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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道_南山孟姜-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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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仅仅六年,玉狮桥畔的炮火便砸破了平京城墙,不过一月,津口会战打响。曾经亦步亦趋的小国,在同样的剧变之下,只用不足百年时间便后来居上,肆无忌惮地调头践踏这片几近僵死的厚土。无数逃难而来的民众、举校内迁的师生、前线撤离的伤员,打上珧铁道中转地经过,各路消息飞满老城上空。校院墙里正值青春热血,听着民主科学、自强强国长大的新学生们,怎么还能够坐得住。
  先有家恨,后是国仇。自古有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琢钉小儿尚知的道理,但凡有心有志之辈,都无法视若无睹。
  可自己做过什么?六年苦读,青年自忖为史学研究打下了还算坚实的基础,但这个乱世里没有读书人说话的分量,历代危亡之际,没听说靠文人口笔征伐力挽狂澜的;他甚至看到曾有一面之缘、津大颇具名望的文史教授,被裹挟在逃难的拥挤人群里,风尘仆仆,像所有无能为力的市井小民一般。
  ——所以他们这些自谓读史明智、知古鉴今的人,到底能做什么?
  ——什么也不能!
  “无用之学!”阴湿监房里的一声喝骂,恰似剔骨的利刃,将包裹胸腔深处,所有隐秘不宣的冲动与彷徨解剖,赤/裸裸地摆上台面,“看看你的同学,他们要么在后方帮忙,要么已经走上战场,你呢?能扛枪打仗还是照顾伤员?能改造枪械还是摆弄经济?除了翻翻书本写几个老封建的故事,扛着标语喊几句无病呻/吟的口号,你还能干什么!”
  单间牢房里透着僵死的霉味,头顶每一声厉喝都有力地冲击着四壁,在杳寂的空间里回响,不死不休:“别提什么以史为鉴,大凊国堆了多少个库房的史料,怎么样?祖坟都让人扒了!老祖宗的东西早就过时了,没用了!你只是给懦弱找借口,你连面对敌人的胆量都没有,只配躲在角落里看亡国灭种!”
  青年霍然抬眼,映入瞳孔的是一个身着黄绿军服、中等体型、阴郁精干的中年男人。他居高临下的看着自己,嗓音浊沉,像从厚重的地底翻涌而出:“你哥哥是我们的人。”那人的话语停顿下来,留出死一般的沉寂,“他是无名的勇士,经由他手传出的消息能够摧毁敌人一整个弹药库,能够挽救我方无数将士的性命—— ”
  “可他死了。”处境窘迫的青年打断他的话,声色平静,好像对方口中所说的那个人,陌生得毫不似自己血脉相连的亲人。他的兄长牺牲了,在乘坐敌军车辆前往营地采访的路上,被不明真相的抗日者一枪打穿头颅,弃尸路旁。军方没有带回他的尸体,只将他的死讯不留一点儿温情地扔到他唯一的弟弟面前。
  青年看着这个从头顶俯视下来的军装男人,在他眼中望见目光灼然的自己:“需要我做什么?”冬日监房里到处是阴潮的气味,周匝寂静得只闻呼吸。那人一字一顿,像霉苔中积蓄滴落的死水:“接替他,把断掉的消息链重新连起来。你是他弟弟,是最合适的人选。”
  一道阴影擦着未合紧的漆红木窗边缘略过,窗下伏案小憩的向日新闻社记者久川重义猝然醒觉。桌面堆放着准备整理编写的新闻素材,他揉了揉尚不十分清醒的头脑,别过脸,将目光从窗缝中探出。天光极好,报社大院里安静如沉眠的婴孩。中华二十七年春,江口门户已入东日兜囊,千里外常化军民的鲜血尚未干透,如此时事动乱之际,本不该有这样和煦的春/光。
