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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声与循途-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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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指压根没让我们数拍子。”李重远模仿着林衍那种轻描淡写的口吻,“‘你们放开了朝前走,跟着我,线条和呼吸都不能断。’”
“他往指挥台上一站,就让我们信任,就有了主心骨。”邱黎明认真地说,“这才是指挥的力量。”
穆康那天下午确实去感受了一把林衍的指挥之力。然而旁观者众多,他隔着老远,只看到了一个清瘦笔挺的身影,和一张模糊的,依稀端正的脸。
他心里还记挂着毕业音乐会,中途离开,转而去琴房寻人。
毫不意外,他在琴房绝望了三个小时,干掉了半包烟,直到晚霞悄悄染上颜色,人都陆陆续续走了。
穆康叹口气点了根烟,黯然离开时,与一名年轻男性擦肩而过。
男人很高,行走间留下某种乌木香水的味道。穆康觉得这味道略装逼,于是放慢脚步,回头看了看,男人快步走进了一楼的一间钢琴琴房,灯亮了。
好巧不巧,这间琴房的窗户没关。几乎是立刻地,穆康还没来得及走远,琴声就传了出来。
是勃拉姆斯第一交响曲。
那人居然用钢琴在弹一首交响曲,理应单薄不堪,难以入耳。可穆康却仿佛清楚地听到了澎湃如海的张力,清晰分明的声部,和直击人心的定音鼓。
他张着嘴,原地站着干听了几分钟,脑子一片空白。
烟在指尖默默燃烧,烫到了手。
穆康猛地反应过来,激动到手发抖,心砰砰直跳。他把烟头一扔,直接冲进了男人所在的琴房,把里面的人被吓了一跳。
钢琴声戛然而止。
穆康:“你……”
林衍:“你……”
俩人大眼瞪小眼对看了半天。
穆康:“朋友,怎么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你?”
林衍:“……”
大概是错觉,穆康心想,单刀直入地问:“不好意思朋友,我就直说了啊,你能来帮我演期末音乐会吗?”
林衍涵养极好地问:“……请问你是?”
“作曲系的,是谁不重要。”穆康迅速走到另一架钢琴前,掀起琴盖坐下。
他激动到连绝处逢生的喜悦都忘了,迫不及待地说:“你听听。”
琴声在穆康手下缓缓流淌开来。
开头的引子悲怆又肃穆,像异教教堂里晦暗不明的钟声,然而走过十五小节,一个极其轻佻的和弦毫无预兆地出现。
就像眼前忽然冒出了耍流氓的拉威尔。
穆康专属的主题旋律融在和弦里,被肆意陈述,画面分了无数层次,焦距忽近忽远,对象难以捉摸。
时间似乎变得很慢,将钢琴的声音拉扯得模糊起来。
林衍暗自赞叹:果然名不虚传。
主题一出来,林衍就知道这人是谁了。穆大才子专属主题,乐团里几乎人人都会在没事的时候偶尔来一段。
他不管不顾冲进来时一身烟味,明明每个细胞都透着嚣张恣意,弹琴时表情却又那么专注虔诚,如同在仰望无所不能的神明。
如此矛盾的两种极端,穆康拿捏得恰到好处。
当穆康弹完最后一个音,林衍笑了。
“好啊,我帮你演。”他毫不犹豫地说。
“……操。”穆康在钢琴那头呆呆看着林衍的笑容,喃喃道,“我想起来了,你他妈不会是林衍吧……”
林衍点点头:“你好,穆大才子。”
林衍是J院指挥系的客座讲师,也是J院交响乐团的客座指挥。
当年院长先生是如何披星戴月地横跨太平洋,对在北美巡演的林衍死缠烂打,硬逼着签下了这份合约,已然成为J院院史上一段佳话,让所有竞争对手眼红不已。
林衍依旧太忙,每年能分给J院的时间加起来也就两三个月。但那又如何呢?林指的课依旧人满为患,林指的排练依旧座无虚席。毕竟人家那么牛逼,又那么帅。
这位传说中的人物,居然在琴房被穆康逮了个正着,实在是天可怜见。
而这位传说中的人物,居然也知道自己,穆康有点儿意外:“林指怎么知道我是穆康?”
“旋律太熟了。”林衍把穆康的主题旋律弹了一遍,“乐团里几乎每个人都在休息时间演奏过。”
穆康:“哈哈哈哈。”
“这个主题,我听过十个变奏版本,有solo、二重奏、铜管重奏。”林衍认真地说,“你刚刚弹的是第十一个,也是最好的一个。”
“那些小重奏都是写着玩儿的。”穆康毫不掩饰,露出得意的笑容,“这首才是我今年憋的大招。”
“林指,愿意屈尊来试试我的排练吗?”
