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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人,那些事-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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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第一个入住的客人,正是那个相命仙,而且从此一住就是十五年,不但把旅馆的房间当成相命馆,甚至当成自己的家。
「头脑巧,不如时机抓得好。」之后,美满常常跟人家这么说:「光复不久,先是中南部的人往台北跑,谁知道没几年,却碰到唐山人往台湾逃。」
富源不仅生意好,一度还成了寻人中心、联络站、地下钱庄以及职业介绍所。
生意好,但美满难免也会有怨叹,觉得生意场应该是男人站前面,「啊,我怎么连一个可以帮忙、可以依靠的男人也没有?」
不过,美满果然桃花旺,才开始这么想,汉亭竟然就出现。
汉亭原本在南部制糖会社当技师,光复后,国民政府来接收,他莫名其妙地被解雇,一气之下就跑到台北,住进富源,到处找头路,他有技术,可是却缺背景,也没口才,旅馆住了两、三个月,什么也没找到,最后好像连志气都没了,每天骑着脚踏车,载着美满的儿子四处逛。
美满倒觉得这个人不但老实又爱孩子,最重要的是他什么都会修,从电灯不亮、电话不通、水龙头漏水到墙壁龟裂,只要叫一声「汉亭,拜托一下!」就什么都免烦恼、一切都放心。
美满之后都跟人家说:
「不要以为我爱他,当时,我只是想拐他留下来当长工。」
汉亭倒不这样认为,他曾经在喝醉话多的时候跟人家说:
「她都以为我很呆……,其实,我早就发现,她看我的眼神里头有爱意。」
总之,那年尾牙的晚上,或许两个人都喝了一点酒,心情比较放松,美满跑去敲汉亭的门,说年关近了,工作更难找,问他有什么打算?
汉亭说自己也不知道,最坏就是回南部,种田、养猪死心当农夫。
美满说:「如果这样,倒不如就在富源帮我忙……,你看,我连尾牙也请你,可见我早就不把你当客人……,你南部有父母要奉养,我知道,所以每个月要多少钱……,任你说,我不会亏待你。还有,我知道你喜欢富源,富源也喜欢你,这种缘分更是不容易……。」
回忆起这一段,汉亭说,那时候他知道美满的意思,可是……「我还是在等,最后她会怎么表示」。
据说美满最后是这样讲,她说:「你现在没收入,房间钱我都收到不好意思……,若不嫌弃,其实,你可以来我房间住,跟我挤。」美满倒是大方承认,她的确这样讲,不过,她也说:「住进来的第一晚,我才知道,哼,原来不会叫的狗,一咬人就不肯放!」人生走到透,美满常说,很多事是注定的,别铁齿,当命中的某颗星辰走到哪个位置,该遇到的事怎么也躲不掉。二二八事件的时候,相命仙告诉美满和汉亭说:「会平安啦,免惊惶,只要汉亭忍一下,不要莽撞地想拿木剑去拼步枪。」
隔了两年多,有一天晚上,相命仙和汉亭都喝醉了,美满听见相命仙又有点大舌头地跟汉亭说:「真奇怪,你和美满未来这一年的主运都走同样的路线,都是‘悲喜交集,哭笑不得’。」那是一九四九年夏天的事。也从那天秋天起,旅馆里天天挤满一大群南腔北调的唐山人,有人携家带眷,有人妻离子散,尽管来来去去都是不同的人,却都有同样的一种神情叫「茫然」。不过,美满记得那女人抱着才出生不久的婴孩,半夜出现在眼前的时候,她在那张苍白虚弱的脸上,看到的仿佛不只是茫然,而且还有惊吓和绝望。
