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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声与循途-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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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衍和约翰内斯沟通好回来时,穆康已经把饭吞完了。
分离近在咫尺,林衍纵然一万个不舍也毫无办法。他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正色道:“我想请你帮个忙。”
穆康第一次先于林衍解决掉晚餐,整个人好像跑了场马拉松似的身心俱疲。他仰头一口气灌完一罐啤酒,言简意赅道:“说,什么都行。”
林衍:“我想向你要首曲子。”
穆康伸手又开了一罐啤酒:“什么曲子?”
林衍:“交响曲,随便什么形式,我们团演。”
穆康吃了一惊,把啤酒放回桌上,不可置信地问:“你们团是说……L团?”
林衍:“是。”
穆康居然有点慌:“我……很久没写这种交响曲了……”
林衍直视穆康的双眼:“你可以写吗?”
穆康毫不犹豫地说:“当然可以写。”
“但是我有一个要求。”林衍沉声说,“必须要用你自己的主题。”
两人无声对视片刻,穆康脸上的表情慢慢消失了,他移开目光,说:“我以前写的东西你基本都见过,随便用,我现在就给你所有形式的授权。”
林衍摇摇头,坚决地说:“一定要是新作品,由我们团首演。”
穆康斩钉截铁地说:“不行。”
林衍:“为什么?”
穆康冷冷道:“不为什么。”
林衍犀利地说:“所有事情都有为什么。”
穆康:“之前说过了,我已经忘了。”
林衍:“不可能。我都没忘,你怎么可能忘了。”
两人之间拉扯出难耐的沉默。
热带夜晚的风夹杂暖意卷进来,温柔拂过两人的发。穆康已经喝到桌上只剩下一瓶酒了,晚风丝毫带不走炙热酒意,他心里冻着冰,脑子却着了火,像一头困兽陷入无路可逃的焦躁。
林衍不屈不挠地说:“我只要用你的主题写的作品。”
酒意上头,穆康红着眼凝望林衍英俊的脸,明明近在眼前,却放佛隔着次元壁一般遥远,他张了张口,微弱地说:“林衍。”
林衍固执地看着他:“Please。”
丛林的夜在那一秒变得阒寂无声,只余穆康沉重的呼吸。他自暴自弃地想:直说吧,反正他是阿衍,没什么不好说的。
穆康闷声灌掉最后一瓶酒,多年以来躺着忍受强奸的心被滔滔酒意、被执着的林衍激发出鱼死网破的拼死挣扎。
“林衍,我已经很久没有用过那三个主题了。”穆康语气冰冷,徒手硬拉出自己残破不堪的心,残忍地解剖给林衍看:
“我现在写东西,都遵照客户的要求,谁给的钱多,我就接谁的活。客户要我写什么我就写什么,要我往东我绝不往西,要我下跪我绝不站着,要屎我他妈都能给他拉出来。”
“别误会,我不是问你要钱,你向我邀曲,我绝对分文不收。”
“可我已经写不出来你要的东西了,林衍,从接下第一个不情愿的工作开始,从写出第一个我自己都看不上的音符开始,我属于音乐的那颗心就已经死了。”
“我一直不愿承认,一直以为自己还活得潇洒,直到……直到几天前我重新见到你。”穆康说到这里,喉咙一紧,像忍受不了似的闭上了眼睛,“那天在雅加达,你在一个破房子里,弹一架破钢琴,带着小姑娘唱Ave Maria。”
“那天我和你只隔着一道墙,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你还是那个你,可我已经不是了,我他妈甚至都不敢进去见你。”
穆康睁开眼,漆黑瞳孔仿若溅出血色,痛苦又痛快地看着林衍:“说起来还得谢谢你,林衍,谢谢你让我终于认清了这一点。”
第二十章
两人的交流在穆康这番近乎自虐的独白后遗憾地无疾而终,林衍听得一语不发,穆康则一说完就回房倒头睡了。
人渣之魂依旧不负众望地回归,第二天清晨五点约翰内斯来接穆康的时候,穆人渣已经一丁点儿都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惊世之语了。
他站在微熹晨光里和林衍道别,面色平静一如往常,先给林衍留了自己的邮箱,叮嘱林衍把《林中精灵》修改好之后立刻发过来,又再三强调有什么事一定随时发邮件联系,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他看着林衍的身影在后视镜里慢慢缩小,铁石心肠里终于生出了名为“不舍”的情绪,烦躁地想:什么时候能再见到阿衍呢?真舍不得他啊。可是阿衍那么忙,我也不能招呼都不打就直接去打扰他。
回去还他妈要写地道战,操。
林衍一个人颓然站在原地,低着头无助地自言自语:“你根本没变,《林中精灵》里,明明都是最好的你。”
在P国的几天过得像演电影似的,穆康满心满脑都是潜水、阿衍、作曲、绑架犯和小朋友,根本想不起来看微信,手机信号又总是没有,在外人看来,基本是处于失联的状态。
下午五点,飞机终于落地。穆康正手捧大衣百无聊赖地等行李,王经纪人的电话来了,劈头就是一句:“你去哪儿了?”
