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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祸-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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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灵魂尽管只燃起小小的火苗,也能烫得人心头耸动一下。

她能证明什么吗 他有些不安。

证明她的乡亲们能转变 证明他们不该死亡吗 不。

他无声叹息。

她只是黑夜坟山的一星磷火,照亮不了黑夜,只能随黑夜而消失。

他舀了半饭盒水。

想起水中飘浮的那些尸体就隐隐作呕。

最后一片净水片被捏碎扔进饭盒。

细密的气泡从水底急速升起。

他后悔药品和净水片带少了,可即使再多,也不够这么多人,何况还有其它高地上的灾民呢。

他开始机械地咀嚼麦粒。

这几天逐渐失去了饥饿感,但他知道必须把这些如同木屑的东西咽进去。

每天,他划着橡皮艇在淹没的村庄上飘泊,挨门逐户地潜进水里,从被泥沙掩埋的缸里囤里掏出这些失去了味道的粮食。

靠他的野外生存知识﹑勇气﹑药品,靠他的橡皮艇和一身游过长江﹑黄河﹑莱茵河和大西洋的游泳本领,还靠他的威严,玄若天机的说教,他成了这一带灾民的救星,传说中的神和至高无上的领袖。

他建立了“部落”﹑分配制度﹑劳动组织﹑秩序﹑甚至法律。

十几天来,他那本厚厚的防水笔记本剩得越来越少。

试验重点已逐步从“绿教”转到在毁灭中求生存的组织和方式上了。

他曾是一个颇为走红的小说家,投身绿色运动后便放弃前途无量的文学创作,只写理论著作了。

然而文学之火仍然时时在他心中燃烧。

无论用多么逻辑性的语言做记录或分析,他眼前出现的却永远是带着颜色和激情的图景。

无边的黄水在白色阳光下粘稠地伸展。

老鼠在露出水面的大片高粱穗上跳行。

抢捞浮财的盗贼枪口冒着青烟。

一船船刚剥下的死人衣服。

泡胀的尸体白发糕般变软腐烂。

今天,他看见一只来游览的船。

没遭过水灾的城里人一看见尸体便兴奋地大呼小叫,嚼着口香胶使劲照相。

一个小伙子问他撸了多少块表。

他咬牙克制着才没有把那混蛋掀下水。

他发觉环境刺激使自己有了过多情绪化的东西。

每当他划着橡皮艇给各个高地的灾民送去水底捞出的粮食时,那些可怜的人们围着他欢呼甚至跪拜,太平天国的诱惑就不断从脑海里升起。

他相信如果他把自己宣布为“绿教”的神,举臂一挥就能拉起一支百万灾民的暴力大军席卷天下。

若在一百年前,他会毫不犹豫地揭竿而起。

但是现在,他只能在心中感叹。

时代已经不需要草莽英雄,那种肚子逼出来的大军只能暴烈一时。

在他的生命中,义薄云天的侠客豪情必须让位给为人类挑起指路明灯的哲学思考,唯有把一腔滚烫的血强咽下去。

他只能想,只能写,至少是现在。

他不能与那些民主战士去分夺风采。

翻案也好,民主也好,谁上谁下,党派宪法,都是“炒锅”里面的事。

整个锅都要被砸烂了,都要被烧化了,忙着在锅里去抢几颗豆子又有什么意思呢 历史要的是在升腾的烈火上安置一口新锅,把人间的一切重新铸炼。

他明白,历史已经给了他这个使命,那口新锅将首先产生于他的大脑。

毁灭来临之前做不好这口新锅,一切就将在烈火中永恒地化为乌有。

光线已暗淡得看不清笔记本上的字。

一弯细细的月牙在水面升起。

他看见男人蠕动的脊背,女人高举的腿,东一处西一处在微光下闪烁的皮肤。

随着天气好转,体力恢复,这几天男女乱交的行为越来越多。

