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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柏用指尖碾着口袋里那张纸条，边走出审讯室边思考。
　　也就是说，就如之前的推测一样，那些孩子事实上并没有死亡，而是被某些人出于某种原因，借“大巴坠崖”这起事故，诱拐并藏匿到了某个地方。
　　而作案人不惜制造如此轰动的事故也要把孩子们拐走囚禁起来的原因，也就明朗了起来。根据郑海的证言，嫌犯先把那些孩子送给一个色欲昏心的恋童癖，再进行敲诈勒索，以此赚取高额封口费。
　　但这十一个大活人就算是体型较小的孩子，也不可能被凭空从一个地方移到另外一个地方。所以，郑海的藏孩子的仓库附近，必定曾有过装着孩子们大巴或者厢式货车经过。
　　“宋佳，”赵柏走到不远处正低头吃泡面的人身旁，轻轻地把写着郑海仓库地址的纸条放在桌子上，“麻烦你去交警总队调一下这个地方附近路口的监控，时间点分别是两周前和四天前。”
　　他顿了一下，又补充道：“把开进去和开出来的车的牌号都查一下，尤其是大巴和货车，车主所有信息务必调查清楚。”
　　这活派得让人猝不及防，正喝着汤的宋佳不由得呛了一下，赶忙抽了张面巾纸擦擦嘴，抬头道：
　　“行，你等下。”
　　宋佳把面碗和筷子收拾了，便起身套上外套准备出门。
　　“哎对了，”宋佳看了一眼赵柏，又刻意环视了一下四周，挑挑眉，低声问道，“一直跟你在一块的那个简美人呢？上次出门之前还看见他了来着。”
　　“你说简杨啊？别管那个懒货。”赵柏摸遍了全身口袋，终于摸出了一根漏网之烟，“他回来的时候困了，我就把他先送回家了。”
　　赵柏不知道从哪又掏出一个打火机，擦了三下打着了火，凑到嘴边，却没点上：“咱们这边也快完事了。只要找到那辆孩子们上过的车，顺着查，就能查到那个绑架勒索杀人犯。”
　　“——前提是一切顺利。”
　　宋佳默默点了点头，用手指把桌上的纸条拈了起来，细心折好后塞进了钱夹里。
　　“另外，我带人去郑海那仓库看看，说不定会有什么新线索。”赵柏又“啪”地把打火机盖扣上，两指夹着没点着的烟，瞥了宋佳一眼，“不过话说回来，孙琳毓怎么样了？看你这么快就回来，她没事了？”
　　“据医生说，情况已基本稳定。”宋佳难得地笑了笑，答道，“人安静下来了，孩子也保住了，只要她不再经历剧烈的情绪起伏，把孩子生下来是就是完全没问题的。”
　　说罢，宋佳又用手遮了遮面部，刻意压低声音道：“是个男孩，可健康了！你先别告诉她和她家人，医生不让说。”
　　赵柏不禁莞尔。这大概是他这几天里听到过的唯一一条好消息。压在头顶的一片阴云总算有所缓解，他语气略微放轻松一些，笑道：
　　“她还在市医院？我先去看她一眼，顺便重新问她话。”
　　宋佳抿着嘴唇，唇角一弯，便转身向门口走去。
　　十分钟后，赵柏到了市医院。他到咨询处问了孙琳毓的病房号，然后上了楼。
　　到了门前却病房门未开。赵柏从门上的窄窗口望进去，便看见了病床上正闭着眼睛，胸口均匀起伏着的年轻母亲。
　　既然睡着了，那就不打扰了，赵柏想，等她醒来之后再问也不迟。
　　于是他就把搭在门把上的手收了回来，转身，准备离开医院。
　　“您是……赵警官？”
　　一道低沉的男声从身后传来。赵柏倏地停住了脚步。
　　一张架着金丝边眼镜国字脸呈现在面前。
　　赵柏快速地在脑海里检索了一下这张脸，而后笑道：
　　“孙炳钧先生，看到令妹平安无事，我们也就放心了。”
　　孙炳钧也笑了一下：“琳毓能获救，多亏了你们第一时间给医院打了电话，我衷心地感谢人民警察。只是，她丈夫郑海的事，一直让我牵肠挂肚，您能否透露一二？”
　　“抱歉，人民法院宣判之前，家属不能与被羁押人会面。”赵柏给了对方一个略带歉意的微笑，“建议您尽快联系律师，以争取更有益的判决结果。”