穆康大四那年的毕业音乐会,是双钢琴加上一小提一大提一贝司的非主流组合。学校特批了顶级的收音设备,五百五十人的大音乐厅人头攒动,大家都寸步难行。至于穆康是怎么挖到了林衍,有小道消息称,穆大才子给了林衍一大笔出场费。然而相信的人寥寥无几,毕竟穆康一个穷学生,没那么多钱,而林衍又不怎么缺钱。
“我们就是在琴房偶遇,臭味相投,一拍即合。”演出前一小时,穆康和邱黎明在后门抽烟,第一百零一次对前来打听的同学解释。
方之木怀疑地打量着穆康:“林指那么忙,一次偶遇就能请动他?”
穆康:“当时哪管那么多,反正我一说,他就同意了。”
邱黎明面色凝重:“林指也这么说,他俩串供得天衣无缝。”
方之木盯着穆康几秒,算是勉强相信了,转而问道:“你们排了几次?”
邱黎明:“两次。”
方之木愣住了:“……啊?”
“其实一次就够了,为了我们才又多排了一次。”邱黎明叹了口气,指了指穆康,“他俩呀,根本就是灵魂伴侣。”
方之木一脸懵逼。
穆康吸完最后一口烟,把烟头摁熄在垃圾桶上,问方之木:“你听过林指弹钢琴吗?”
方之木:“没有。”
“一会儿你就会明白了,什么叫做差距。”
确实是有差距。
方之木每每想起来,不得不坦然承认。不仅仅是钢琴水平上的差距,更是音乐理解上的差距。
理解中的室内乐往往贫乏内敛,缺少激情,其实并不是。
理解中的和声永远要被完美解决,画下句点,其实并不是。
理解中的双钢琴必然霸道不已,弦乐只能在低处瑟瑟发抖,其实并不是。
穆康和林衍的双钢琴,让人觉得那似乎不是两架钢琴,而是几道水平高超、饱含情感的人声。只是这人声未免音色过于清亮,音准又过于精细了。
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一切恰到好处,多一分嫌多,少一分又不够。是钢琴,是人声,还是弦乐,又有什么关系?方之木从未听过这么色彩斑斓的室内乐,这么不讲道理的和声,这么水乳/交融的线条,这么曼妙的……
曼妙的……什么?
他说不出来。觉得自己似乎明白了,又似乎完全没有明白。
方之木躺在床上塞着耳机,又播放了一遍现场录音。时至今日,闭上双眼,眼前浮现出的已经是他自己思考出的画面。
穆康的作品从不霸道,他用所有人都已耳熟能详的主题创造框架,用奇思妙想的和声填上色彩,却又不吝啬留白,把思考的空间送给听众。
作者有话说
勃一:勃拉姆斯c小调第1号交响曲 (Johannes Brahms … Symphony No。 1 in C minor),Op。 68,写于1855…1876年,勃拉姆斯个闷骚男写这部交响曲写了21年。
第三章_追声与循途_长佩文学网
穆康认识林衍快两年,虽然见面次数不多,但非常投契,已是极好的朋友。“灵魂伴侣”这四个字,大家当着穆康的面说过无数次,可还没人敢在林衍面前提。
毕竟水平卓绝的指挥,乐团里人人都会有点儿敬畏。
编外成员穆康倒是完全不在乎。他大张旗鼓地拐走了林衍,又拉着人家彻夜长谈,这股不见外的精神,让乐团成员深感忧虑。
凌晨一点,陆西峰独闯穆康的琴房,手里提着一个饭盒,内附一大份麻小。
林衍坐在钢琴前,正专注地听穆康说话。那画面和谐美好,简直让旁人插不进去。
陆西峰偏要插一脚:“来来来,吃麻小。”
林衍:“麻……小?”
穆康起身,一把抢过饭盒:“这玩意儿明明叫口味虾。”
林衍:“口味……虾?”