穆康:“去P国了。”
王俊峰:“去潜水吗?怎么不告诉我?”
穆康:“临时决定的。”
王俊峰叹了口气,无奈地说:“下次提前告诉我一声,我以为你在雅加达失踪了。”
穆康随意“嗯”了一声,心里颇为不屑:告诉你我会被绑架?然后遇到林衍,顺便做了一下慈善?你知道林衍是谁吗?
这份际遇对穆康来说很珍贵,他想自己小心珍藏,不愿意和他人分享。
王俊峰:“既然去潜了水,那我就当你休完假了。《长征组曲》后天能交吗?”
形势一下子从《林中精灵》急转直下成了《长征组曲》,穆康没好气地说:“能。”
王俊峰心如磐石,并不在乎穆康是什么态度,只要能就行:“那就好,地道战尽快,凡星的总决赛在大后天。”
穆康不耐烦地说:“知道了。”
王俊峰听出了穆康心情不好,立刻周到地问:“我给你安排辆车?”
穆康不客气地说:“麻烦了。”
室外气温依然很低,刚刚从热带回来的穆康一出门就被冻得打了个喷嚏。冷风刺刀般无情地划过行人暴露在外的皮肤,穆康推着行李,鬼使神差地想起了林衍一冻就红的白脸蛋儿。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次见到。
他躲在一个柱子后哆哆嗦嗦点了跟烟,烟盒里的烟居然还剩一大半,穆康数了数,发现从被绑架到现在,自己总共只抽了不到十根烟。
还他妈天天不是吃水果就是吃水果拌米饭,可以说是非常养生了。
穆康舒心地叼着烟等人,随手翻了翻朋友圈,一起潜水的几个朋友没有发照片,应该还在那个荒无人烟的岛上没走。穆康想到一言难尽的约翰内斯一家人,点开其中一人的对话框:
…回来时小心点,那里有人抢劫。
等了半天也没见回复,穆康忽然记起,那里没信号,微信发过去也看不到。
他眯着眼思索了一会儿,觉得三个男人开一辆车走,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再说约翰内斯和他那位一看就是犯罪集团头目的老爸……大概还需要一段时间来平复被林衍吓到的受伤的心灵,不会这么快就开始干活儿。
啧啧,这帮幸运儿,真是沾了阿衍的光。
车缓缓在穆康身前停下,司机下车,礼貌地帮客人放好行李。穆康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忙碌的机场,很不是滋味地意识到,又要回到泔水般的工作中了。
和林衍一起就着夏夜晚风、昏黄灯光、悠悠虫鸣写《林中精灵》的夜晚,明明才过去两天,竟已恍如隔世。
穆康花了一整天给《长征组曲》收尾,终于卡着延了又延无法再延的最后期限把全曲交给了客户。他一点都不想再看到这堆狗屎,恨不得马上就把文件处理了。
穆老师出品上乘、作品繁多,工作室曲库里能找到的音乐却是屈指可数,除了正在写的东西,穆康早就习惯了一收到钱立马把原文件删掉。王经纪人一开始对此颇有微词,穆康则表示,狗屎可以拉,但不能拉了还不让人收拾。
然而《林中精灵》显然不算在此列。
穆康慎而又慎地重新手写了总谱,又郑重地把谱子用文件夹装好,带回家放到床头的柜子里,专门为它腾出了一方天地,生怕狗屎味儿能传染。
做完这一连串神经病似的动作,穆康开始盼星星盼月亮地等林衍的邮件,顺便愁眉苦脸地写《地道战》。
谁他妈知道地道战是什么鬼,老子又没打过。再说它有没有传说中那么神乎其神,能把兵强马壮的敌人打得哭爹叫娘,我实在是深表怀疑。
脱离现实和因现实而生的悲悯、仅依靠虚妄口号和自我幻想的创作,永远只能是一滩狗屎。
和《林中精灵》相比,《地道战》的进度只能以龟速来形容。穆大才子拖稿的习惯沉痾难治,写了一下午只写出了十个小节。
下午五点,穆康正打算叫外卖随便应付一下,手机忽然响了。
知道他手机号码的人不多,这个点会打电话来的人更少,他本以为是王俊峰,拿起来一看,愣了。
屏幕上清楚地显示“张玉声”三个字。
张老板两年前从J院退休,下海一心一意经营玉声琴行的糊弄大业,糊弄得怎么样穆康不清楚也不在意,只记得几次见到张老板,对方都是红光满面的样子。
毕竟是老师,面子不能不给,穆康犹豫了两秒,接起电话:“张老师?”
