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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天往事-第8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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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意。
只听话锋一转,横沟又道:“不过,既然你决定好了,我也不好棒打鸳鸯,你的位置,就暂时由次长代劳吧,等你玩够了,说一声,”他微微一笑,整齐的小胡子拉成细细一条,“我们随时欢迎你回来。”
刘国卿肩膀一懈,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我也轻轻闭了闭眼,汗珠这才大胆地滑落,心脏一时不能平复,怦怦的心跳,仿佛成了活着的证明。我在心底呻吟一声,才一上午的时间,形势真他妈跌宕起伏!
有了横沟的指令,刘国卿随我下午一同去探望依诚。门口那两个日本兵的尸体,已经被悄然无声的处理掉了,地面干净得没留下一丝痕迹。可是当我的脚踏上那一块地面时,还是忍不住吐了出来。
横沟目光闪烁,但没多嘴,我自然也不欲盖弥彰。倒是刘国卿在一边道:“你是不是又喝凉水了?我是没给你准备热乎饭还怎么的?”
我半点儿也不想理他,除非他能回到今天早上,将这件贵得要死的风衣从我身上扒下来。
横沟贵人事忙,找了个从前没见过的日本军官看着我俩。下午,这位姓“佐藤”的日本军官和两个宪兵载我们到了国高,正是依诚就读的学校。兜兜转转,他居然成了郑学仕的下级生,也许国高的学生,骨子里多得是叛逆?
路上走了几条小道,坑坑洼洼的路面,行不稳当,臭气熏天的排水沟旁饿殍二三——当战争成为日常,死亡如影随形。我没有泛滥的悲伤,只是目不斜视地,感受着车轮从他们身上轻巧碾过。
我们抵达时,国高没到下课时间。两宪兵之一去找了门房,又惊动了校长。所幸依诚没有被众星捧月地送出来,只他一人,穿着端正的国高制服,头戴海军帽,深蓝色的面料衬得他脸很白,骨架又大,看上去英俊可靠。
刘国卿要与我一同从车里下来,我冷笑道:“你咋哪有事儿哪到?我跟我儿子唠会儿磕,还用得着你管?”
说完把车门甩个震天响,刘国卿这回装得跟小媳妇儿似的,垮个脸坐回车里。我屏着口气,摔摔打打走到依诚身前,娇花嫩草尸横遍野。我们隔着铁栏杆,门房要将大门打开,我没让。我怕中间没了挡害的物事,会忍不住把我优秀的大儿子往死里削。
依诚见到我,轻哼一声,虎着脸转向旁侧。他的高度比我猛出一小截,却还是满脸的孩子气。他这死不悛改的样儿,气得我也虎出了满脸褶子,克制住要扇出大嘴巴子的手,沉声道:“你可知错?”
他的大眼珠子从眼角溜至眼尾,在我红肿的嘴角打个转儿,然后脸扭得更远,又是重重一哼。
我浑身直哆嗦,声音从牙缝间一字字艰难地挤出来:“为什么这么做?就为了去日本?就为了念书?!”
他猛然回过头来,眼睛瞪溜圆,低声吼道:“我想念书有错吗?你是你,我是我,你犯罪跑了,凭什么牵累我!”
“你知道个屁!”我的嗓门盖过他的,忽而想到身后是两个不知听不听得懂中国话的日本人,便努力吸口气,压下音调,冷静道,“你生在老依家,还是老大,又是这个时代,需要舍下的海了去了,这他妈就是你的命!你唯一能做的就是祈祷下辈子投个好胎,而不是他妈的把你的家人送上刑场!”
“你教训我?你有什么资格!说得比唱的还好听,我们吃不上饭的时候你在哪儿?你下落不明的时候,你东躲西藏的时候,有没有考虑过我们?是你先放弃的,我不过是添了把柴火,至少这样我能过得好一些!”
“我从来都没放弃过。”我咬着牙,眼眶憋通红,“你长成大小伙子了,有主意,你怨我,我也怪不得你。但是我做的,是尽力的去保护你们,而你,是引狼入室。知道你这叫啥不,你这叫吃里扒外,狼心狗肺!”
依诚愤恨地握住铁栏杆,双臂摇动,哐啷直响,高声叫道:“人往高处走,我没错!日本怎么了?被占了地盘,是我们满洲人没本事,承认败了有这么难吗!你有瞎嚷嚷的时间,不如多去学点东西,前朝还知道师夷长技以自强,你们一群跳梁小丑,还妄想扳倒大腿?简直可笑!”
“你这是在给自己的堕落找借口!”