穆康从里面拿出手套,递给林衍:“就是一种辣味的小龙虾,起源于我家乡。”
陆西峰:“放屁。”
三人开始毫无形象地吮吸起小龙虾。穆康耐心地指导林衍:“看这是尾巴,从中间这里外两边剥……对了,没错,先吸一下这里,然后吃里边的肉……”
林衍从虾壳里吸了一口辣油,眼睛一亮:“挺好吃。”
穆康面不改色:“很一般,太淡了。”
“你他妈变态,我专门要了加辣。”陆西峰吃了几个就被辣得满脸通红,“不吃了。”
穆康:“随你便。”
陆西峰取下手套,猛灌几口可乐,盯着穆康和林衍的头顶,这两人正在埋头狂吃。他踌躇了一下,慢慢地说:“那个,差不多就……回去睡觉了吧,快两点了。”
林衍动作一顿:“这么晚了?”
穆康:“是吗?”
陆西峰:“吃完就走吧?”
穆康想了想:“……行吧。”
陆西峰松了口气,心里怒赞自己的机智。天知道几小时前,当他在饭桌上接到“把林衍从穆康身边带走”这个任务时,内心是多么恐慌。
邱黎明:“我已经去过五次了。”
管啸:“我去过四次。”
李重远:“我去过三次。”
被拉来一起吃饭的方之木:“我居然也去过一次……”
邱黎明总结道:“为了乐团明天的排练能照常进行,你必须得去。”
彼时彼刻,陆西峰脑子里闪现张老板那张布满沟壑的脸,闷声喝掉一罐啤酒,选择了屈从。
此时此刻,穆康吃完了麻小,陆西峰完成了任务,二人皆是心满意足。
穆康和陆西峰迅速收拾好残羹冷炙。林衍把钢琴盖上,悉心整理好桌上的乐谱,再穿上外套,关灯,一切行云流水,如在自家似的随意自然。
陆西峰眼前仿佛飞过无数个“灵魂伴侣”的弹幕。
三人走在凌晨的校园,一月寒风凌冽,路边光秃的树干蒙了层灰,愈发无精打采。林衍裹紧大衣,脸有一半被领子盖住,露出英挺的眉眼。
穆康哆哆嗦嗦,好不容易点着了烟,火光在路灯下微弱闪烁,他吸了一大口,舒爽地轻叹:“憋死我了。”
林衍没说话,露出的眼睛显示他在笑。
陆西峰:“林指,那个,明天,哦不,今天早上,记得要排练哟。”
穆康眼睛眯了起来,像一只护食的野猫。
林衍看着陆西峰,眼里笑意更浓了:“我知道。”
嘴埋在领子里,声音闷闷的,有点幼稚,完全没有运筹帷幄的指挥风采。
穆康:“我明白了……你小子,处心积虑啊……”
陆西峰:“……”
林衍:“嗯?”
穆康狠狠指了指陆西峰,陆西峰却忽然对天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真冷啊,是不是林指?快下雪了吗?”
三人在路口分道扬镳,林衍回教师公寓,穆康和陆西峰回研究生宿舍。李重远住在校外,邱黎明和管啸正巴巴在宿舍门口等着。
两人看到穆康和陆西峰,先是松了一口气,继而火速转身走了。
陆西峰:“……”怎么没有表扬?
穆康:“……这帮孙子,本来还想提前告诉他们……”
陆西峰:“告诉什么?”
穆康再次眼神凶狠地指指陆西峰,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二天一大早,邱黎明第一个到了排练厅,惊恐地发现穆康正坐在自己乐团首席的位子上,左手拿油条,右手翻乐谱,神采奕奕。
“早啊。”穆康抬起头,“吃早饭了吗?”
邱黎明:“你来干什么?”
穆康:“呵呵,干你屁事。”
邱黎明:“我是乐团首席,排练厅里就没有不归我管的事。”
穆康无所谓道:“哦。”
邱黎明:“……”
穆康:“……”
邱黎明语气软了点儿:“喂……”
穆康把油条吃完,拿起豆浆:“看看阿衍排练总行吧。”
邱黎明反应了一下才明白过来“阿衍”指的是谁。
“来这么早,居心叵测啊。”邱黎明怀疑地打量他,坐到穆康身边副首席的位子上,开始整理要排练的谱子。
穆康专心致志地看乐谱,邱黎明瞄了一眼,是一首交响曲。
“新作?”他好奇地凑过去。
“嗯。”穆康把谱子摆到谱架上,“把琴拿出来,拉拉这一段。”
乐团成员陆陆续续地来了。大家纷纷向邱黎明打听林衍会不会来,又在得到肯定答复后,不约而同地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抹好松香对好音,邱黎明踹了穆康一脚:“让座。”
邱黎明坐回自己的首席专座,凝神看着总谱,穆康站在谱架边,给邱黎明讲了讲情绪。
邱黎明夹着琴,点头:“知道了。”
和他平凡无奇的外貌大相径庭,邱黎明的琴声多情大胆,尤其演绎那些浪漫片段,让人觉得像听情诗一样直白。
他刚拉几个音,排练厅里的人都不自觉放缓了呼吸。
怕打扰到他,怕琴声停止。
可穆康不怕。
“这几个小节不要揉弦。”他翻过一页谱,淡淡地说。
琴声的呼吸乱了一秒,很快调整过来,邱黎明目不斜视,放任琴声变得平直。
翻过五页,穆康抬手:“行了,停吧。”
邱黎明放下琴:“怎么样?”
