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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里斯-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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针,以便继续编织它的图案,对他来说是无所谓的。拥有爱的时候,他保持了理智。现在他把克莱夫的变心看成背叛,艾达就是起因。不出几个钟头,他就返回到曾在少年时代徘徊过的那个深渊。
  这次爆发后,他的人生延续下去。他照例乘那趟火车赴伦敦,像原先那样挣钱并花钱。他依旧读以前那几份报纸,跟同事们谈论罢工啦,离婚法啦。起初他对拥有自制力感到得意。他不是已经把克莱夫的名声攥在手心里了吗?然而他更加充满怨恨,他希望趁着自己还有那股气力,大声喊出来,把这骗人的幌子扔到一旁。即使连他本人也牵涉进去了,那又怎么样?他的家族,他的社会地位——对他而言,多年来都已经无所谓了。他是个乔装打扮的不法分子,也许从前逃进绿林(译注:绿林是英国一系列民谣中的传奇英雄罗宾汉隐居的地方。有些民谣可以追溯到14世纪以前,罗宾汉是反叛者,是结伙抢劫官府的代表人物,所获钱财却分给穷人。)的人中有两个像他这样的——两个。两个人就可以向整个世界挑战,有时他怀有这样的梦想,并自得其乐。
  苦恼的核心是寂寞。他是个迟钝的人,过了一个时期才认识到这一点。乱伦的妒忌、屈辱,由于往日的愚钝而引起的愤怒一这一切都会过去的,对他造成的那么多伤害也会过去。对克莱夫的回忆可能会过去,寂寞却挥之不去。他醒过来,气喘吁吁地说:“我什么人也没有!”“啊,天哪,这是什么世道呀!”克莱夫开始出现在梦里了。他知道什么人都没有,然而克莱夫甜蜜地微笑着说:“这次我可是真的。”使他受尽折磨。有一次他梦见了原先做过的那个有关脸和声音的梦。梦中梦,更朦胧。另外一些旧梦也频频进入梦境,企图让他崩溃。日以继夜,死亡般的无止境的静寂笼罩着这个青年。一天早晨,在开往伦敦的火车中,他觉得自己实际上已经死了。赚钱、吃饭、规规矩矩地活着,有什么用呢?他所做的或他曾经做过的,无非是这些。
  “生活是一出蹩脚透顶的戏,”他一边把《每日电讯报》揉成一团,一边呼喊。
  其他乘客并不讨厌他,都笑起来了。
  “我会满不在乎地从窗子跳出去。”
  说罢,他开始仔细考虑自杀的事,什么也制止不了他。他对死亡本来就没有畏惧,也不相信来世,更不在乎使家族丢脸。他知道孤独正在伤害自己,于是变得更加可憎,越来越愁闷。在这样的境遇下,是否不如死了算了呢?他开始比较该采取什么办法与手段,若不是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他会开枪自杀的。外祖父患病并且去世了,使他进入新的精神状态。
  其间,克莱夫寄来了好几封信,然而信中总是这么写着:“咱们还是别见面为好。”现在他领会了自己的处境——他这个朋友什么都愿r劳,惟独拒绝跟他待在一起。克莱夫自从头一次生病就是这样,今后他所提供的也是这样的友情。莫瑞斯一往情深,然而他的心被弄碎了。他从来没有异想天开地认为能把克莱夫争取回来,他以高尚的人所羡慕的那种坚定来领悟自己所该领悟的东西。他把苦酒饮到最后一滴。
  莫瑞斯一封封地写了回信,写得出奇地诚恳。他写的依然是真实的,吐露说自己寂寞难耐,年内将击穿头颅而死。但他写得没有感情,不如说是对他们那英勇的往昔的颂辞,德拉姆就是这样来接受的,他的回信也缺乏感情。有一点是明显的:不论借助什么,不论下多大工夫,他再也不可能看透莫瑞斯的心了。