他对此不干涉。

在他的笔记本上,详细记载的观察分析表明,乱交有利于目前这种部落生活的融合﹑协作和稳定。

相反,凡是夫妻同时在高地而不参与乱交的,都有明显的离心倾向,自私﹑算计,被集体排斥。

他准备好好睡一觉,明天要划一整天的桨。

他要回去了。

新的理论已经在头脑里燃烧。

他要赶回到北京的书斋奋笔疾书,回到陈盼的床上,回到咖啡﹑香水﹑电器与音乐的世界。

这里的人将自生自灭。

既然终将毁灭,既然只有毁灭才能新生,那就让毁灭尽早降临吧。

促进毁灭就是推动历史进步。

既然他们终将死,既然只有物质人的大灭绝才能为精神时代开辟道路,这些人的死就有了一种冷冰冰的命定,救他们就成了和历史背道而驰。

他打了个哈欠。

“城里大哥! ……”一个女人闷着的喊声从水边坑洼处传来。

他起身迈过迈过各种形态的性交者。

两个男人按着那个送饭姑娘的手脚。

另一个光光的男人正在往她身上爬。

“你们放开她。”他说。

三个男人吓得立刻站起。

“如果她不愿意,你们没有权力强迫她。”

中间那男人双腿打颤,阴茎抽得小小的。

“你们走吧。”他挥了一下手。

地上的姑娘抽泣着。

赤裸的身体在黑暗中像只白羊,只有两腿中间的三角区朦胧一团。

欧阳中华扶起她。

她紧紧抱住欧阳中华。

“……我还是个姑娘……我只给你……”她失声哭诉,像片树叶一样簌簌发抖。

热的泪流在他胸上。

他的手沿着她的脊背向下抚摸,停在那圆润滑腻的臀部上。

他看向月牙,看向土地上沉溺在交媾中的男男女女。

他想,生命死了许多,还将再死更多……

March 28; 1998

北京

仅靠一个“逐级递选”就能改天换地,一百个字符就能把复杂万千的世界重组经纬,怎么也让人有说梦的感觉。

陈盼烦透了,虽然她经常受滋扰,已经练出一套“标准程序”,几句话就让多数纠缠者灰溜溜地走开,可架不住一会儿一个。

从十八九岁的小流氓到白了头发的老花花公子,全用不是看正经人的眼光色迷迷地打量她。

一个精心打扮的女人独自在公园里盘桓,很难不引起男人的非份之想。

陈盼后悔穿这件水绿色的丝绸旗袍,过于柔软合体,衬托出来的东西太多。

可欧阳中华教她要打扮得迷人。

“这是你的武器。”他说。

“你让我出卖色相! ”她当时撒娇。

“只有相,没有色。”他搂着她,咬她的耳朵。

“你的色只给我……”

天很阴,中山公园里的高大古树在灰色光线中像没有生命的布景,纹丝不动。

欧阳中华让她见石戈,却不许专程拜访,只能“偶然相遇”。

他常有这种令人费解而且似乎矫情的安排。

不管多古怪,陈盼全都照办。

她清楚欧阳中华对身份的注重,尤其和权贵打交道,绝不能有“求”或被“施恩”。

秘书也得遵循这个原则,何况她还是他的情人。

这使有些原本简单的事复杂了了许多倍。

欧阳中华已经走了这么多天,她仍然没见到石戈。

这个人似乎永不给人“偶然”,全部活动和程序都在硬梆梆的“必然”中。

她在那个没有出入证连苍蝇都飞不进去的十六号机关外边连续等,直到感觉自己像个没人要的妓女,遏制不住地想放一把火把他烧得屁股冒烟跳下楼。

他凭什么睡觉吃饭一切全不出来! “……百字宪法! 请看百字宪法! ……”一个孩子举着传单在人群中钻来钻去,一元钱卖一份。

今天一早,北京到处出现这份传单,贴的,撒的,塞在各家信箱里的,还有成千上万孩子到处叫卖的。

谁都以为“百字宪法”出笼前会大做一番文章,然而却无半点张扬,突然就无声无息地撒遍全城。

陈盼来的路上已经看过两遍,惦着今天的〃偶然相遇〃,没往脑子里进。

此刻她又买了一份,不知还得等多长时间,也许再看一遍能看出点名堂。

传单一面印着“百字宪法”四个隶书体字,另一面用大号字印着正文:

第一条各社会组织各级领导人均以n﹙注﹚为基数逐级递选。

以三分之二多数当选。

任期不限。

可随时罢免。

第二条兼有多种组织身份者在各组织均有选举权。

第三条协助履行公务的权力委让人由领导人任命。

______________________

注: 3≦n ≦9 她一边读一边数字数。

所有读的人都做这件事,几乎成了这传单引起的第一反应。

人们数出来的结果不一样。

正文中的字只有八十三个,加上注释有九十个,如果把所有符号都算上,括号的左右两弧各算一个,连正文与注释之间的一横也在内,才有一百个。

人们对这种勉强凑出的一百首先失掉信赖。

陈盼倒是对能凑上一百产生不信任。

一个与文字游戏相关的东西值得认真对待吗 全文内容淡而无味,不知所云,毫无震动性和冲击力,与原来自觉不自觉被挑起的期待相去甚远,似乎仅仅是一种选举规则,尚未展开,却又加上“三分之二”“3≦n ≦9”这类小气的细则,与“宪法”二字相称的那种堂而皇之的权威性﹑原则性和严肃性全然没有,也缺乏能使人肃然起敬的法律色彩。

但就是这个玩艺儿,曾被鼓吹成“根本大法”中的“根本”,“一通百通”中的“第一通”,能发育出一个“全新社会”的“细胞核”,让人翘首以待,结果不免产生被耍弄的感觉。

谁也不会承认自己智商低,然而要是就此而说“百字宪法”的炮制者智商低,陈盼也不能下这个结论。

“百字宪法社”处处表现不俗,在这个核心上突然变成低能者不符合逻辑。

她不能确定石戈在这里扮演的角色,但她已断定他是个含而不露的人物。

“百字宪法”是不是同样外表不打眼,里面却有深意呢

一个男人在陈盼脚上绊了一下,做出夸张的踉跄。

“我不要你道歉。”男人先发制人地故作豪爽,满嘴酒气,一屁股坐到陈盼身边,紧挨上来。

浓黑的胸毛蔓延到喉头,一看就是个蛮横的家伙。

“该叫你小姐还是太太 你有丈夫我也不在呼,我……”

男人一下噎住。

一个警徽在陈盼手里轻巧地转动一下,又同样轻巧地送回银灰色手袋。

这个过程只有半秒钟。

男人连噎着的那口气都没敢往外呼就逃一般地溜掉。

陈盼很满意。

这是个警界朋友送的。

她第一次试。

周围那些原以为她是个专招外国人的“高等同行”而妒火中烧的暗娼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又在高高低低的鱼缸之间转了一圈。

