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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帆-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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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四个字说得抑扬顿挫,充分表达了奶奶的怒其不争。千帆低头受着,他想,不能让奶奶觉得自己除了读书就什么都不会,不读书就什么都做不成。可是这村子就巴掌大,只有一家造纸厂孜孜不倦生产生活垃圾,没有其他像模像样的用人单位供他飞黄腾达了。
亏他脑袋灵活长得讨喜,他跟着邻居大叔去摆夜市,给人打下手,每个月拿个几百元辛苦费,自觉为这个家的经济建设添砖加瓦了。
夜市干了两年,镇上突然重视村里的文明建设,一批城管从天而降,狠抓沿街小摊贩,夜市经营岌岌可危。千帆失业了。
大叔跟着挖煤去了,那一年全民挖煤,全民投资煤矿。千帆掂量口袋的几百元大钞,只好悻悻归家。
他有一次去药店给他奶奶买药,听到身边两个女孩抱怨,买串烧烤还得搭车跑出来,早知道就不报这里的大学了。
千帆是属于脑袋削尖了钻进钱眼里的,他能放过这个商机?不能。他一回家就跟奶奶商量了宏伟大计,磨得老人家首肯,立马去外面了解进货渠道和各式烤串价格。
有的人的厨艺是天赋的,他大概只需要看上几眼,再在脑子里过滤一遍就能制造出一道美味。千帆就属于这样的人。但他不觉得这是天赋,他把这归结于以前在那户人家烧饭的经历。
骑着三轮车摆烧烤摊那年,他刚好十八岁。
在大多数人开始幻想风花雪月,开始情窦初开,开始享受挥霍青春年华时,他在马不停蹄地想赚钱,攒钱,赚钱,攒钱……
千帆绝对属于昼伏夜出,MB酒吧两点关门了他才能走,开着余小鱼以前放在店里摩托车。折腾一下也得两点半才能睡下。
他现在一个人吃住,不用在意吵到了谁。
奶奶是两年前走的,在千帆和余小鱼好不容易凑齐了手术费之后,走得无声无息,谁也没有发现。
余小鱼那天还在电话里说:“不差钱了啊,鱼哥明天就回去。”
电话里,千帆感觉余小鱼说话艰难,在拼命忍着什么感觉似的。
可他自己也好不到哪去,他替人看场子,遇到两伙人火拼,他的肩膀被一个啤酒瓶擦破,鲜血正汩汩而流。
两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在用来钱最快的方式给一位没有血缘关系的老人筹集救命的钱。
这个社会说不上绝对的善或者恶,就看你愿意把它看成什么样的。当你看它只觉得“恶”心中的魑魅魍魉便挣脱牢笼,作乱出你眼中的恶。他们到底觉得社会还有点温暖,当那位素不相识的老人带他们回家,当那位素不相识的老人为他们垫医药费,絮絮叨叨着“这么小可不能落下什么病根”,当那位素不相识的老人为了一只找不到的母鸡跟邻舍急红了脸,只因为那只母鸡下的蛋要给那俩小鬼吃……
她勤勤恳恳战战兢兢地活了一辈子,晚年才换得膝下承欢,那点亲情像冰窟下封藏千年的雪莲终于等到春光,抖擞着绽放经年的温暖,她把没送出去的疼爱和唠叨悉数掷予千帆和余小鱼,她觉得还有更多话没交代,却不料死神来得更快……
老天从来无情,一个苟延残喘的生命最终没坚持到他们回家。
两人第一次在那个家里抽烟,一根接一根地抽,最后千帆说:“奶奶一辈子没住过大房子好房子。”
那些钱给奶奶买了市里风水最好的墓,千帆想,奶奶要骂就骂吧,这辈子就这一次奢侈了。
以前第一次送千帆去医院,奶奶说:“哎哦,住院贵哩真是烧钱哩。瓜娃子快快好啊!”
以前供千帆读书,奶奶从里三层口袋掏出一把学费,冲老师挤出一个歉然又自卑的笑:“老师给数数够不够哩?”
以前帮千帆买二手三轮车,一老一少几乎逛遍镇上的三轮车行,到了晌午时分,奶奶拿出早上烙的饼一人一半,说:“旧成那样了怎好意思卖那么贵哩?”
以前给余小鱼看伤,买营养品,奶奶眉头也没皱一下,听到什么对骨头生长好就买什么,奶奶说:“这孩子合眼缘,投缘,喜欢哩!”