  莫瑞斯的外祖父是老有所成的典范。他做了一辈子平凡的实业家——精明强干,动辄发火——但是他退休不是太晚,而且结果出人意料。他养成了“读书”的嗜好,宽厚仁慈改变了他的性格,这一直接效果的产生是怪诞的。旁人的看法——以前认为应该予以反驳或无视的——如今看来值得注意了,对旁人的心愿也尽量满足。他那个未婚的女儿艾达替他管家,她担心有一天“我父亲没事可做了”,那可怎么办。她是个感觉迟钝的人,直到他即将离开她的时候,都没发觉他变了。
  老绅士把闲暇用在发展新兴宗教,或者不如说是新的宇宙演化论上,因为它并不对抗教会。主要的论点是:神存在于太阳当中,其光轮是由受祝福者的灵魂构成的,黑子向人启示神的存在。因此,每逢出现黑子,格雷斯先生在望远镜前一坐就是几个钟头,注视着黑子的暗核(译注:太阳黑子只是相对于周围温度高达数千度的明亮光球才显得黑。黑子的暗核称为“本影”,较亮的外环称为“半影”。)。“道成肉身”(译注:“道”指耶稣。“道成肉身”是基督教的中心教义。谓上帝之道即上帝的儿子、三位一体真神中的第二位成为肉身,就是耶稣基督,耶稣基督是神,也是人,基督是“上帝所生,非上帝所造”,因此耶稣不是被造物,而是造物主)是一种黑子。
  他对任何人都津津乐道自己的这个发现。不过他说,各人有各人的志向,所以无意让别人皈依自己这个信仰。曾经跟他长谈过的克莱夫·德拉姆对他的见解了如指掌。这是试图从精神方面来进行思考的一个讲求实际者的见解—一可笑而实利主义的,然而是第一手的。正因为如此,克莱夫这个古希腊文明崇拜者才跟他合得来。
  现在他快要死了。不一定完全正直的过去已消逝,他一心盼望与自己所爱的人们相聚,到了一定的时候,他所撇下的人们也将去与他相聚。他把以前的雇员们召集到床前。这些人对他不抱幻想,却“逢迎这个年迈的伪善者”。他把家族的人召集来,他一向待他们很好。他的最后那段日子非常美。去探讨何以会如此美,未免有追根问底之嫌。当一位亲爱的老人奄奄一息地躺着的时候,艾尔弗里斯顿花园弥漫着悲哀与平静相融的馨香,惟有愤世嫉俗者才会想去驱散它。
  亲戚们纷纷到来。除了莫瑞斯,人人都印象深刻。格雷斯先生早就把遗嘱的内容公开了,大家都知道自己能得到什么,因此没有引起任何人的好奇心,他所宠爱的外孙女艾达与姨妈一起继承房产和宅地。其他人也各有一份遗赠物,莫瑞斯没提出要领他那一份。他没有逼迫死神及早降临,然而死神会等到恰当的时刻来迎接他,很可能就在他返回伦敦之际。
  但是,旅伴这副样子使他疑虑不安。他的外祖父准备启程奔赴太阳,疾病让他变得饶舌了,十二月里的一个下午,他对外孙滔滔不绝地说:“莫瑞斯,你在报纸上读到了吧。你注意到新学说了吧……”据报道,流星群撞在土星环上,被撞下来的碎片落到太阳里面。格雷斯先生认为,恶人死后灵魂被赶到太阳系外侧的行星里。他不相信永远下地狱的学说,所以一直忧心忡忡,不知该怎样拯救恶人的灵魂。新学说对这一点做了解释,这些灵魂成了碎片,重新并入善里面!年轻人彬彬有礼、严肃认真地聆听着,突然被一种恐惧感笼罩住,觉得这番胡话也许是真的。这恐惧转瞬即逝,却使他开始洗心革面,整个性格发生了变化。他深信外祖父的信仰是令人信服的。一个活生生的人又出现了,他完成了一个创造性的行为,这样死神就把头转过去了。“能有您这样的信仰,可真了不起。”莫瑞斯非常伤心地说。“剑桥以来,我什么都不相信了——只是处在一种黑暗中。”
  “啊,我在你这个年龄的时候嘛——如今我看到了光明——电灯可远远比不上它。”
  “外公,您在我这个年龄的时候怎么样呢?”
  然而,格雷斯先生不予回答。他说:“内在的光——比镁光灯还亮。”接着,他把灿烂的太阳黑子的暗核、灵魂,以及可见的肉体内部那不可见的力量与上帝之间做了个愚蠢的对比。“把内部的力量——灵魂释放出来,但是现在不行,等到了晚上再说。”他歇了口气。“莫瑞斯,待你的母亲,你的妹妹们,你的妻子和儿女们,以及你的下属要善良,就像我那样。”他又歇了口气。莫瑞斯咕哝了一声,但是并没有不尊重的意思。“到了傍晚再说,到了傍晚再把灵魂放出来”这句话把他吸引住了。老人漫无边际地闲扯下去。为人要善良、仁慈,要有勇气。统统是老生常谈。然而却是真诚的,发自一颗生气勃勃的心。
  “为什么呢?”莫瑞斯插嘴道,“外公,为什么呢?”