这是第五次还是第六次已经记不清,“偶然相遇”仍然没发生。

那个混蛋到底会不会来 ! 她几乎要骂出“他妈的”。

“绿协”的几个义务“侦探”说他今天一定会来看这个鱼展。

为了跟他家那个看一切人都像小偷的老保姆套关系,他们可费了不少劲。

“他答应一万的事从不会不做数! ”这是老保姆的话,据说那口山西腔调斩钉截铁。

她现在饿着肚子继续把“妓女”或是“便衣”当下去全靠这个“一万”,或是“一丸”,也可能是什么见鬼的“一碗”了。

几个孩子争先恐后跑进公园。

一人抱一摞小册子,自动按不同方向分散在人群中。

“……‘百字宪法详析’,一目了然的分析解释……建立逐级递选制的构想……请看! 请看! 刚出印厂……”清脆喊声此起彼伏,在半死不活的人群中凭添一股生气。

陈盼买了一本,十元钱。

她觉得北京这么大的孩子好象全在为“百字宪法社”当小跑腿,把他们的观点术语叫得滚瓜烂熟,动力当然是钱。

“百字宪法社”从一开始就把小册子和传单免费发给孩子。

孩子们随“行情”自己定价。

正值放暑假,赚多赚少都是一份收入,通货膨胀重压下的家庭预算也能得到一份补贴,孩子有干劲儿,家长也支持。

看上去让人掏钱会影响传播,实际满街扔的倒不一定有人看,掏钱的却一定不会让钱白花。

孩子闲不住的腿和清脆的童音把每份印刷品最充分地散布到所有角落。

政治观点和孩子结合在一块,首先就容易争取到同情。

“人阵”“民阵”几次想阻截“百字宪法社”的宣传品,却无法对孩子下手。

而孩子的父母亲属却由此拐着弯地受了影响。

从长远看,孩子是未来,今天为钱,潜移默化留下的政治观点却可能是明天的种子。

利用孩子,不能不说是一举几得的天才发明。

陈盼重新在长椅上坐下。

两腿累极了。

长椅在露天鱼展旁边,随时能发现“偶然相遇”的对像。

她没心思从头看那本刚买的《详析》,跳跃着浏览,看看那三条说的到底是什么。

关键是第一条。

“详析”首先阐明“逐级递选”是核心的四个字。

所谓的“百字宪法”全部意义就在于确立了一个逐级递选制。

条文本身为了严密和普遍适用,只考虑逻辑,叙述死板,绕弯较多,不易使人一下想透。

实际举例说明便显得很简单。

比如n名工人组成一个生产班组。

他们以三分之二多数选举班长。

n 个班组组成一个车间。

n个班长以三分之二多数选举车间主任。

以此类推,n 个车间主任选举厂长。

n 个厂长选举公司经理……这就是逐级递选的过程。

n 限制在不少于三人不多于九人的范围内。

《详析》解释: 根据人类生理的信息负荷能力,当n 为五至六人时,彼此间可做到信息的完全交换,也就是每个人都能向他人充分表达自己又能充分了解他人,由此构成最佳选举范围,同时构成领导人能够最充分管理直接下级的范围。

考虑实际情况复杂万千,不可能把n 定成死数,因而设定一个限制范围。

全社会逐级递选,直到n 个大区首脑选出国家最高元首。

n 的意义是非常重大的。

由于n 的范围比有史以来任何选举范围都小得多,因而就无须规定选举时间,也不必由专门机构召集选举,哪怕驻在各自首府的n 个大区首脑彼此远隔千里,现代通讯手段也可以把他们在几分钟内联系在一起。

选举人可随时以三分之二多数选出新领导人,同时罢免原领导人。

而只要不被罢免,领导人就可以无限期地在位任职。

如果把选举看做任免,逐级递选制正好把专制社会的任免方向颠倒过来,把每一级下级由上级任免变成每一级上级由下级任免。

这是一个奇妙的颠倒,陈盼想。

至少在理论上,原来最底层的老百姓站到了过去皇帝的位置,成为赋予和传递权力的源头,任免的起点。

然而皇帝任命的是总督﹑巡抚,逐级递选中的老百姓任免的只是班组长﹑村干部,二者能相提并论吗

第二条一目了然。

现代社会几乎每个人都“兼有多种组织身份”。

陈盼算了一下自己: 1。中国公民﹔2。北京农业大学生物工程系副教授﹑试验室主任﹔3。中国农业科学学会理事,北京分会副会长﹔4。绿色拯救协会书记处秘书组组长﹔5。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6。翠微园居民委员会第17居民组居民﹔7。“灵魂纪念馆”的股份持有者……所有这些组织全实行逐级递选制。

她在每个组织都有选举权和被选举权。

够忙的,她想。

不过看起来至少有一个好处: 一个人的意志因此可有多条渠道进行表达,更符合人的多面性和立体性。

逐级递选制导致的组织形式是金字塔式组合结构。

每层领导人都被赋予他那个小金字塔的全部权力。

随着层次提高,金字塔规模扩大,领导人越来越不可能独自完成领导,需要将职能和权力委让给诸如参谋班子﹑职能部门一类的个人与机构协助工作。

这种委让实际等于是领导人自身的延伸和扩展,所以第三条把权力委让人与其它社会组织分离,规定他们不能自下而上选举,只能自上而下任命。

陈盼已经想到这一点。

假如外交部也实行逐级递选制,外交部长由外交部的司局长们选举任免,国家元首的外交政策如何保证执行呢 同理,军队﹑警察部门更不能实行选举。

根据这一条,她担任的“绿协”书记处秘书组组长职务也不能由属下的秘书们选举,而须由书记处任命,再由她挑选聘用属下的秘书。

但不等于权力委让人就被剥夺了选举权,因为每人还有另外多种身份。

这种结构字面来看可以自圆其说,但仅靠一个“逐级递选”就能改天换地,一百个字符就能把大千世界理出头绪,重组经纬,却让人有说梦的感觉。

有人站到长椅边。

她故意不抬头,只用余光瞥见一双男人粗糙的脚和变形的凉鞋,裤腿肥肥大大。

显然不是个花花公子,但这种人有时更难缠。

那人坐到她身边,咳嗽一声,见她不理睬,伸出手指碰碰她正在看的小册子。

陈盼懒得废话,眼睛仍看着《详析》,指尖夹出警徽一亮。

似乎没作用,碰上个不认得警徽的土包子等于白亮。

“冒充警务人员可是重罪。”“土包子”说。

陈盼一惊,抬起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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