  久川重义把视线从户外收回,拂过窗台一盆郁郁葱葱的万年青幼株时,不着痕迹地顿了一下。那盆绿植素来贴窗放着,一侧因长期受阻而略显蜷缩,如今那卷曲的叶子正对着座椅,显然是有人在自己未曾察觉的时候动过。正值午时,房间里没有别人,久川重义向四下看看,伸手摸进层叠叶片底部,果然在那松软的盆土里摸出一条卷烟纸。
  纸条被逆向卷成指节宽的一段,摊开便是一张白纸。若不细看,很难发觉那上面其实布满了一串长短不一的折痕。久川重义用指肚擦过卷纸表面,默想片刻,转身来到屋里供奉天照大神的香坛前,划火将纸条烧尽,又把余烬和着香灰仔细搅了搅,这才慢悠悠地取出新香,换下坛里已经快要燃尽的老火。
  丝缕的烟气腾起,没进大神铜绿色的振袖缘口,了然无痕。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就在刚才,一段摩斯码带着远处的消息,在看似不经意地举动间,传递而来:
  ····——··· —····—·|· —··— ·——· ——— ···· —··|—·—··— ··— — ·· ——— ··— ···|—···|—··· ——— ······
  (喜蛛暴露,注意安全。——老板)
  二区情报科长失踪已三月有余,如今从上方传来这样确切的消息,只能说明一件事:喜蛛的尸体被发现了,此前一段时间里,他很可能就在东日的控制中,遭受着非人的审讯折磨。酷刑之下,肉体是对精神最绝对的挑战,从事情报工作的人不会相信忠诚。这就意味着,整个津常情报网络,将随时面临着被起底的危险。
  通常这个时候,相关联线上的情报员必须立刻向“家里”传信,报告自己的情况,紧接着废弃原有一切联络手段,保持静默,准备接受来自敌方的威胁或者己方的审查,直到新指令下达。但这里不同,如果撤出,老生将彻底成为海中的孤岛,所以这枚钉子,不到万不得已,必须稳稳楔住。然而老生究竟是谁,整个津常联系网里,无人清楚,久川重义并不例外。
  世人只知道,向日新闻社前后两位特约记者与东日军方交情甚笃,不但多次前往几位军官家中做客,甚至能时常出入军营;世人也听闻,军中北井中佐年少有为,风流雅致,酷爱读书,哪怕行军打仗也不忘在房里架一面便捷书柜。
  但鲜少有人知晓,因兄长久川重仁身死他乡而励志接替其发扬新闻事业的久川重义,实则同前任一般,与身为旅团参谋长的北井茂三私下勾结,倒卖军需物资,中饱私囊;更不会有人了解,每次见面后久川重义随身携带着的,为确保部队消息不被外泄而上交军方参谋科的相机里,都会多出一张北井办公处书籍的相片。
  那些书籍摆满整面书架,大小厚薄参差不齐,乍看上去毫无规律可言,甚至即便将这样的相片刊载上报,也不会引起怀疑。但久川重义知道,东日步兵二十三旅团最核心的消息,就将由这些凹凸有致的册页转化为电波或信条,经他手流向不断被侵蚀退却的华军后方。
  屋外处传来锁舌轻微的碰触声,门口衬衫整洁的少年鞠躬道:「久川さん、まだ忙しいですか?」(“久川桑,还在忙?”)少年脸型微圆,尚留有几分稚嫩,声音却已变得低沉浑厚,隐约显露出成熟男性的影子。久川重义回过身,还了个礼,笑道:「この期間の原稿を既に完成したから、留吉君、編集長へよろしく。」(“这期的稿件已经完成了,留吉君,就麻烦你转交给总编。”)


第4章 Ⅱ 启明第一|下
  少年名叫田中留吉,年纪未满十七,此前是报社分派给久川重仁的助手。如今久川重义接替了已故兄长的工作,少年也便留在这间屋里,协助他处理琐碎事务。“久川桑还是如此勤勉,这出稿的速度,怕是御兄在时也不及呢!”
