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恋曲1999-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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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小时以后,阿惠领走了胡达的这张签单,回到了五楼。吴久生正窝在沙发上盯着墙上的电视,空调风力开大之后会有噪声,他把档位调到最小,竖起耳朵听着门外的动静。见到走进来的人是阿惠,才放松了表情。
“你打上电话了吗?”他一见到阿惠,就问。
阿惠笑笑,并不回答。
“先不说这个了,”她带上房门,反锁起来,岔开话题以后,径直走向了墙角的梳妆台。像那样的台子,每个小姐的房间里都放了一个,里边一般常备着几样道具,也会有保险套、润滑油、紧急避孕药一类的消耗品,剩下的就是化妆品,多是阿惠自己平时就在使用的。
她蹲在那面前,把几个抽屉都拉出来翻找了一道,再站起身的时候,手里多了一顶妹妹头样式的黑色假发。
“来,过来,让阿姐给你比划比划,合适不合适。”她一边招手一边对吴久生说着,吴久生愣住了,看着阿惠手里的东西忽然有种窘迫的感觉升上来。
“阿姐……”他有些不情不愿,“那玩意儿你该不会是要套在我脑袋上吧?”
“不套你脑袋上我套谁的脑袋上?”阿惠笑了一声,“你听话,我还会害你吗?这都是和你胡大哥商量好了的,一个大男人挤在女人堆里,多扎眼,阿姐稍微给你弄弄,到时候你听到外头有人喊,检查的来了,你只管等阿姐的信号,阿姐说走,你就埋着头,推门冲出去,跟着阿姐一道跑。阿姐在这里还有几个小姐妹的,都说好了,到时候我们带着你,走特殊通道排队的时候把你混进去,你胡大哥会在出口那头等着你,你俩就能回去了,这都不高兴?干嘛丧着一张脸?”
吴久生听到阿惠说完那个模糊的行动计划,心里有了点惊奇的感觉。
“真的?”他问。说完又有点不敢相信地低头看了看自己,他探头瞄了一眼镜子里的倒影,一个瘦巴巴的小毛孩一样,紧接着脸就皱了起来。
“唉,不行不行,我这样儿的不行,那不就成人妖了吗,得是什么样子,肯定一眼就被认出来了,还丑,别人都会笑话我的。”
阿惠惊讶地瞪大了眼,又好气又好笑地叉起腰来看着青年。
“谁说你丑了!”
她把假发扔在台面上,走近过来双手捧着吴久生的脸,
“阿弟啊,你还是小孩子呢,逃命要紧,懂吗?”
见青年还有些犹豫想要反驳的架势,阿惠终于把眉毛一竖,说:
“难道阿姐还会把你弄成丑八怪吗?你连我也不信吗?”
她平日里都温柔体贴,难得板起强调来说话,让吴久生身子一僵,他从小到大没受过什么女性长辈的管教,亲爹拿棍棒打他,是把他越揍越倔,可阿惠一句带了点情绪的教训刚一冒头,吴久生就不知道怎么办了,只能乖乖坐下,浑身哪哪儿也不对付地整个人石化在镜子面前。
阿惠才刚拿起一支眉笔,他就吓得闭上了眼睛。
不敢看,肯定和妖怪似的,吴久生想,抹个大红嘴巴,扮成夜里来吓唬小孩乖乖去睡觉的吃人老巫婆。
在他合起眼皮看不见的地方,阿惠对着镜子收起了自己故作出的严肃,她微微笑着,仔细端详着镜中青年那张苍白文弱的脸,并不难看的,她悄悄在心里对青年说了一句,阿姐逗你呢,你不知道,才这几天,就要这样分别了,阿姐也会舍不得呢。
阿惠看完了青年的脸,开始动手。她没有帮吴久生化上完整的大浓妆,只是稍微修饰了肤色和五官的阴影,给他修了眉毛。青年原本就很白,长相又十分显小,套上假发后,就像个高中生,给人一种青春期刚刚发育时的少男少女雌雄莫辨的感觉。阿惠又找来一件颜色鲜艳的圆领T恤,一条宽松的牛仔背带短裤,换上以后就更自然了,倒像洗浴中心里,时常会有的,为了迎合客人的特殊癖好,小姐刻意扮嫩的模样,而吴久生身上自带一股清新的气息,比她们扮起来,都还要更像那回事。
不多么惊艳,但也完全和丑或人妖搭不上边,仅仅只是可爱,还是十足认真的可爱,让阿惠都忍不住捏了两把青年的脸,强行让他睁开了眼睛。
青年露出一点怪模怪样的表情,想看又不敢看地偷瞄了几眼镜子,说不上是什么感觉,皱着两条眉形修饰得干干净净的眉毛,一脸困惑的样子。
“这样……真的能蒙混过关?”他问。
“行的,行的。”阿惠在他的肩膀上拍了两下,拿来一支很浅淡的樱花色变色唇膏给青年补上,看不出什么变化,只是嘴唇变水润了些,整个人的感觉看上去更柔和了。
到时候就这样吧,阿惠在心里打定了主意。兵荒马乱的,她们几个人围起来带着这一个,怎么样应该也能顺利穿过那道暗门,进了门,到了昏暗的通道里,就更不用担心了。
“你啊,”她露出一点无可奈何的笑容,“你这样可真像偶像剧里等着被解救的女主角,让阿姐都有点嫉妒呢。”
吴久生的脸红了。少女的牛仔衣穿在他身上,还是有些包身,有些紧,他感觉自己被裹着,光着两条小腿,有点没羞没臊的劲头,他更害怕要顶着这副模样跟着胡达去跑路。胡达最是有坏心眼的人,从前调戏他的时候就不少,这次被逮住了机会,岂不是要一直笑他笑到明年去?