“爸!”他急躁地劝诱道,“你们现在做的,和四十四年前没半点区别。想想那些人的下场,大清已经灭了,认清事实吧!”
“大清灭了,老子也他妈不会让一群小鬼子骑到头上来拉屎撒尿!”我一撑额角,脑海里苍蝇乱撞似的嗡嗡作响,轻轻一叹道,“我来不是找你吵架的,也不是上赶着让你来质疑我的作为。”说着抬起头来,满面疲倦,“你年底就去日本了,东西都置办齐了没有,钱还够吗?”
依诚怔了怔,万没想到我找他是为了这个,他垂下头,蚊子似的道:“有点紧巴,但是政府有补贴。”
意料之中。我从衣服内兜里拿出个鼓鼓囊塞的小布包,里面是一沓钱,最顶上是几张毛票,是我和刘国卿从牙缝里抠出来的,不算多也不算少,但总能应应急。
主动交给日本宪兵检查后,我将钱交给了依诚。他踌躇着不敢接,我塞他手里,说道:“你再王八蛋,也是我儿子。以后照顾不着你了,去了日本,也别亏着自己。”
依诚嘴一撅,眼一红,轻声叫道:“爸……”
“得了,我也该走了,你上课去吧。”
“爸!”不待我转身,他叫住我。我停下脚步回头,他却扭捏起来,半晌才道,“爸……我妈他们还好吧?”
我彻底转回身,心底最后一道裂口随之崩裂开,种种情绪透过绷直的声线和淡漠的眼神过滤了大部分的心伤,却掩饰不住失望:“说道这个,我一直想问你,你是怎么做到把你妹妹往火坑里推,还无动于衷的?她叫你一声哥,你就这么狠心糟践她?她可是你的亲妹子。”
“什、什么?”
我再次靠近他,轻声道:“她一个年轻姑娘,还有你小姑,要是让日本人带走了,你说她们会怎么样?”
依诚慢慢张大了眼睛嘴巴,骇然攀爬上他年轻的脸,成为他唯一的面具:“爸,我、我不知道,爸,你相信我,我不知道!他们说拉女孩去培训当护士,我……我再畜生我也不会——”
“依诚,你真是脑子念书念傻了,我们正在和日本人开战,他们会强征敌方的平民做护士?能杀人的不止是枪炮,医药品同样可以。”我徐徐说道,“打仗的都是男人,诚诚,你也是个男人了,生理上的正常欲求不给满足,怎么打仗?”
他扑上来,隔着栏杆握住我的手,鼻涕眼泪糊满脸,大小伙子哭得像个孩子。他求我说:“爸!爸你相信我,我真的没想,我不知道……我不去日本了,我不念书了,你咋打我都行,你带我回家吧!爸……我想回家……”
我给他揩净眼鼻,擦干嘴角,像小时候那样和他讲道理:“你不是小孩儿了,别任性,自己选的路只能自己走,回头也来不及了。但是你得时刻记得,你姓依,所以你得做个对得起良心的男人。”
他哭到失去力气,顺着铁栏杆坐到地上,尘土沾了一裤子,丧家之犬般狼狈。我心里不是滋味儿,低头看了他一会儿,说道:“回教室之前先去洗把脸,把衣服裤子收拾干净……我走了,今后你一个人,好自为之。”
他沉浸在悲伤中不可自拔,含含糊糊叫了两声“爸”,一边淌眼泪,一边点头道:“我记着了……我记着了……”
他终是长大了,没有再叫我带他回家。我曾想过,面对孩子们的成长,更多的,我会报以欣慰的态度,仿佛完成一件任务似的,见证了血脉在我这里得到了传承。
可是真的到了这一刻,我的心怎么空落落的,就好像送走了绒瓣的蒲公英,只余下光秃秃的根茎,从此满月难圆。
作者有话要说: 四十四年前是指义和团运动~
留言在哪儿呢!
