汤饼,要是一身热汗憋着出不来,可就真把人憋死了。”说罢叹口气道,“在外征便是这一点辛苦,若在西京,想来往年这个时节,也该把冬日存在库里的冰块取出来了。”
裴禹听了微微笑道:“将军还惦记着府中侍姬纤指调冰水,素手雪藕丝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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