　　“宣判？羁押？”孙炳钧脸色白了白，满脸震惊，“您在说什么？他犯了什么罪？就算他……也没人告他啊！”
　　“人民检察院将会对郑海提起公诉。”赵柏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耐心解释道，“请您别误会，这不单单是您的‘家事’。郑海先生身负多项犯罪嫌疑，更具体的事宜我无权透露，请等待后续通知。”
　　说罢，赵柏便礼貌地道了个别，而后毫不犹豫地转身，向楼梯口走去。
　　“哎别走啊，赵警官，赵警官！”男人气急败坏的声音由远及近。
　　突然，左手臂被死死抱住。
　　“我外甥女呢，找到了吗？”孙炳钧喘着气，双眼隔着镜片，紧紧盯着赵柏，“她在哪？她妈妈躺医院里了，爸爸被你们关起来了，现在是不是一个人在家？”
　　赵柏默默叹息一声，右手一动，轻轻将孙炳钧的双手移走，话音沉重：
　　“非常遗憾，她……”
　　“她死了……”带着哭腔和颤音的女声突兀地响起，“小瑜她死了。”
　　赵柏回头。孙琳毓披头散发，形如枯槁，半跪着倚在墙边，通红的眼眶中是一双黯如死灰的眼睛。
　　零零碎碎的脚步声从走廊另一边传来。
　　“孙小姐，请回去！”几名护士小跑着赶了过来，架住孙琳毓的手臂，把她扶起，带向病房。
　　孙琳毓却扒着墙缝不松手，指尖泛白，末节外翻，手指近乎折断。她闭上眼睛，疯了似的摇着头，声音嘶哑：
　　“我不要！都是我的错……我的错！我要是听我朋友的话，带上小瑜偷偷走，谁也不告诉，她又怎么会遭这种罪！她那么小……她什么都不懂，只知道哭着喊疼……我杀了她，是我杀了她！我杀了我最可怜的女儿！让我死吧，让我死吧，让我……”
　　“孙小姐！”
　　“琳毓！”
　　“担架车！担架车！”
　　“快叫医生！”
　　几米外的走廊拐角处乱作一团，医生、护士、还有孙炳钧都在焦头烂额地围着这位肝肠寸断的母亲团团转。
　　赵柏却始终只是站在原地，全身仿佛都被灌了铅，连抬腿迈出一步都变成了奢望。合上眼睛，小女孩的惨状历历在目，他甚至能回忆起郑天瑜发卡上镶的那颗晶莹剔透的珍珠。
　　珍珠浸在她凝固了的腥血里。
　　已经发生的不能改变，赵柏深呼吸一口，默念道，揭露真相，并将罪犯绳之以法，才是唯一正确的解决办法。
　　喧闹声逐渐远去，空旷的走廊又渐渐重归于寂静。而就在赵柏微微倾身，抬脚走下楼梯时，手机突然响了短促的一声。
　　是一条短信。
　　赵柏停下脚步，拿出手机翻开盖，发现这条新信息并没有署名。
　　写在“发信人”一栏上的，是一长串意义不明的数字。
　　——虚拟号码，用于隐藏发信人的实际身份。
　　赵柏瞬间警觉起来。他小心翼翼地点开短信。
　　出乎他意料，短信里并没有任何类似于威胁警方或者预告犯罪的内容，甚至连汉字都没见一个。偌大的屏幕上，只有一串数字和字母组合起来的，疑似密码的不明内容：
　　“C46305…B2…D5…H1…A3”
　　


　　第八十一章　起始
　　谁发了这条信息？目的是什么？
　　这串密码又什么意思？
　　赵柏边思忖边缓缓下楼。
　　“C46305”指的是兴湖区碧兰北路到芳汀路之间的那片区域，蓝天使幼儿园也在其中。
　　但后面的那四组字母和数字又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赵柏走出医院，点上一根烟，目光透过缥缈烟丝，望向漆黑的夜幕穹顶。
　　既然密码的开头是一个地址代码，那么就有理由推测这是一条指向某个地点的密码。“C46305”是一片大约一万平方米的区域，而“B2…D5…H1…A3”则表示了这片区域中某个特定的地点。
　　显而易见，这位不明身份的发信人的目的，便是让赵柏破译出并前往这个地点。
　　发了这条信息的人，难道是嫌犯？就像之前一样，作案人表面上是向警方勒索三了百万现金，实际的目的却是把人引到蓝天使幼儿园园内？
　　这次他也在玩同样的把戏？