女中说,已经告诉她没房间了,但那女人坚持不走,说她走不动了,而且需要吃些东西,逼一点奶给婴儿喝。美满说,美满的心情自己当然懂,于是让她在女中的统铺上先休息,然后下厨煮了一碗麻油蛋包加面线给她吃,不过,问她叫什么?从哪来?除了微笑之外,她却什么都沉默,一直到最后,才跟美满说:「什么都不知道,对你比较好。」「第二天清晨的事,现在想起来啊……还是会哭。」美满回忆说:「她才掏奶喂孩子,外头一堆军人就带枪冲进来……,她把孩子给我抱,孩子没吃饱开始大声哭,她倒是冷静地从破包袱里掏出一个龙银递给我,什么也没说,就扶着墙走出房间跟那些军人说:‘我在这里,不要动枪动刀,不要打搅人家睡觉。’当那些兵把她的手折在背后押出去时,我记得她硬是挣扎地转头看了一眼……,只是不知道她是在看我……,还是在看我手上的孩子。」美满说,之后她被军人带去问了好几天,祖宗八代的事都问,但就是没人问起那个孩子。
不久之后,新闻登了很大一篇,说有共产党的组织被破获,几个「匪徒」都被枪杀了,巡察的警员偷偷跟美满说,其中那个女的就是从旅馆被抓走的那一个。
那天半夜,等所有人都睡了之后,美满要汉亭照着报纸上的记载,把那女人的名字和籍贯「湖南长沙」写了一张白纸,贴到屋后的墙壁上,然后抱着婴孩跟她鞠躬,烧香、烧纸钱,并且跟她说:「你会找到我,这是咱有缘,你的遭遇我不清楚,不过,现在你安心跟着观世音菩萨去就是,至于孩子……你放心,我会把她当成自己的女儿养!」屋里所有人都知道这个秘密,不理解的只有小富源,才四岁多的他,不懂为什么只隔了一个晚上,那个原本大家都叫她「红婴仔」的小小孩,忽然就有了新的名字叫「富美」,而且说从那天起,她就是他的新妹妹。富源不懂的事情,之后还更多。那年过年前,旅馆的门前,忽然出现一个又黑又瘦、一脸沧桑的男人,他迟疑地看着坐在柜台里头的卡桑好一会儿,开口沙哑地说:「美满,我阿哲啦。」之后,富源记得现场所有人,仿佛就像电影里的定格一般全愣住,好像很久很久之后,才听见美满激动地说:「富源!富源!你阿爸没死回来了!赶快叫阿爸!」富源说,当时只觉得怎么会这样?不是才刚多了一个妹妹吗?现在……怎么又多了一个阿爸?
每想起那段「悲喜交集,哭笑不得」的日子,美满都会说:「富源只是搞不懂怎么多了一个老爸,我是一下子有两个丈夫才尴尬!」阿哲刚回来的时候,身体很差,请中医调理了很久,精气神才慢慢恢复,但整个人的魂魄好像都散了,白天不讲话,睡觉的时候却整晚讲梦话,甚至还会惨叫、哀嚎,美满摇醒他的时候,经常发现他一身汗,好像梦境里受到什么惊吓或被追逐。有一天,美满半夜醒来,发现失眠的阿哲手上,竟然拿着好几根人骨自己端详,美满吓到连话都说不出来,没想到阿哲倒是温柔地跟她说:「免惊啦,都是好朋友,我带他们回来的。」阿哲说,早在日本投降前,他们的部队已经被盟军打得七零八落,溃散到丛林里各自亡命,战友陆续因为受伤、饥饿或疟疾死了。
「没力气也没时间埋他们……,只好把他们的手剁一只下来,生火把肉烧熟了,用刺刀削掉,往背包一放继续跑……。」阿哲说:「现在烦恼的是,当初忘了做记号,我分不清哪一只是谁的。」美满说,她还记得阿哲在讲这些历程时,那种温柔的语气和眼神。
阿哲后来逃到一个深山的村落里,帮人家砍柴、垦山。
「知道战争已经结束后,我反而走不了,因为……我跟那里一个女人已经有了孩子,总不能把人家丢下,自己回来,你说是不是?」阿哲平静地说:「这都是命运,所以你另外有男人,我也不会怪你,何况当初我也讲过,万一没回来,你就另外找人嫁,讲过的我不会反悔。」那个女人和小孩呢?美满说:「很可怜……,阿哲讲的时候还一直哭,说那边每年都会烧山垦田,那年烧山的时候,风向突然变了,大火浓烟整个扑向村落,小孩和女人死了好多,阿哲说找到那母子的时候,孩子是被妈妈放在水缸里,妈妈全身烧得大部分只剩骨头,可是手还抱着水缸不放……。」