张玉声中气十足地说:“穆康啊。”
穆康:“是我,您好。”
张玉声:“你好你好,最近怎么样?”
穆康:“还行,您呢?”
两人你来我往地进行了一堆毫无意义但又一定要走的社交性寒暄。穆康嘴上随便应着,无意识地频频刷新邮箱,刷出两封大概是想邀曲的邮件,随手转发给了王俊峰。
电话那头张老板绕了半天,终于进入正题:“穆康啊,我想请你帮个忙。”
穆康:“张老师请说。”
“电话里说不清楚,等下见个面吧。”张老板顿了顿,又说,“我也就请你帮这一次忙。”
这话一说出口,穆康就不好再拒绝了,只好说:“好吧张老师,在哪里见?”
张玉声:“我把地址发过来,你六点半到吧。”
张玉声选的地方是一家只有包厢没有大堂的高档餐厅,每个包厢都有独立的洗手间和传菜口,搭配三个服务员。穆康一进去,发现里面只有张老板一个人,意识到这将是一场恼人的服务员比客人还要多的局。
穆大才子非常不好伺候,人多的局嫌吵,人少的局又嫌服务员多,总而言之就是这也看不顺眼那也忍不下去。
张玉声一看到穆康就站起身,满面笑容地迎上来,直接递给穆康一杯酒。杯里液体微黄,香气馥郁,桌上摆了个造型传神的酒瓶,应该是某有价无市版本的茅台。
穆康接过来一口干了,说:“好久不见张老师,您请坐。”
张玉声拍拍穆康肩膀,跟个大领导似的,亲切地拉着穆康坐下了:“好像瘦了啊,穆康。”
穆康:“呵呵。”
“这里菜挺好吃的,特别是河豚和佛跳墙。”张玉声招呼服务员上菜,热情地说,“你一定要尝尝。”
无事献殷勤必有妖,穆康不动声色地等着张老板开口,面不改色先喝了一碗佛跳墙,又喝了一碗河豚汤,好像没发现一顿饭点了两个汤有哪里不对似的。
佛跳墙也吃了,河豚汤也喝了,茅台酒也干了,张老板终于对穆康满意了,笑眯眯地说:“其实也没什么大事,穆康啊,我想问你要个曲子的授权。”
穆康端着酒杯问:“什么曲子?”
“就是你研究生毕业的时候写的那首……”张玉声磕巴了一下,没想起来名字,“……曲子。”
穆康装作听不明白:“我写了很多,您指的是哪首?”
张老板:“……”
穆康没说话,心机深沉地等张老板自己回忆,眯着眼含口酒,嘬了半天还是没尝出来限量版茅台和普通版茅台有什么本质区别。
张老板皱着眉慢慢地说:“就是后来演出的那首嘛,有一段钢琴……好像还是找别人弹的?”
穆康狠狠把酒咽了下去,心道:找别人?找哪个别人?林衍你他妈都能不记得?
好在张老板还算争气,终于从生锈的脑子里把人扒拉出来了:“对!钢琴是林衍弹的嘛,林衍那场演了你写的那首曲子,又指又弹,啧啧,穆康,你小子真是有面子!。”
穆康皮笑肉不笑地说:“啊,那首啊,《困惑灵魂的叛变》,对吗?”
张老板暗自腹诽道谁记得住这个破名字,嘴上却忙不迭说:“对对对,就是这首!”
“那是一首交响诗。”穆康看了张老板一眼,“张老师您不是退休了吗?”
“我也不想从学校退休,年龄到了,要跟着政策走才没办法啊。”张玉声叹了口气,动情地对穆康说,“但是我的心还在音乐上,没打算真的退休。”
这话说得穆康始料不及,他拿不准张玉声什么意思,试探着问:“您是有什么计划吗?”