  “内在的光——”
  “我没有这样的光。”他生怕自己会耽于感伤,就笑了。“我曾经拥有的光,已经在六个星期以前熄灭了。我不愿意变得善良、仁慈或勇敢。倘若我继续活下去,我不会这样活,而是刚好相反。我也不愿意过那样的生活,我什么都不愿意。”
  “内在的光——”
  莫瑞斯几乎要倾吐衷情了。不过,即使倾吐了,也会被置若罔闻。他的外祖父听不进去,也理解不了。莫瑞斯所得到的仅仅是“内在的光——为人要善良”这句话。然而这句话却促使他继续洗心革面。为什么为人要善良、仁慈呢?为了某人——究竟是为了克莱夫还是为了神,抑或是为了太阳呢?但是他什么人都没有。除了他母亲,任何人都无关紧要,就连他母亲,也没有多大关系。他差不多是孑然一身,为什么还要继续活下去呢?确实没有活下去的理由,然而他又有个阴郁的预感:自己只好活下去。因为就连死神也不属于他。死神犹如爱神,朝他瞥视了一会儿,就转身而去,撇下他,让他“度过光明磊落的一生”。他完全可能像外祖父那样延年益寿,跟外祖父一样可笑地退休。
  因此,莫瑞斯所起的变化说不上是皈依,其间丝毫没有启迪性的东西。当他回到家,检查那永远也不会使用的手枪时,突然感到憎恶。当他向母亲致意的时候,心里并没有涌出对她的无比深情的爱。他像以前那样活得凄凄惨惨,受到误解,越来越寂寞。人是不可能把心中的寂寥说尽的。莫瑞斯的孤寂与日俱增。
  然而,他确实变了。他决心努力养成新习惯,尤其是与克莱夫在一起时曾忽视的生活小技巧。诸如严守时间、爱国心,甚至骑士精神等,他自律甚严。掌握技巧固然重要,还得领会什么时候运用,而且委婉地改变自己的举止。起初他所能做的不多。他从不至于引起自己的家族与世人的好奇心这方面着手,任何越轨行为都会使他们焦虑。他与艾达的一次谈话,产出了强烈的不谐和音。
  艾达跟他多年的密友查普曼订婚了,他与她作为情敌的丑恶的对抗情绪就可以了结了。在外祖父逝世之后,他仍旧惧怕她会嫁给克莱夫,忌妒得心里火辣辣的。克莱夫会跟某一个人结婚,但是一想到他竟和艾达结婚,依然使他发狂。除非妒火熄灭了,他简直不可能正当地行事。
  她和查普曼般配极了。莫瑞斯当众十分赞许,然后把她叫到一边去说:“艾达,亲爱的,克莱夫到咱们家来过之后,我对你很不好。现在我向你道歉,请你宽恕我。从那个时候起,这事造成了很大的痛苦。我感到非常对不起。”
  她看上去吃了一惊,神情并不愉快。他明白她至今讨厌他。她悄声说:“这一切都过去了——现在我爱亚瑟。”
  “那天晚上我不该发脾气。我刚好为一件事非常不安。克莱夫从来也没说过那些话,是我让你觉得他说了的。他从来也没责备过你。”
  “我不在乎他是否说过,这根本不重要。”
  她哥哥是轻易不道歉的,因而她抓住机会让他下不了台。“你是什么时候最后一次见到他的?”——吉蒂曾暗示,哥哥与克莱夫吵架了。
  “有一段时间了。”
  “你们那些周末和星期三,好像完全断绝了。”
  “我祝愿你幸福,老查皮(译注:查皮是查普曼的昵称。)是个好人。我突然想到,两个相爱的人结婚,是件令人非常愉快的事。”
  “莫瑞斯,我真的感谢你祝愿我幸福。不论你祝愿与否,我希望自己会获得幸福。”(事后,艾达把自己对哥哥的这番“巧妙的回答”叙述给查普曼听了。)“我真的祝愿你获得同样的幸福,就像你始终祝愿我那样。”她的面颊泛红了。她吃够了苦头,她对克莱夫不是漠不关心,他的退出伤了她的感情。
  莫瑞斯对此有所揣测,忧郁地瞧着她,换了一个话题。她是个没有记性的人,心情又好起来了。但是她不能饶恕哥哥,既然他深深地侮辱了她,并且破坏了刚刚萌芽的爱情,像她这种性格的女人确实不该饶恕他。