后来呢?两个丈夫,你怎么处理?「老实说,这两个男人最初对我有够好……。汉亭看阿哲身体好了,东西收收就要走,阿哲竟然去找他喝酒,要他留下来,说比起自己,他跟我的夫妻关系反而还更久;而且,富源也只认他当爸爸,而自己至少外面曾经有过家庭,回家……说起来反而像路过借住而已……,讲了一大堆。」美满说:「两个人这么客气来,客气去,倒楣的反而是我,明明丈夫有两个,有一段时间却活得像寡妇……,后来我生气了,只要想让谁陪,我就拿酒去找谁喝,两个人给我轮流!」「后来这两个都慢慢变坏了……。阿哲大概南洋待过那么几年,知道哪里有木材的生意可以做,跟我拿了一些钱做本,和汉亭一起做木材进口,把旅馆生意丢给我自己扛……,没几年,这两个竟然赚了不少钱,晚上经常穿得趴里趴里出去鬼混,有一天我出去抓,两个人竟然在酒家里喝得醉醺醺,左边抱一个、右边抱一个,看到我也不怕,两个人竟然还装蒜,彼此问:‘今天不是应该你陪她喝,我放假?’」那是民国四十六、七年的事,但经过五十年后,美满讲起来,却还是一肚子火,她说:「人间事若像水,女人的头壳就像海绵,碰到的就不会忘;男人的头壳像‘孔固力’(水泥),泼下去转眼干。不信你去问阿哲,看他记不记得马来亚山上的孩子和老婆?还有,你去问汉亭,看他记不记得当初怎么‘设计我’?」到底是谁设计谁,成了美满和汉亭一辈子永无休止的争论,有时候甚至连阿哲也会被牵拖进来,因为美满会抱怨说:「当初要不是媒人乱设计,我这辈子也不会这么坎坷。」不过,尽管嘴里老是这么叨念着,但他们心里各自明白,是时代设计了他们。面对无法抵挡的命运,人们也只能逆来顺受,一如美满的口头禅:「天意!」
民国五〇年代,南北二路数不清的年轻人涌进台北寻找发展的机会,美满几乎把那些短期投宿的「庄脚囝仔」当作自己的小孩看待,不但帮他们介绍工作,甚至还当起媒人撮合姻缘。美满说这辈子经过「美满作媒,保证美满」的夫妻超过两百对,然而,她私下最想撮合的一对,最后却以遗憾收场,她说的是富源和富美。美满和汉亭在一起的时候,并没有办户口登记,阿哲回来之后,美满当然还是他的「配偶」,汉亭只好自立门户,而富美则是他门户下的「养女」,和汉亭同姓,因此汉亭有时候会借故哀叹,自己和富美都是「户口外」的「外人」。既不同姓又没有血缘关系,所以尽管富美从小就叫富源哥哥,但美满却始终认为,这两个以后应该可以自然而然地「送作堆」。「自己养大的女儿成了媳妇,还有比这个更圆满、更让我放心的姻缘吗?」美满说:「谁知道,他们两个还挺认真地以兄妹对待……,天意啦!」富美其实很小就知道自己的来历,但她始终不觉得自己和富源有什么不同,有时候,甚至还会怀疑哥哥才是「户口外」的人,因为上学之后,她的成绩永远排在前头,而富源则老是吊车尾,所以被宠的是她,经常被骂的反而是哥哥;富源勉强念完高职,就跟着两个爸爸学做生意,在外吹风淋雨,而她却一路无忧地念完大学,还出国留学。多年之后,她曾经跟富源承认说,其实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她很着迷他那种跟好学生完全不同的、率性而且海派的庄脚性格,但是「……怎么说,你总是我哥哥,是不是?」富源说当她讲起这一段的时候,自己也差点失控。
「我怎会不喜欢她呢?只是那时候……她实在太优秀了,优秀到让自己自卑,所以宁愿当她的哥哥就好,至少,可以因为‘富美是我妹妹呢!’而有一点小小的骄傲!」不过,这一段他可没告诉富美,毕竟「……过去的事了,而那时候我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爸爸了,能改变什么?跟她说……,倒不如留在心里就好。」富源说的「那时候」是一九七〇年代中期,富美在美国东岸的大学拿到博士学位,出国还不是那么自由的年代,有商务护照的富源,奉母亲和两个爸爸之命去参加她的毕业典礼。富美的博士论文听说和台湾白色恐怖的那段历史有关,她跟富源说:「研究这个,是因为想找到那个生我的妹妹吧?结果……没找到她,却反而找到更多跟她一样命运的妈妈。」富源旅馆在一九八〇年代中期结束营业,改建为住宅大楼,大楼的名字叫「美满人生」。二〇〇六年,富源帮美满办了一场盛大的八十寿筵,富美也带了美国丈夫和三个小孩专程回来,那时候,阿哲和汉亭都已于几年前往生。
美满在观音山建了一个塔位,把他们两个放在一起,说以后自己也要住进去,「三个人从没睡在一起过,那种滋味……那两个死人绝对也想试试看!」美满很有把握地这么说。
PART5 这些人,那些事
思念——