☆、第一百九十五章
当晚我们没有回到春日町,而是应横沟的命令,被监禁在内城的一幢小公馆里。小公馆外形鲜亮,设施齐全,宪兵给围得滴水不漏,连只苍蝇都进不来,平头百姓瞧了,大概会以为里面住的是某国的公使大臣,谁会想到是两个绝境逢生的囚犯。
脱了鞋,我和刘国卿赤脚踩在客厅的地毯上,一齐仰脖子往楼上瞅。总共两层的房子,却装饰得奢华气派:宽大的沙发舒适安逸,侧门出去沿着小径便到花房——就是人身不自由,所以侧门给锁上了。
我低头看看脚下深灰色的地毯,上面绘着凤尾草的图案,越看越眼熟,好像在罗大公子于小河沿的公馆见过。有价无市的舶来品,换谁都难忘。
正独自出神,忽然脸颊一凉,刘国卿的手捂了上来。我正来气,挥开他的殷勤,脱下风衣用力掷在他脚边,径自坐到沙发上,这才发现佐藤他们已经退到公馆外执勤。我更是没了顾忌,揪下几颗紫水晶似的大葡萄,将双腿交叠着搭在茶几上,连皮带籽糊撸进肚子,酸甜盈口。
刘国卿叹着气,捡起衣服挂上门口的衣架,然后端来一盆热水,抓过我的脚就往盆里按。我挣扎着向后撤,嘴里还顾涌着果肉。它们堵在嗓子口,使我发不出声,我像只沾了水的猫崽子,张牙舞爪,毛炸得根根分明。
刘国卿道:“别动,烫烫脚,看你脚底凉的。”
我好不容易咽下葡萄,只来得说上一句:“滚犊子!”
“依舸,”他愠怒攒眉,“什么时候了,你还和我闹脾气。”
他攒眉我也攒眉:“什么叫我闹脾气?跟你都说的好好的,你还跟我耍心眼子!这回好了,让横沟免费看了场大戏,你还露了身份,这叫赔了夫人又折兵!”
越说火气越盛,他徒有一副乖巧面孔,长得根本不像他做的那些事儿,可他就是一肚子山路十八弯,转得人不得要领。除了生气,我还能咋办?
“要是听你的,我才真是赔了夫人,”他又在叹气,好像我是只风筝,需要他的好风才能上青云,“你那么骄傲的人,却给他跪着……我看在眼里,这儿特难受,”他扣了扣心窝,“我怎么可能袖手旁观?”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不跪着就得死,还谈什么尊严不尊严?”他这般一说,总是为我着想,火便熄灭了,留下一堆灰烬,面上仍撑着吹胡子瞪眼,“但你一乱来,搞得我手忙脚乱,现在可好,你也出不去了,给依宁的信谁送?你不还说要找阿胶呢吗?都不做数了?”
他却不以为然道:“你当我的副官是摆设?我担心你太太他们……防着我,就让老何给柳叔送了去,让柳叔带给宁宁。你不一直想让柳叔回家照看你太太吗,又不好意思开口,这回可成了。”又道,“药材的事儿我让老何留意着,他这人虽然笨,但好在嘴严,让干啥干啥,不多问。”
我闭嘴鼓气,像一只即将呱出声的大青蛙。刘国卿手欠地一戳,嘴巴便放出一个悠长的屁。我翻愣个白眼,而后与他闷声笑作一团,他趁乱抓住我的脚,待热水没过脚面,我身体前倾,将额头顶上他的,轻声道:“我还是生气。”
刘国卿头也不抬,拿过胰子搓脚底,清水立刻变得浑浊。他说道:“你气性大,我有啥办法?”
我真恨不得一脚踩他脸上,令他的五官横转腾挪,更改这一层不变的神色。奈何武器的“把柄”在他手上,便不好动作,只好一逞口舌之快:“横沟会让人搜你家吧,我可是用宝藏地图和他做交换的,那地图你要是没藏好,咱俩都得玩完。”
实际我并不过多担心,他们就算拿到了地图,玉佩却还在我们手上。打不开机关,那地道又神秘诡谲,纯粹是折兵损将。
刘国卿道:“你太小看我了,”他站起身,抛来毛巾让我自己擦脚,“那地图让我给烧了,连灰都没剩下。”
我大惊:“你啥时候干的?我咋不知道!”
他母猪似的哼哼两声,端盆去倒水,声音遥遥传来:“都记脑子里了还留它干啥,咱得防范于未然!”
最后五个字是铿锵有力,掷地有声。我不再自找没趣,穿上拖鞋去书房随手拿了本小说作消遣,下楼倒沙发上一看,正是张恨水的《金粉世家》。
满洲国虽属“国外”,满洲人民却久仰张先生大名。极尽痴缠,恩怨纠葛的故事赚得太太小姐们多少眼泪。连我这不学无术的小子,也看过几篇他发表的短篇小说。
刘国卿凑近看看封皮,问道:“你搁哪儿拿的?”