……
余小鱼拍拍千帆的肩膀,两个人颓然而立,夕阳把老屋子罩在其中,红彤彤的一片。明明是破旧的红砖黑瓦房,硬是营造出金碧辉煌的错觉。
落日余晖撤得极快,方才还金碧辉煌,霎时又迅速灰败,就像站在老房前回首奶奶单一又乏味可陈的一生。
一切海市蜃楼一般,这些年与奶奶一起生活的日子,仿佛真的是黄粱一梦,岁月静好得不像话。
“我们……走吧。”千帆把地上的烟头扫了扫,“奶奶不喜欢烟味。把门窗锁好,水电关了……我们走吧。”
千帆声音是沉痛的压抑的哭音,这么多年,他第一次流泪。
这是他有记忆以来,待他最好,最疼爱他的一个人,也是一起生活最久的一个人。他没有发财致富的宏愿,他想出人头地想家财万贯,是因为他知道他哪天出人头地家财万贯了奶奶会很高兴的,生活会更好的。
一直埋头努力的人一下子失去目标,失去依托,生活的信念就像被抽去脊梁骨的身体。所以千帆消沉了一段时间,在跟余小鱼搬到了另一个城市时。余小鱼在做什么他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等他从迷迷瞪瞪里醒来,良心发现要关心一下这位半路杀出的便宜大哥时,余小鱼已经是那间MB酒吧的员工了。
千帆不是没阻止过他,余小鱼说预支了工资的,再说他会小心的,都戴了套。
千帆仅有的常识在告诉他,余小鱼的工作简直是每天在踩地雷阵。余小鱼无奈,他的好脾气很快见底:“你是不是看不起同性恋?!是,我就是卖屁股的,怎么了?没有我去卖,房租怎么办,你吃什么!你整天就像个失魂的野鬼一样,我靠你赚钱吗?!”
余小鱼很少大发雷霆,因为他觉得乱发火的男人太失风度了。相比之下,千帆更是个情绪不外露的人,他的生活经历教他内敛,收敛,压抑,含蓄,他的一切感情都包在薄薄的蜗牛壳里,蜗牛壳又覆满了刺猬刺,他怎么能抽筋剖骨地对人展露。
被余小鱼这么一吼,要面子的千帆突然不说话了,他方才那堆很有科学根据的言论,那咄咄逼人的劝说显得那么自惭形秽。
“不是,从来没有看不起你。我,我只是……”千帆舔舔舌头,他少有表达不顺的时候,特别是在余小鱼面前,他觉得余小鱼虚长他两岁真的是虚长,实际上想法比他还幼稚呢。所以他跟余小鱼相处,内心一向以兄长自居。
千帆说:“你那边还缺人吗?服务员或者保安之类的。”
余小鱼火气来得快去得更快,他给自己点了烟,分给千帆一根,语气有些惊讶:“你?”
“不然你?”
两个人笑着笑着,呛烟了。
第4章 第四章
余小鱼心里很不愿意千帆在这种地方呆着,在他看来千帆是那种在大太阳下朝气蓬勃的绿色植物,他有更广阔的发展空间,他有更明媚的未来。像大多数努力奋斗的年轻人一样,终有一天他会出人头地。他看过他得到的奖状,那些被奶奶珍藏在抽屉里,奶奶说:“帆啊从小就读书好,特别好的那种!奶奶跟你说,他啊得过一个什么……很厉害的奖,县城那么多中学就选上他去比赛哩……”
千帆一脸的老大不乐意,把抽屉一合:“奥数——您二位可以吃饭了吗?”
余小鱼觉得千帆应该继续学习深造,然后等他还清了债务发现那孩子不想去学校了。
他们酒吧的工作服装是统一的黑西装白衬衫,余小鱼这个天生gay扫眼过去,只觉得这个半路弟弟是最养眼的那个。
千帆多好看啊,最好的年华,最平淡的表情含着一团无形的锐气,让他不多的笑添了一股痞气。余小鱼不希望他往这方向长,可是叫一个从童年开始就受着外人的白眼和唾弃,从童年就开始流浪的小孩对外界和和气气,拥有温良恭俭让的美德,这,可能吗?