小学二年级的孩子好像很喜欢邻座那个长头发的女孩,常常提起她,每次一讲到她的种种琐事时,你都可以看到他眼睛发亮、嘴角带着微笑的样子。
他的爸妈都不忍说破,因为他们知道不经意的玩笑都可能给这年纪的孩子带来巨大的羞辱,甚至因此阻断了他人生中第一次对异性那麽单纯而洁净的思慕。
双方家长在校庆孩子们表演的场合里见了面,女孩的妈妈说女儿也常常提起男孩的名字,而他们也一样有默契,从不说破。
女孩气管不好,常感冒咳嗽,老师有一天在联络簿上写:「邻座的女生感冒了,只要她一咳嗽,XX就皱着眉头盯着她看。问他是不是咳嗽的声音让他觉得烦?没想到XX却说:『不是,她咳得好辛苦,我好想替她咳!』」
老师最後写道:「我觉得好丢脸,竟然用大人的观点污蔑了一个孩子那麽善良的心意。」
爸妈喜欢听他讲那女孩子的点点滴滴,因为从他的描述里彷佛看到了孩子们那麽自在、无邪的互动。
「我知道为什麽她写的字那麽小,我写的这麽大,因为她的手好小,小到我可以把它们包起来!」
爸妈於是想着孩子们细嫩双手紧紧握在一起的样子,以及他们当时的笑容。
「她的耳朵有长毛耶,亮晶晶的,好好玩!」
爸妈知道,那是下午的阳光照进教室,照在女孩的身上,女孩耳轮上的汗毛逆着光线於是清晰可见。
孩子简单的描述,其实是无比深情的凝视。
三年级上学期的某一天,女孩的妈妈打电话来,说他们要移民加拿大。
「我不知道孩子们会不会有遗憾……。」女孩的妈妈说:「如果有,我会觉得好罪恶……。」
没想到孩子的反应倒出乎他们预料。
有一天下课後,孩子连书包也没放就直接冲进书房,搬下世界旅游的画册就坐在地板上翻阅起来。
爸爸问他说:「你在找什麽?」孩子头也不抬地说:「我在找加拿大的多伦多有什麽,因为XX他们要搬家去那里。」
书没翻几页,孩子忽然大笑起来,然後抓起电话打,一边拨号还一边忍不住地笑;爸爸听见他跟电话那一端的女孩说:「你知道多伦多附近有什麽吗?哈哈,有瀑布耶……,书上的字念起来好好玩……,说『你家那块破布是世界最大的破布』,哈哈哈……不是啦……是说尼加拉瓜瀑布是世界最大的瀑布啦……哈哈……。」
孩子要是有遗憾、有不舍,爸妈心理有准备,他们知道惟一能做的事叫「陪伴」。
後来女孩走了,孩子的日子寻常过,和那女孩惟一的连结,好像只有他书桌上那张女孩的妈妈手写的英文地址。
寒假前一个冬阳温润的黄昏,放学的孩子从巴士下来时,神情和姿态都有点奇怪,满脸通红,眼睛发亮,右手的食指和拇指间好像捏着什麽无形的东西,快步跑向等候的爸爸。
「爸爸,她的头发耶!」孩子一走近便把右手朝爸爸的脸靠近,说:「你看,是XX的头发耶!」
这时爸爸才清楚地看到孩子的指间捏着的是两三条长长的发丝。
「我们大扫除,椅子都要翻上来……,我看到木头缝里有头发……,一定是XX以前夹到的,你说是不是?」
「你……要留下来做纪念吗?」
孩子用力地摇着头,但爸爸看到他的眼睛忽然冒出不知忍了多久的眼泪,他用力地抱着爸爸的腰,把脸贴在爸爸的胸口上,忘情地嚎啕大哭起来,而手指却依然紧捏着那几条映着夕阳的光、在微风里轻轻飘动的发丝。
真实感——
阿婆一辈子住在渔村,三十五岁那年先生就翻船死了,七个小孩最大的才十七岁,她说她是以「我负责养小的,大的孩子自己养自己」的方式把所有小孩拉拔大。
四男三女七个小孩后来都很成材,也许从小习惯彼此相互扶持,所以兄弟姊妹之间的情感始终浓郁。
他们唯一遗憾的是,阿婆一直坚持住在渔村的老房子里,怎么说都不愿意搬到城市和孩子们一起住。她的说法是:「一年十二个月,七个小孩不好分,哪里多住哪里少住,他们都会说我大小心……,而且一个人住,我自由,他们也自由。」
她说得固然有道理,但孩子们毕竟放不下心,所以在她七十岁那年帮她找了一个外籍看护,并且把老房子翻修了一下,甚至还设计了无障碍空间,为她往后万一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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