　　然而，在一切未知的情况下，鲁莽行动是完全不可取的。无论发信人是善意的还是恶意的，无论埋伏在该地点的是新的线索还是枪林弹雨，在动身之前对其进行彻底的调查是必须完成的一步。
　　于是赵柏果断先给技术科打了个电话。
　　“小张，‘C46305…B2…D5…H1…A3’，麻烦你查查有没有标有这个记号的地点。”
　　“行，赵队，等我先连下数据库。”
　　赵柏挂了电话，继续往停车场走去，脑海中高速掠过他曾分析过的每一种密码。
　　这组密码中未被解读的部分便是“B2”、“D5”、“H1”以及“A2”，它们合在一起表示了某个位置坐标。在所有密码中，用字母和数字组合来代表位置的并不少见，但四组两位字母加数字这个编码方式，本身就具有突出的独特性。
　　该不会……赵柏自嘲般地笑了笑，又难以置信地摇摇头，念道，谜底难道真的这么简单？
　　电话铃恰好再次响起，赵柏接起电话。
　　话筒另一边是技术员小张。
　　“赵队，你要找的这个还真没有，要么我申请下国家图书馆权限？就是得再等一会。”
　　“不用了。”车灯闪了两下，赵柏把车钥匙放回口袋里，开门上了车，“去一下顶楼机房，看看哪台电脑还能开。”
　　“顶楼机房？那地方得有十多年没人进了，你让我去那干什么？”
　　话虽这么说，电话另一边还是传来了脚步声和开关门的声音。
　　赵柏把车钥匙插上，却没拧，而是先解释道：
　　“GPS正式投入使用之前，为了对目标进行精确定位，C市警方采用的方法叫做‘棋盘迭代’。”
　　“顾名思义，就是一种将地域区域化，区域棋盘化，再进行数次迭代，从而得出精确二维位置信息的一种定位方式。”
　　“举个例子，‘C46305…B2…D5…H1…A3’，就是将C46305这个区域等分为8×8个小格，每一个小格按国际象棋棋盘的各个格来命名，‘B2’就是第B列第2行。下一步，则是将B2格再一次等分为64个小格，‘D5’也就是B2格中的第D列第5行。”
　　“以此迭代，根据迭代的次数不同，可以得出任意尺度的位置信息。理论上，该位置点可以无限小。”
　　“但是这种算法会给CPU带来巨大的负荷。”小张嘀咕道，“怪不得会被扔进古董库。我到了，你等会，正在开机。”
　　赵柏笑笑，想了想，又补充道：“计算三次迭代，范围就可以缩小到4平方米以内，最后一组的‘A3’多半指向了某个小物件。所以先把大方向定下来。”
　　“OK。”
　　赵柏放下手机，拧了钥匙，踩下离合。
　　既然已经知道了目的地是蓝天使幼儿园，即便不知道具体位置，提前前往附近也是有必要的。
　　更何况，赵柏想，原本的目的地——郑海曾用于囚禁孩子们的仓库，也就在距离幼儿园一公里左右的天香私人俱乐部的地下室。
　　赵柏边开车边思考着。
　　反方向考虑，“棋盘迭代”作为警方曾用于标示位置的一种方式，即便是在其已被完全废弃的现在，算法原理和程序架构也一直以“机密”为由被封存于档案记录中。
　　这也就说明，使用这种编码的发信人，不知通过何种手段得知了此种算法，并且，又由于某种特定的原因，执着于用这种方法来向赵柏传递信息。
　　究竟是谁？
　　“铃——铃——”
　　手机又一次振铃。
　　赵柏打开双闪靠边停车，拿出震动着的手机，看也没看就按下通话键。
　　“小张？找到是哪了吗？”
　　“什么小张？我是你宋姐姐！”宋佳一个大嗓门，吼得赵柏耳膜发痛。赵柏不得不把话筒拿远了一点，然后点开了免提。
　　“回去我再跟您赔礼道歉，现在请您先说。”
　　“哼，咳咳，”宋佳似是清了清嗓子，语气突然严肃，“你所要求的两个时间区间里，分别有8辆和15辆大巴车或者大货车从天香俱乐部进出。其中，有3辆车在这两个时间点都出现过。”
　　“我对这3辆车都进行了彻底的调查，发现CB505AD是郑海的车，也就是郑海用来接送孩子的车；CB39652是俱乐部的车，里面放了水床、刑具、束缚架等成人用品，以及三名女性工作人员，并无案件相关物品；至于最后一辆，也就是CA023A6——”
　　宋佳顿了顿，呷了一口水，而后继续道：