  他跟吉蒂之间也同样困难重重。他对她也感到内疚,但是当他赔不是的时候,她却怫然不悦。他表示愿意为她交向往已久的家政学校的学费。她尽管接受了,态度却并不亲切,还说了这么一句:“我认为现在自己的岁数已经太大了,不可能正正经经地学什么东西了。”她和艾达竞相在一些小事情上与哥哥作对。起初霍尔太太感到吃惊,责备了她们。不过,她发现自己的儿子对于自卫太不关心了,于是她也变得漠不关心。她喜欢儿子,然而正如他对学监粗鲁的那次她不曾跟他对抗,现在她也无意为了他的缘故而跟旁人对抗。这样一来他在家里就威信扫地了。进入冬季,他将自己在剑桥时代所赢得的地位丧失殆尽。是这样开始的:“哦,莫瑞斯才不介意呢——他可以走着去——睡在帆布床上——在没有生火的屋子里抽烟。”他不曾表示异议——如今,这就是他的人生——然而他注意到了那微妙的变化,以及寂寞怎样伴随而来。
  世人也同样感到莫名其妙。他参加了国防义勇军(译注:英国国防义勇军的简称,是防卫本土的地方性组织),迄今他借口只有征兵制度才能拯救祖国,拖延着没去人队。他甚至支持起教会的社会事业来了。他放弃了星期六的高尔夫球,以便跟伦敦南区学院社区的青少年玩足球。每逢星期三晚上,还教他们算术和拳击。乘火车去卜.班的同事们有点儿怀疑:什么,霍尔变得一本正经了?他节省开销,这样能多捐些钱给慈善事业。他资助那些能够自救者,却连半个便士也不肯用来济贫。由于参加这些活动,并从事证券经济业务,他总算使自己忙碌不堪。
  不过,他做的是一件好事——他正在证实灵魂可以存在于微小的东西上面。既无上帝的保佑,也没有来自大地的帮助,他向前迈进。倘若唯物论有道理的话,他好比是一吹就灭的油灯。他没有神,他没有情人——这二者通常能诱使人们培育美德。然而他背对着安逸,挣扎下去,因为尊严要求他这么做。没有一个人留心观察他,就连他自己也不曾观察自己。但是他所做的这一切苦斗,是人类最高的成就,超过了有关天国的任何传说。
  他拿不到任何报酬,犹如过去消逝了的许许多多工作一样,这项工作也注定前途尽毁。然而他没有随着倒下,通过苦斗,练就了体力,可以派上其他用处。
  春天的一个天气极好的星期日,发生了一件事。他们围着摆好早饭的桌子而坐,大家在为外祖父服丧,其他的都照旧。除了他的母亲和妹妹们之外,还有难以对付的艾达姨妈,如今她跟他们同住。另有一位汤克斯小姐,是吉蒂在家政学校结识的朋友,看来她确实是该校所提供的惟一具体的成果。艾达与莫瑞斯之间的那把椅子是空的。
  “哦,德拉姆先生订婚啦。”正在读信的霍尔太太大声说。“他母亲多么友好啊,把这件事告诉了我。彭杰是他们家的庄园。”她对汤克斯小姐解释。
  “妈妈,这不会给维奥莱特留下印象的,她是个社会主义者。”
  “我是吗,吉蒂?好消息。”
  “你的意思是说,坏消息,汤克斯小姐。”艾达姨妈说。
  “妈妈,新娘子是何许人也?”
  “你成天拿‘何许人也’来打趣。”
  “啊,妈妈,说下去,她是谁呀?”艾达把不服气的话咽了回去,问道。
  “安妮。伍兹小姐。你可以自己读嘛。他是在希腊遇见她的。安妮。伍兹夫人,H.伍兹爵士的女儿。”
  对社交界的情况了如指掌的女人们大声提出质疑,接着就发现德拉姆太太是这么写的:“现在我告诉您那位小姐的芳名:安妮·伍兹,H.伍兹爵士的女儿。(译注:原文作:〃I
  will now tell you the name of the lady:Anne Woods;daughter of Sir
  H。Woods。〃德拉姆太太却读成〃Lady Anne Woods〃。Lady
  是对贵族妇女的尊称,根据已婚、未婚,分别译为“夫人”或”小姐”。只拥有爵士称号者的女儿,姓名前不能冠以Lady,所以女人们听她这么说,便提出质疑。)”
  然而,即使这样,还是不同凡响,在希腊结识这一点也富于浪漫主义色彩。
  “莫瑞斯!”姨妈的声音穿过一片喧哗传了过来。
  “唉!”
  “那孩子怎么还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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