吴久生想起胡达,脸上的表情变得十分安静。
他自己是察觉不到的,自从来了欢喜缘之后,每一次他的思维无意识走岔到胡达的身上,表情总会第一时间出卖自己的心绪。阿惠都已经全摸清楚了。
像是知道青年心里头究竟在别扭着什么似的,阿惠抬头看了一眼墙头的挂钟,推了青年一把。
“你去,到窗户边上去。”
她下了个指令,却没说明原因,自己反站起来,把墙上电灯的开关给摁下了。屋子顷刻之间黑了下来。
这是之前在和胡达“随便聊聊”的过程里,他们事前对好的暗号。
楼底下,大马路正对面的路灯底下,倚着花坛仰头坐着的胡达看见那扇窗子里的光线忽然熄灭,就知道是青年来了,他正襟危坐起来,还有一点难言的紧张,不知道隔着这样的距离,青年能不能看见自己。
他点了一支烟,昏暗的路灯阴影里,又多了一点明亮的火星。
吴久生隔着敞开的纱窗和防盗栏杆,看见的就是那样一副情形。
他又一次看到了胡达的脸,这次是隔着整条寂静的长街。欢喜缘的生意都打了烊了,连门头的巨大霓虹灯招牌都不再闪烁,胡达孤单的身影落在花坛边上,透出一点萧索的意味。他正抬起头,动作滑稽僵硬地朝自己这边张望,嘴里叼着根烟,痞里痞气的,还有一点儿傻。
但吴久生心里就是有一点酸酸的心软,让他呼吸都快赶不上趟。
屋里关着灯,胡达却坐在月光里,他看不见青年,只有青年能看见他。
头几分钟在这样茫然的对视中度过了。然后胡达朝无法触及的黑洞洞的窗口笑了一笑,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在静谧的夏夜里,哼了一首歌。
是周治平1992年发行过的《那一首风花雪月的事》,那属于吴久生都尚未降生的陌生年代,胡达曾经当着他的面唱过一次,表达过对它的喜爱。
吴久生还能依稀记起歌曲的头两句歌词:
月光与星子玫瑰花瓣和雨丝
温柔的誓言美梦和缠绵的诗
阿惠从屋里找出一张报纸撕了,给吴久生折了一只纸飞机。
她轻点着吴久生的脸颊,示意他把纸飞机飞过去,她像小时候家中的老人指点自己那样为他示范,张开嘴,“喝——”的一声对着飞机头哈上一口气,像给那架支折的小东西献上的什么祝福似的,好像那样,飞机就能真的飞出去老远,飞到任何你想让它抵达的地方。
吴久生接过那个小玩意儿,轻轻做了一个动作,小臂一挥,飞机就飘飘然地落了下去。
等待着的胡达忽而变得很警醒,他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忽然从天而降的灰灰白白的不知道是什么的小纸团,眼神迫切地追逐着它移动的方向。
吴久生扔得偏了,纸飞机落在距离胡达坐着的地方至少二十米远的街道的另一边。胡达小心排查了下马路两边确定没有什么车流,才一口气跨越横线,跑过去把东西捡了回来。
他已经跑出了吴久生那扇窗户所能望见的视线之外,隐没到一排围墙之下。青年看不见他了,胡达的心跳却诡异地加快了起来。
在方才摸黑的动静里,青年在纸飞机的机翼上亲了一口,他忘记了自己当时的模样,忘记阿惠给他做了那样奇怪的改装,脸上还带着各种化妆品留下的痕迹。
此刻那张纸翩然摊开在胡达的双手之间,胡达在纸面上,找见一枚小小的,淡粉色的唇印。
他发出一声被逗乐了的,没憋住的笑声。
然后在无人得见的小小角落里,低下头去,轻轻亲了亲那张带着油墨味的纸。
第十九章