“我手下培训部在十几个小学都有招生,打算组建几个业余的学生乐团,培养下一代。”张玉声解释说,“现在准备工作差不多了,正在收曲子找谱子。”
穆康点点头,端起酒杯对张玉声说:“张老师,我敬您一杯。”
眼见穆康一仰头把酒干了,张玉声连连摆手道:“不至于不至于。我这不就想起来穆大才子你了嘛,当年这首困、困……曲子,大家印象都很深啊。”
穆康挥开服务员,重新给自己添了酒,手指摩挲酒杯,思索着说:“这首曲子对演员技术要求很高,又有一段协奏曲级别的钢琴,不适合学生乐团排啊。”
“我知道,所以才想当面问问你。”张玉声显然已经事先想好了,飞快地说,“你给我改编和演出的授权,我找一直合作的作曲家改,怎么样?”
穆康没说话。
不是不行,而是很行、太行了。
他以前的作品摆在家里都快烂成纸钱了,并不是穆康不愿意给,而是基本没人问他要。
除了“勋伯格赛高”那几位和管小小偶尔会问穆康要一些室内乐小作品玩玩儿,再也没有谁在乎穆康曾经的作品多么引人入胜惊世骇俗了。他们觉得《长征组曲》之流已经很好,和声为什么要那么多变化,几个模板足够了,反正就是电视剧的配乐,衬托虚构的主人公假惺惺的眼泪而已,连情感都是假的,音乐是什么样又有什么关系。
又不是要去参加奥斯卡格莱美评选。
穆康既然早已不愿意再用穆大才子专属三大主题,自然也想过约莫总有一天,自己终会把以前那些才华横溢的作品也烧掉,来个眼不见为净,和美好的过去彻底道别。
没想到第一个站出来对他说“不”的人,既不是管小小,也不是李重远,而是……张玉声。
穆康瞥了眼张玉声焦急渴望的神色,对着酒杯自嘲地轻轻笑了,许久,低声道:“张老师都这么说了,我当然同意。”
第二十一章
那天晚上的饭局宾主尽欢,请客的和被请的双方都获得了满意的成果。一瓶茅台喝得还剩一半多,两人推让来推让去,最后还是被带它来的张老板又给带走了。
穆康晚上躺床上时,又细细回想品味了一番,暗自决定限量茅台可以拔草了,省了一大笔开销。他借着酒意陷入睡眠,迷迷糊糊地想:省下来的开销可以用来去瑞士找阿衍玩儿。
可惜这个特别正确、特别浪漫的想法第二天就被人渣之魂抡起来抛到爪哇国了。
早上九点,门铃准时响起。王大经纪人被前几天穆康的无故失踪弄得神魂不宁心有余悸,思来想去,还是认为必须亲自出马送穆大才子去录影。
穆康正在享受早晨的第一根烟,裸着上身给王俊峰开门:“你来干嘛?”
“送你过去。”王俊峰裹着寒气进来,自发拿了拖鞋穿好,把半凉的早餐摆到桌上,无奈地问,“老这样不穿衣服,真的不冷?”
穆康坐在沙发上吞云吐雾,没理他。
王俊峰又说:“先吃完早餐再抽烟。”
穆康随口说:“嗯。”
王俊峰走到放烟的柜子前翻了翻,诧异道:“上个月这里明明还有八九条烟,现在怎么只剩半条了?”
穆康:“谁知道呢。”
王俊峰悚然道:“你都抽了?”
穆康:“嗯哼?”
王俊峰震惊地说:“抽太多了,一天两包都不止了啊?”
穆康:“没有吧?”
王俊峰坐到穆康对面,认认真真算给他看:“八条烟共80包,现在还剩8包,一个月不到就没了72包,除掉百分之二十的递烟率,一天两包没跑了。”
穆康双目无神地看着他:“哦。”
王俊峰操心地说:“穆康,你这样不行。”
两人默然无语对视了半晌,王俊峰寸步不让,脸上清清楚楚写着“你得给我个说法”,穆康忽地心生一计,指指茶几上的烟盒,狡猾地说:“这盒烟是我在P国潜水的时候开的,现在都还没抽完。”
王俊峰皱眉拿起烟盒看了看,确实挺旧,不像新开的。他怀疑地打量穆康:“那柜子里的烟怎么没的这么快?”
穆康泰然自若地胡扯:“递烟递没了,我最近都递整包。”
王俊峰:“……”
穆康:“真的,见了好几个前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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