　　“——属于天马客运公司，也就是‘大巴坠崖案’中，提供了刹车盘老化的大巴，并主动承担主责的公司。他们此举一手造就了这起‘意外’，并加快了其结案进程。”
　　赵柏深深吸了一口气：“你是想说，‘天马客运公司’有可能是案件的主谋？”
　　“对。”宋佳郑重道，“但也不对。”
　　“解释一下。”
　　“我后来又去了一趟工商局，把‘天马’的注册地址问了出来，然后亲自跑过去一趟，却发现根本就没有那么个地方。也就是说，‘天马’只是一个空壳，案件的主谋应当是成立并假装运营公司的那名法定代表人。”
　　“是谁？”
　　“登记的名字是假的，身份证是伪造的。但是我还是从办事处的监控录像里把那个人给揪了出来。经过技术部的面部识别与对比，可以确认作案人的名字是——”
　　“——周玉曼。”
　　周玉曼？赵柏眉头紧皱。这个人不就是下午才刚见过的，那位蓝天使幼儿园的园长吗？
　　她策划并实施了整起绑架勒索杀人案？
　　不对，有逻辑不通的地方。赵柏按按太阳穴，思索道，倘若她是嫌犯，那么根据之前的推断，她也应当是那位匿名发信人。
　　哪个作案者把自己的位置直接发给警察？
　　除非想挑衅或者自首，否则，谁也不会去自投罗网。
　　“宋佳，”赵柏拎起手机，凑到耳畔，“查过CA023A6的去向吗？”
　　“查过了。”对方肯定道，“根据路口摄像头的追踪结果，CA023A6的出发地和目的地均是蓝天使幼儿园，可以确定，作案人就是以蓝天使幼儿园为据点的。”
　　“好，”赵柏把左手放回方向盘上，透过后视镜看了看周围，目光如炬，“宋佳，麻烦你带人再来一趟，这个幼儿园一定要查清楚。”
　　嫌犯不会把自己暴露在警察面前，但这并不代表其他人不会。
　　此时，这第三人的目的无非有两种，一是举报，二则是……
　　赵柏没有再继续想，而是直接一脚油门踩了下去。
　　不祥的预感让他脊背阵阵发凉。他隐约推测出了警方最不想看到的局面。倘若推测成真，那么刑警队的所有努力都会白费，一切都将无可挽救。
　　“哑——！哑——！哑——！”漆黑的乌鸦掠过头顶。
　　寒风凛凛，树影萧萧。
　　“下班了，家长明天再来！”幼儿园看门的老大爷还隔得很远就开始向赵柏扯着嗓门大喊。
　　赵柏一脚刹在门口，冲出车门，直截了当地把证件拍在看门大爷面前。
　　“警察，麻烦开下门！”
　　门才开到一半，赵柏就硬生生地侧着身挤了进去。他张望了一下四周，然后抬手拨了一个电话。
　　“小张，查完没！”
　　“查到了，查到了！赵队，你先进主楼。”
　　赵柏按小张指示的方向，独自在漆黑的走廊里绕来绕去，待他终于走完最后一段路，来到一扇灰黑腐旧的木门前时，一声凄厉的惨叫冲击着大脑。
　　脑袋里似是在被几万根针同时刺穿。赵柏揉着额头，稳住身形，用力握住被锈蚀的门把，猛地向下一按，然后“砰”的一声撞了进去。
　　鲜血溢满整个视野。
　　


　　第八十二章　子规
　　尖叫声如利刃般刮刺着耳膜。
　　反光吊灯晃得人几乎无法睁开眼睛，赵柏只得把手掌遮在额头上，压低视线看向地面。
　　地面被一片片猩红所覆盖。鲜血淤积，形成血泊，凝成血块，把视网膜染成彼岸花般的血红色。
　　“啊——！”
　　惨叫愈发激烈。赵柏强迫自己抬头，向声源处望去。
　　——是一个小男孩。
　　小男孩趴在地上，小手颤抖着支在地板上。他头戴羽毛礼帽，身着排扣海军装，一身的光鲜亮丽却像被扔进血河里泡过一样，无论是白羽毛还是蓝外衣，都无一例外地浸着粘稠腥臭的红黑色液体。
　　白皙精致的脸蛋上满是血泪交融的不明物。
　　“妈——妈……啊——啊——！妈——！妈……”
　　男孩不停地边叫边哭，喉咙喊破，声音变了调。他匍匐着挣扎向前爬去，在地面上拖出一道长长的血迹。
　　赵柏倒抽了一口气，直直地冲向男孩。
　　稠血沾上鞋底，每落脚一次，都如坠入万丈血渊。
　　“别哭，别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