穆康:“很理想。”
除了林衍,人基本上都到齐了。陆西峰和管啸无师自通地合奏起邱黎明刚刚拉的片段,错了好几个音,大伙儿都在笑。
邱黎明站起来:“什么鸡、巴玩意儿,对音对音。”
李重远坐在邱黎明对面,没有笑,对穆康说:“又写交响曲?”
穆康:“嗯哼,是交响诗。”
李重远:“写了有什么用?谁排?谁给你演?”
穆康正在乐谱上修改,随意道:“老子爱写,干你屁事。”
李重远盯着穆康半晌,慢慢地说:“真的……不干我的事?”
穆康抬头看他一眼,表情高深莫测。
李重远还想再问,排练厅的门忽然被推开,卷进一簇冰冷的空气。
所有人都瞬间噤声,林衍快步走了进来。穆康站在指挥台边,一下子就捕捉到了那股微弱的乌木香气,和林衍相视而笑。
林衍的脸颊被风吹得略微泛红,配上苍白的皮肤和真诚的笑容,整个人显得有点儿纯真。他气都来不及喘,脱下外套,在台上坐定,环顾乐团:“人到得很齐啊,对好音了吗。”
邱黎明:“好了,指挥。”
林衍:“我先说件事。”
穆康忽然挺起了胸。
“除了《火鸟》,我们还要排一个新曲子。”林衍安静地说,“下周的音乐会,协奏曲不演了,换成一首交响诗。”
穆康直觉想摸烟,又想起排练厅里禁烟,手指不耐烦地搓了几下。
林衍:“我和院长说好了,上半场,我们演穆康的新作品。”
众人:“……”
乐团陷入了诡异的沉默。一部分人对着林衍发呆,另一部分人对着林衍身边的穆康发呆。
穆康装模作样地点头。
“逗我们呢?”陆西峰大声说。
林衍看着他笑:“没逗你们。”
穆康啧了一声:“别紧张,一首交响诗,二十几分钟而已。”
李重远喃喃道:“我就知道……”
林衍:“现在穆康给你们发谱子,练一小时,上午就排这个了,火鸟下午排。”
穆康变戏法般变出了一大摞分谱。各声部首席如梦似幻地接过,又如梦似幻地分发。林衍一声令下,大伙儿如梦似幻地练起来。
交响诗名叫“困惑灵魂的叛变”(Le Renégat ou un esprit nfus),看起来就非常装逼,是穆康某日看加缪时的灵光乍现。故事里的传教士不觉间改变了信仰,却又被新的信仰割掉舌头。虽然他自己看完这个故事也是一头雾水,但无所谓,灵感和理解本来就不是相互依存的。
就像他一直盲目崇拜加缪,可连加缪到底算不算存在主义者都没有头绪。
这首作品传承了一个神经兮兮的短篇故事的名字,却并没有多晦涩难懂。穆康自命不凡地品出了加缪的人道感性,再放在音乐里,将一切变得合理浪漫起来。
没人对排穆康的作品有异议,大家都在疯狂研习乐谱。穆康挑了张椅子在边上坐好,最后一遍检查总谱。
林衍也跟了过来。
穆康:“别别,让我再检查检查。”
第一次让完整编制的管弦乐团演自己的作品,他心里没底,远不如表面那么平静。
林衍:“昨晚我试了好几遍了,很完美。”
穆康呼吸一顿,抬起头,撞上林衍深邃的眼睛。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林衍轻轻地说:“真的,非常完美。”
穆康盯着林衍,忽然问:“怎么你的脸还是这么红?”
林衍:“……”
穆康:“太热了吗?”
林衍:“……嗯。”
“我也觉得挺热。”穆康把总谱合上,递给林衍,“既然你都这么说,我就放心了,出去抽根烟。”
穆康几乎是飞速站起来走了出去,没再看林衍。他已经紧张了一个晚上,然而心率似乎在刚刚和林衍对视那一刻达到了顶点。
寒风清醒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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