“楼上书房,”我揪个葡萄塞他嘴里,“要看自己拿去。”
这个下午,于刘国卿而言是个难得的休息日。我一眨不眨地目送他颠颠上楼的身影,不禁会心一笑。
不过片刻他也拿着本小说下来,边走边道:“我觉得张恨水这笔名起得妙,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若是我们,大概会起‘水长’‘长东’,万想不到还可以称‘恨水’。”
我捧着小说,闻言翻过一页,老神在在道:“文人就是事多,我是听不懂这几个名字有啥区别。”
刘国卿摇摇头,笑骂一句“牛嚼牡丹”,然后道:“同是少爷,你的文学造诣可比金七少爷差得远了。”
“金七?谁?”
“金燕西啊。”
“不认识。”我挑起眼皮瞅他一眼,意味不明地反问道,“你认识?”
刘国卿诧异道:“你没看过金粉世家?”
我挥挥手里的书:“看过我还看?”
刘国卿啼笑皆非:“就是这书里的人物……算了,你慢慢看,我看我的。”
我偷瞄了眼,他看的是《春明外史》,同样是张恨水写的。
直到日落西山,阳光殆尽,第一册已翻阅大半,我的脑袋也枕到了刘国卿的大腿上。待房间真的暗了,他去开灯,这时大门响起钥匙哗啦的转动声,随后佐藤提着食盒走进来,将饭食挨个儿摆到餐桌上,再冲我俩一行礼,便出去了,全程动作麻利,一声没吱。
我伸长脖子,大白鹅似的去掂量伙食。横沟真是个爱国的家伙,给我们准备的都是日本人吃的,足足两大盘子寿司。我在日本呆过,倒是吃得惯,就是不知合不合刘国卿的胃口。
这般一想,便要尝尝味道。我把书撇一边,坐到餐桌前,还没伸手,却听刘国卿急急道:“诶诶,别吃!”
我转向他,他从门边向餐桌迅速移动,我的脑袋如同追随太阳的向日葵,也从右摆到左。不知怎的,想起他被我剪头发,最终被剃了秃瓢的日子,光亮的脑壳还真像个大太阳。
刘国卿坐到我身边儿,推开盘子,一板一眼道:“杨大夫说了,你现在不能吃生食。”
我俩同时低头去看肚子,一下午的安逸,我几乎要忘记它了。
再去看两大盘子的生鱼寿司,我无奈道:“那咋整?”
刘国卿却道:“横沟是不是看出什么了?”
“出刑讯室的时候我吐了,保不齐他咋合计的。”
刘国卿沉默半晌,思索出了最佳的解决方案。他手指头分八瓣,在羽枝上跳舞似的,将寿司上的鱼肉、海苔和米饭轻拢慢捻地剥开,分尸了能有四五个,方对我道:“你吃米饭。”
雪白的米粒浸过盐渍,总还有几分味道。因为经济犯的管制,我们已许久没有吃过细粮,横沟的试探也算是因祸得福。我捏起一块,痴迷地对准光线,苦中作乐地想到,多少年了,可算瞅见大米饭粒子长啥样了。
暖黄的光线给指间晶莹裹上了一层微妙的暖意,冰凉的饭块也好像刚出暖炉,入口咸香。被轻盈不足一握的几粒大米撩拨了口舌之欲,我却满心满眼地惦念着刘国卿,便说道:“我刚才吃葡萄都吃饱了,你甭费劲巴拉地扒了,我再吃两块,剩下的你给包圆吧。”
刘国卿专注于指尖舞,敷衍似的说道:“你吃你吃……”
于是盛情难却下,我吃两块,再吃两块,还来两块……
连着有三天,一日三餐佐藤变着花样送生冷海鲜,有天中午竟是刺身拼盘。几餐下来,我饿得像颗缺水的小白菜,看小说都重影,阅读速度立刻降到谷底。刘国卿的肠胃也受不住,便与佐藤商量。不知佐藤是与横沟如何沟通的,总之第四天的早餐,餐桌上出现了热气腾腾的小米粥和白菜猪肉馅包子圆润洁白的身躯。
我心下痛哭流涕,面上也落了几点泪,不巧让刘国卿瞧了去。他笑道:“你怎的还哭了,不喜欢吃包子?”
我赶忙将罪过降到小说上:“这玩意儿看多了,变得娘们儿唧唧的。”
“那别看了,”他说完招呼道,“趁热吃饭。”
我抓个包子塞嘴里,顺溜几口小米粥,含糊道:“那不行,我刚看到大年夜,燕西偷摸陪清秋回家,正想看下面呢。”
刘国卿的吃相比我斯文,因此口齿清晰。他放下筷子,边给我剥咸鸭蛋,边说道:“左右是个齐大非偶的故事,为的就是赚眼泪,停在相互有意的地方,不失为一个好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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