  一句说完方觉犯了忌讳,再要收回却已不得,尴尬间只见久川重义低头看着香坛,嗓音沉重:“家兄是个称职的记者。我们二人不能效忠天皇,已觉惭愧万分,如今他能为宣扬帝国伟业而献身,是他的光荣。我替他高兴,也视他为榜样。”
  久川兄弟因患哮喘而免于兵役,这在社里是众所周知的。少年沉默了一刻,忽道:“久川桑有没有想过,倘若御兄当初未曾来到中华……”少年的话语终究没有说完,但语意已足够鲜明:如果久川重仁没有来前线做采访,就不会命丧他乡,他可以在本国做一名出色的记者,免受战火摧残,安度一生。“久川桑,您知道的,这个夏天我就要服役了。从军前能在您身边工作,我感到十分荣幸。”
  久川重义转身看向少年漆黑的瞳眸,却没有从中看到更多的彷徨:“效忠于天皇是我们的本分,愿大神保佑东日。”他说完这话,回身对着天照大神的画像,缓缓地拜了几拜,才又继续吩咐道,“对了留吉君,今晚我与北井中佐有约,若有人来,请帮我回复一声。”袅袅烟香四散开来,少年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能在他身后本分地应声:“好。”
  黄昏七时许,一辆仿德式军用指挥车停在报社门口。久川重义如常自后座登车,就见北井茂三一身深青着物、外罩羽织,端坐左侧;前方仍是一名士官开车,然而玻璃上映出的却是张颇为眼生的面孔。北井茂三原有一位名叫石原次郎的属下,平素带在身边,颇为器重;久川几次与之见面都由他接送,甚至交取货物也经由其手——北井茂三不是个喜欢玩出其不意的人,出现这种变化并不寻常。
  汽车行驶在薄暮的街道上,两侧路灯零星亮起。久川重义将目光从前窗收回,趁着寒暄的功夫,状似无意地提道:“北井桑,今日怎么不见石原桑?”北井茂三侧过头,礼节性地回应:“石原君另有事情。”说完这句,便不多言,但看着车外闪过的街景,似已沉醉其中。久川重义也识趣地点点头,不再多问。
  自东日部队驻扎津口霓滩起,随之而来的东侨便在附近聚居起来。向日新闻社位于广宁东路,与北井宜中路上的私宅只隔了几条街,汽车常速开着,不多时便在一座日式公馆前停下。北井茂三欠身向前座交代了两句,那名士官便应声打开后门,目送两人进屋后,重新回到车里等候。
  北井茂三在津口的住宅久川重义曾去过一次,知道他家中有一名学习医护的妹妹,本来去年夏末学业结束,将要归国,却因行程变更滞留中华,不得已投奔同父异母的三哥,如今在津口虹湾医院暂时工作,也偶尔往军营帮忙照看伤患。
  久川重义在玄关前站定,退下鞋帽及随身相机挎包,正要再客气几句,就听里屋传来温和的女声:“兄长回来了。”接着便响起推拉门的杂音和衣料轻微的究n声。
  狭长的中间走廊遮挡了视线,只见一角荷绿小纹从中款款走近。北井站在玄关里侧,负手责备道:“纪子,没看到来客人了吗?”说话功夫,北井纪子已迎将出来,微笑鞠躬:“非常抱歉久川桑,请原谅我的失礼。”久川重义还礼:“您太客气了。”
  久川重义被请入玄关左侧的会客室。北井纪子从台所拿来几样新鲜点心,便从架上取出茶具准备待客,北井茂三却并未让她久留,接过擦拭干净的器具,便以有话要说为由,打发其回屋去了。袅袅水汽很快从壶中溢出,北井茂三携了壶,作势叹气道:“久川君,今日请你前来,其实有个不情之请——之前定下的那批货物,怕要延期了。”
  久川重义缓缓抬眼,屋内拉门正半开着,目光稍移便可将缘侧风光收入眼底:“北井桑,价钱可以商量。”北井茂三倒水的手擎得甚稳,直等茶汤滤尽,才开口道:“你在车上问起石原君下落,我不便回答。眼下没有旁人,倒不妨实说:他已经被特侦处带去审查了。”久川重义眉头一皱,然而不等说什么,那头已摆手道,“说是有泄漏军情的嫌疑,我看倒是有人眼红,想在背后使绊子。”
  听他话里意思,事情还未涉及几人倒卖军资,尚有回还的余地。久川重义跟着舒了口气,放松下来:“北井桑的难处我十分理解,只是买家那边……”北井茂三回应道:“这点不用久川君费心,我会拿出诚意的。另外,特侦处近来在津口有大规模清查行动,也请久川君多加小心。”
  “是,生意要做得长久,自然不能只看这一时,还是等石原桑平安归来,再详谈不迟。”久川重义点头称是,片刻,忽然笑道,“不过北井桑,这年头时局动荡,你就这样把特侦处的消息透给我,不怕我也是打着家兄名头混进来的间谍吗?”