余小鱼后来就释然了,他想,总有时间把千帆拐回正道上的,前提是他离开这一行,他心里也明白,千帆说要来这里上班,最大的原因是想保护他,千帆得看着他不出事。
他们不过一起生活了两年,不过他能明白那种感觉,都是被亲生父母嫌弃过的孩子,都是被别人捡回家疼的孩子,非常珍惜能依偎的温暖。
他们这样的人不轻易靠近一个人,因为温度太珍贵了,一旦眷恋又无法长期拥有,会难受得如蛆附骨。
千帆光着膀子坐在沙发边吃余小鱼带来的早餐,两个大肉包子,两杯豆浆,两根油条。他吃东西速度快,又不叫人看着难看。余小鱼不知道回自己的卧室倒腾什么,千帆就听到一阵东西掉落地板的声音。
他从容地吃着,眼睛看着客厅。余小鱼搬出去后他再没时间也有办法把两室一厅收拾的干净整齐,毕竟污染源撤走了。等他吃得差不多,余小鱼一头热汗地出来:“我帆啊,这么热的天你怎么不开空调?热死哥了。”
千帆笑:“你在里头运动了?”
“找这个!”余小鱼扬扬手里的东西,那是一本A5开大的灰皮笔记本,以前余小鱼开玩笑说,这里记录了他的往来明细账。
千帆刚要说几句挤兑他,就听到了敲门声。他抽一张纸巾擦了擦嘴,过去开门。
门口站着个西装笔挺面无表情的男人,明明是彬彬有礼,语气却冷漠极了:“请问,余先生在吗?”
千帆抱着胳膊靠墙上,抬一条腿踩门框,这调戏良家妇女的流氓姿势也能叫他摆得有型有款。虽说他瘦还光着膀子,可那几年的打手不是白当的:他瘦得匀称,匀称里含着一股力量,往那一靠,气场全开。
余小鱼也走到门口,一看西装男,嘴角往下拉:“来得真快。”然后他过去把千帆拉开,嘀咕着:“别丢人现眼了。”
被扯开的流氓没当成流氓,不满跟在他身后问谁啊。因为看来人不像余小鱼的金主。
余小鱼头也不回,声音在几步远传来:“你哥老板的司机兼保镖。”
余小鱼走的时候手里还抓着那本笔记本。
千帆没继续跟,立马掉回头在窗户那看楼下停的车。一辆低调的奥迪停在逼仄的平楼下,在那西装男拉开车门时,千帆看见里头坐着个腿长的无处安放的男人,戴着手表的一只手拉过俯身的余小鱼,后者一个踉跄,姿势难看地摔到了车里。
紧接着,车门就关了。尾气嚣张地吐了一地,疾驰而去。
千帆不指望回笼觉了,他打了个很长的哈欠,把眼屎弹掉,随便套了件T恤,就夹着人字拖下楼了。
啪嗒啪嗒的声音在楼道响起,路过三楼,房东拉开铁门探着脑袋说:“又是你!今天周六哦,一大早的吵吵吵!我孙子还在睡觉哇!”
千帆没理,手插着裤兜继续下楼,吹了一串极溜的口哨算是回应了。
他现在小有积蓄了,可是仍觉得不够。严格来说他在这世上孤孤零零的,一个亲人也没有了,所以只有人民币让他有安全感。他想他得趁身体好多攒钱,起码要有一套自己住的房子,他受够了没有家的日子。他可忘不了曾经住在废弃车厢的日子。
表面越装的无所谓其实心里越在意。从前余小鱼在他眼前晃着一张金卡,说:“这个够首付了,去买房怎么样?”
千帆推开他的手,笑:“没事买什么房?你不是住白老板那?”
那白老板是余小鱼的金主,但人家不信白,是千帆嘴巴一张给他扣了个“白”,人家姓顾。
“那也不是我的!我现在不趁着得宠多捞点什么是愚蠢!是无知!我告诉你啊帆,咱俩钱得存够一套房,咱俩得有个自己的家!”
千帆嗯嗯嗯应着,思绪却不知飘到了何处。
有几个人受着苦还能对生活一团和气?
千帆不能。他的经历他的经验告诉他不能。那些阅历赋予他超过同龄人的成熟和理智,所以对外他可以把看不见的刺收服在背脊,但不意味他脾气好,那些刺随时随地能蜇伤人。
晚上他到店里,才摘下头盔,就看到小a款款扭出来:“哎呀帆哥来啦!”
千帆不喜欢小a,因为余小鱼不喜欢他;余小鱼不喜欢小a是因为小a把他视为竞争对手,小a喜欢抢他的客人。
余小鱼说起小a是恨不得食其肉而寝其皮的语气:“那个小贱人!怎么不把腰扭闪了!”