等待周四到来的日子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难熬。这个日期非常巧,正好就和坪乡电子厂四毛预备绕过安保系统偷运废料的日期一样。严天告诉过胡达,他留在深圳的同事早已经安排好了行动,不论四毛和薛锦同,或是还有其他什么人,在今晚依计划行事,一定都会被抓个正当场。
胡达丝毫不怀疑严天部署的能力,他只是隐约有种不安的直觉,以至于周四晚上照常按每个客房的订单做菜的时候还放错了一回调料。
晚上八点半一到,胡达手机里事先设置好的闹铃就响了起来。彼时他已经避开人群,独自一个人把自己关在了宿舍楼里。宿舍楼距离营业的主楼还有一段距离,胡达没有前往一会儿势必要风起云涌的洗浴中心大门,而是就着停车场后方,给后厨房送货的小货车专门开通的出入口翻过一道铁门到了街边。
他还记得阿惠之前和他提过的洗浴中心天台与相邻建筑物之间一条私自搭建的天桥,顺着不易被观察到的死角方向,胡达瞄到了那一截藏在烟囱后头的通道,与之相连的是一幢顶层开着台球室和火锅店的小型商场,再往下还有一间KTV和一间游戏机室,商户密集,人流量大,结构又复杂,窜进楼里的人很容易就能消弭于各个门店和楼里的过道、卫生间,躲进人群,找不出来了。
胡达依据肉眼的目测推算了一下距离,阿惠如果能成功带着青年混进通道,那么从天台转移到另一栋大楼里可能只需要十到十五分钟,顶层天台的出口一定有人把守,最靠近的安全位置是直接通往一层的直梯。胡达就打算在那儿等着青年。
听到警车的第一声动静后,胡达就出发了。被他远远甩在背后的有各种声音,今天夜里的欢喜缘,注定会很不平静。
和他的果断干脆相比,吴久生的处境则尴尬得多。他正紧贴在靠近阿惠背后的位置半蹲着,深深埋着一张脸,生怕被哪个过路的人看出自己的异样。他依然穿了那天试妆时阿惠为他准备的那身行头,戴着一顶假发,离得最近的三个小姐将他围住,圈在了一个靠墙的位置。墙的一侧外就是隐蔽的防火门,门外还能清楚地听见临检踹开每一扇房门的高声呵斥。
这是完全意料之外的行动,洗浴中心的管理层没有事先从林建华那儿收到任何的消息,那几个林建华派来的手下还以为到了什么别帮派的人过来找茬,听见响动之后第一批冲下了楼就再也没有上来。负责看守着这层楼的负责人还没来得及通过对讲机联系上经理,就已经从逃上楼来的小姐们那儿听说经理办公室已经被条子占了的消息,匆忙之下,只能先抓着最近几间房的姑娘进了通道。她们中的很多都是裹着一条被单夹着衣服出来的,这会正挤在黑漆漆的楼梯上给脚上的凉鞋系带子。
“一会儿还是老规矩!先上来的先走,到了对面以后等着消息,都给我放自然点,别被揪出来了,懂了吗!”
带着她们的高壮男人低吼道。小姐们唯唯诺诺地点着脑袋。
她们猫着腰,从最顶端的铁质梯子依次往上爬,穿过一道天井式的铁门,上到天台。吴久生的前面排了六七个姑娘,都顺顺当当地通过了。轮到他的时候,他的心已经跳到自己都恍若能听见胸腔里头的巨大响动。他抓住梯子的扶手,动作麻利地一脚蹬了上去,他很轻盈,一次踩过两只格子,原本以为能节省一半的时间迅雷不及掩耳那样快速通过,刚踩上去,却被守着出口清点着人数的男人一把抓住。
“你怎么回事!”那男人叫了一声,“刚才就说了让你们整理好,你这样子一会儿不就被抓到了吗!”
他吼吴久生的时候眼睛看着的是对方从牛仔裤裤管里露出来的那两条腿。
吴久生没有穿鞋,因为没有适合他穿的鞋码所以只能敷衍着,光裸的小腿上,为了掩饰,也只穿了一双小白袜子和一双客房拖鞋,看上去十分突兀。
“说你呢!”男人又吼了一声,“你先下来!”