  北井茂三含笑摇头:“久川君,一家人不仅是面貌相似的,行为、举止,乃至说话的方式,都会透露出相同的信息。我看得出来,你的确是重仁君的胞弟,我过去信任他,如今也可以信任你。”久川重义还笑:“那我先谢过您的厚爱了。”
  从北井茂三家出来时夜幕已经落下,久川重义坐上来时的军车,由先前开车的士官一路送回下榻旅馆。旅馆是报社替他安排好的,为方便其工作,特意在房中搁出一间冲洗胶片的小屋。久川重义弯腰从挂满照片的晾绳下经过,取出交卷,熟练的操作起来。相机重新上手的那一刻他就知道,有人动过了,照从前不成文的规矩,老生从军中传来的消息,就藏在其中。
  洗出的照片依旧是一面放满的书架,凹凸不一的书脊通过特定的对应法则,显出一串摩斯码数字:
  17 7…1…1 7…1…32 9 7…1…3 11…1…62 14…9…83 12…3…1 11…1…99 9…14…2 5…17…1 13…11…18 3…36…26 5…1…12 7…8…1 5…41…2 12…11…40 3…10…9 7…9…1 10…1…1 12…30…26 10…26…6 8…13…1 7…16…1 8…13…1 6…10…1。
  (17日晚9时,油轮到港。另,喜蛛变节,有内奸,请明码发报老板。——老生)
  久川重义持相片的手不由自主地顿了一下,惯常的传信方式、毫无差池的双层对照,但这一切都不足以掩盖另一处异常:照片拍摄的视角,明显低于往常。


第5章 Ⅲ 长庚第二
  一束阳光从阁楼半开的气窗缝隙间滚落,斜打在漆面斑驳的木质书架上。许多相似的架子在这不大的空间里一次排开,余下仅容一人行走的狭窄过道,好像沉寂在千年墓葬中的,无数比肩而立的兵俑。
  有游尘浮荡其中,带来干燥而陈旧的气味。灰布长袍者掩口咳了两声,目光从书架缝隙间透过,不动声色地甄别着周匝。这里是上珧国大的图书馆,每日里各处学生、教员,乃至校外人士来往借阅,人流不可谓不多不杂,却是难得安静。
  楼梯口传来放轻的脚步声,几名抱着书本的学生经过,恭敬地停下步子,靠墙边让出道路:“先生好。”来人点头回应,动作放得愈发轻缓,正要向里内走去,却听身边突然高出一声:“赵先生!”赵长庚顿脚,重新注视那几名学生,果然在当中看到一个衣着朴素的瘦高少年。
  “先生,您上节课讲到货币,我有一个问题:我国历代后期都会出现严重的通胀,但当局鲜少能够控制,甚至于放任纵容、参与其中——是不是说,在恶劣的金融环境下,除以暴力手段完成秩序重构,并没有基于原流通体系的有效解决方式?”
  赵长庚没有立刻回应,他的目光缓慢而不显突兀地移动着,似乎在打量那名提问的学生:“你是二六级的班长?”少年点头应是,赵长庚看着他,眉目和蔼,“这个问题三言两语难以讲透,我记得晚间有你们班的课程,如果方便,请稍留一下,我会做详细解答。”
  “好的,谢谢先生。”少年抱着书本鞠了个躬,在师长摆手示意中先一步下楼。待一行学生相继离开,赵长庚这才转回身,继续沿着架道前行。上珧国立大学图书馆的顶楼存放着编号F的书籍,其中大半是外文转译的经济学著作,他的目光从排列的书脊上划过,齐寻觅,又似并无目的。
  书架深处响起两声低咳,顷刻便被沙沙的纸页翻动声淹没。赵长庚在某处停下脚步,伸手取过一本西方经济史翻阅起来。馆内木架很高,卷帙充斥,排排连着,像竖立的高墙,自无形中生出压迫之感。一段走下来,赵长庚心里大致有了数:附近总共五人,三名学生样貌,两名长袍,一位与他仅隔书架而立,看不到相貌,只从空隙间露出小段灰布衣袍。
  赵长庚不再移动,他翻着书,目光拢在眼睫下,不动不波。稍许,伸出空闲的一只手,状若无意地搭上架中书册,以身躯自然遮掩着,模拟发报节奏,无声敲出一串明码:7364 1627 3186 7234 9976 0446 0171 2477 1860 9981(风平浪静,别来无恙?)
  对面露出一只肤色黎黄却骨节均匀的右手,以同样电码回应着:0132 1331 3932 6703 2185 2589 1942 1835 4104 9975(你学生还挺有意思的。)赵长庚一时无话。在这瞬息万变的时局中,谁知道下一刻会不会是万劫不复,何况老板并非乐于说笑之人。
  他突然想起年少时与那人相遇,也是在这样一个逼仄的环境里,那时老板还叫董步良,平京国大的图情管理员。少年汲汲经纶,被人三言两语指点迷津,于是相识相知,再后来那人便成为他信仰的导师。中华二十一年,北州三关完全沦陷,十一月,军委特别调查组成立,董步良任副组长,赵长庚亦随之转入地下,自然得仿佛水到渠成。
  有那么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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