千帆拔了车钥匙点点头要走进里面。
MB酒吧的布局很隐秘,外面看着是一般的烟酒类店面,就是面积大一些。老板一般会派两个人在前台充当小二,主要作用是把风。
不起眼的偏门看着像员工休息室,往里走是一条仅容两个成年人并行的通道,往下延伸的台阶正通酒吧,真正的欢乐场所在此。
虽说老板年年上贡给上头的有关部门,但万一呢?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这年头做这档生意还是小心为上。
小a去酒柜提了三瓶酒,眉毛一挑说:“记陆老板账——哪个陆老板?陆征帆啊,你小子眼睛长着是出气用么?”
千帆大步走进去,觉得今晚酒吧的氛围有点不一样:沉重的静谧。
他往里走,陆陆续续有往外走的小伙子,喊“帆哥”。千帆一一点头。
小a提着酒呼哧呼哧在他后面跟:“帆哥!你帮我拿一瓶呗!”
千帆脚步没停走得更快了。
我为什么要帮你拿?我又没拿您那份工资。
“今晚有两个贵客带了自己的人来!”小a跑了几步,撞上铜墙一样的后背。
千帆这才赏他一眼:“今晚有人包场?”
小a:“是啊,陆老板和林爷,里面玩□□呢!都带了自己人。你没看见店里的人往外走吗?”小a故作天真地吹吹垂下的刘海,眨了眨眼睛。
千帆在心里厌恶地想:就算我是gay,就算地球只剩我和他,我也不想和这么做作的……
他这一走神的功夫,演技浮夸的小a就跟他肩并肩地堵了狭小的通道。小a完全不知他心理的嫌恶,把酒往他怀里塞:“不过老板说你要留下看着。”
还等你说啊!千帆面上毫无表情,心里翻了个大白眼。刚才往外走的人没告诉他不用进去了,显然是老板要他留在里面了。
小a仿佛不知眼力是何物,打开话匣子就说:“谁都知道陆老板和林爷不对付,这次两尊大佛怎么就这么凑巧都来店里玩了。一碰面就火药味蔓延,老板眼看着他们要打起来了,到时候遭殃的还不是我们店?老板哪敢请人走,还是陆老板善解人意递了台阶,说玩□□,尽兴了再走。”
既不用浪费唇舌剑拔弩张地酝酿火药味,也不用把人家店给糟蹋了。玩几局下来,他们这样愿赌服输的人该爽快地走人了。
千帆在脑子里一想,突然想看看这位陆老板是什么样的人物了。
以前他听人说过陆征帆,三十来岁,是四九城叶老爷的养子。那叶老爷是谁?先父是陪第一代领导人打江山的元勋,红色背景耀眼,至于怎么认陆征帆当了养子,外面版本太多。反正他们这样的人,要么低调到小老百姓闻所未闻,要么流言满天飞。
千帆以前听余小鱼掰手指说:“叶和顾两家在上面的影响,那是根深蒂固撼动不得啊!”
千帆呵呵道:“你什么时候也关心政治了?”
“我这不是爱岗敬业么!我老板姓顾,我能不花点心思了解自己的工作业务么!”
也亏了余小鱼偶尔来电话念念叨叨,跟千帆哀嚎几句他的业务有多复杂难度系数多大,千帆这个底层平民才多少知道些今日两尊大佛的背景。
再说那林爷,四十好几了,就是个穷讲究排场,走哪脸上都刷着“我是土豪”的四个大字!他是挖煤起家的,在政府下达“限煤令”之前他收手比同行快,所以当同行投了几个亿却动不得手里的煤矿时,他已经把手里的资源都卖了,抖着二郎腿数钱了。
不得不说这土豪人脉繁杂如蜘蛛网。
这两人不对付源于一次开采证的签发。十拿九稳的开采证被陆征帆扣了,陆征帆是新官上任,第一把火烧的就是大头林爷。
杀鸡儆猴就是这么用的,陆征帆才不管你林大爷送了多少钱给上面一个,反正在我手里,扣了。
林爷听说新官才28岁,上头是一个叶帅的养父顶着,咬咬牙忍了这口气,这一忍忍了两年。他林爷哪受过这种气!官商官商,官不护着商发财,商哪来的钱财供着官了?林爷觉得陆征帆就是太年轻,不懂得这官场迂迂回回的套路。再一想,年轻人一开始就是一股锐气,一腔热血,想做点什么,证明自己清正廉洁,好吧理解一下。再一年他亲自捧着“慰问金”去,这下更干脆了,给“请”了出去,他人都没见到呢!
两口气一起来,气得林爷一双眼睛两个鼻孔都恨不得喷出实质怒火烧了陆征帆。
今日乍一碰见,这小子谁啊?边上酒吧老板说陆征帆。哪个陆征帆?还哪个?就是叶老爷子的养子。
好家伙,他当即就拦下陆征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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