吴久生正心如擂鼓地僵在梯子的半道上,原本排在后头的阿惠却突然冲了出来,她的手里抓着一只平时拿来收纳签单的小手袋,她在里边放上了一只跑出来的时候从包间里顺走的水晶切割烟灰缸。
烟灰缸很有分量,装在手袋里被她一把抡到男人的后脑勺上,后者猝不及防,低头蜷身发出一声痛呼,排着队的人群即刻就骚乱了起来。
“跑啊!”吴久生从身下的黑暗里听见一声急切的催促,再顾不得其他,一脚踢在男人抓住脚踝的手指上,男人的指节同冷硬的钢铁碰撞发出闷钝的一声以后松开了力道,吴久生立刻使劲一蹬,手脚并用地跳上了天台。
阿惠被甩在了后边,没能和他一同上来,吴久生一瞬之下就慌了,阿惠没有告诉过他,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时候该怎么找路去和胡达会合,他只知道胡达在等他,好像漆黑的夜里没有光,只能跌跌撞撞跟着先前上来的姑娘们一道穿过天桥,窜进对面那栋楼的陌生楼道。
楼道里有一股浓重的烟味混合着尿骚味的气息,十分刺鼻。率先抵达的几个女孩子已经悄无声息地转过拐角消失在了吴久生的眼前,吴久生喘着气,犹豫了一会,拿手掌掩住脸,快步冲进距离最近的清洁工杂物间。
杂物间的门口立着一只装水的半满的桶子,再往里狭窄拥挤地排着一排拖把头一类的清洁工具,在用于清洗的水池边上,瓷砖墙上挂了一面小小的镜子。吴久生一把怼上杂物间虚掩的门,再一眼,就撞入了镜中。
他在那之间今夜第一次看清明自己的样子。
那是一张红扑扑的,透露着慌乱不平的稚气未脱的脸,迷茫、无措,也十足的陌生。汗液顺着下颌滴落下来,挂在汗津津的锁骨上。
你是谁,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吴久生盯着镜子里的自己想,脑子赶快清醒一点!
靠了别人的帮忙才好不容易跑来这里的,还有人在等着你!
吴久生想起自己还从来没有机会去过问,胡达是动用了什么手段才安排了这一切来带着自己脱离险境,胡达只是来了,山长水远,没有让他多等一刻。
他怎么能在这时候掉链子。
吴久生拍了两把自己的脸颊,胸腔的起伏才终于平顺下来。他尽力整理好自己的表情和情绪,擦干净鼻尖和脸上的汗水,尽可能地摆出自然的姿态,没事人一样推门出来,离开防火通道进入了人流涌动的商场店铺区。
数不清的面目和肩膀同青年擦身而过,在这样开阔的公共空间里,每移动一步都要撞破无数道隐形的目光,幸而的是,并没有多少人对沿着墙根缓步前行的青年投去过多的在意。
阿惠为他准备的妹妹头假发有一道很厚的齐刘海,挡住了不少的面部特征,在发丝的缝隙之间,是一双小鹿似的眼睛,一眨也不敢眨地,分秒不停地打人群中扫过,寻找着记忆中那张温暖宽厚的面容。
胡达的脸从未如同此刻一般深刻地印在青年的脑海里。
额头宽阔,眉峰利落,稍微一做表情便会有一条刀刻似的抬头纹,把风霜的年纪全写在面上,眼神却时而明亮得像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
胡达的身上有一股气,那是吴久生自己所从不具备的某种神秘的找不到原因的坚定不移之物。
吴久生从前分辨不出自己究竟喜欢胡达的什么,甚至怀疑过自己不过是出于对方照顾他吃穿住行的承情才稀里糊涂地同这个人处在了一起,到这会,他才终于明白过来。那个并不多么起眼的男人身上有股奇异的安定感,正是那样的安定感,漩涡一样不断吸引着他向中心靠近,
他曾豁出去一般地想,后半辈子的寄托干脆就都放在这个人身上吧。那冲动是没有什么缘由的,就像漂流的浮萍一朝遇到了土壤,才终于明白什么叫落地生根。
他真傻,他对阿惠倾诉说一直想要真正的家。却不知道原来自己早就已经找到一个了。
胡达守着直梯旁边的垃圾桶,面无表情,心急如焚。就在几秒钟以前,他一眼越过人群,找到了双眼一闪一闪在角落里小心逡巡着寻找自己的青年,他的喉头一瞬收紧,差点就要本能地大叫。
那个小笨蛋,竟然就这么一个人毫无遮挡地跑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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