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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生命约会40周:孕妇周记-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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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鲜血来。我想穿件旧灰线衣,不管最后是怎样的血渍斑斑,扔了都不可惜。虽然是去做手术,但爱美之心并不因上手术台而泯灭。她说绿花衣,那么,我就决定穿绿花衣了。
  衣服问题解决之后,时间还早。我们决定出门玩玩。走出医院大门,才发现这里离乌鲁木齐最著名的旅游胜地“二道桥”很近。街道两旁是大小商店,人群穿梭,热闹异常。我是格外喜欢吃维吾尔族人的饭食的,现在肚子已经在咕咕叫了。想到医生说今天晚上少吃点汤饭,不要喝水的嘱咐,就想在中午多吃点,吃好点。
  坐在一家小店门前的露天白椅上,我和宋宋吃了抓饭、烤肉、烤丸子、鸡蛋面。味道如想的那么好。宋宋说,你多吃点,过两天可就啥都吃不成了。我点着头,满嘴都在咀嚼,满眼都在乱看。街道这样繁华,人群这样喧嚣,正午这样灿烂,而我,就要告别了——和我的大肚子。似乎,我已经很习惯了这种孕妇生活,突然要结束了,反而有点依依不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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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生 我的生产运动(2)
下午怎么打发?终于还是想要回家。在护士小姐的指点下,我们发现自己该拿的许多东西都没拿。向医生写了请假条,被批准后,我们坐公共车回家。一路摇晃,我似乎都能忍受,但在快到家门口的时候,我的肚子开始有了明显的胎动。突然,我紧张了起来:如果孩子现在要出来,那该怎么办?下车后,用手抚摸着腹部,轻轻地说,丁丁不要着急,丁丁好孩子……说着说着,胎动渐渐停止,呼吸马上通畅了起来。
  走过市场,看到红红的西瓜,忍不住想吃。又看到一堆堆草莓,依然想吃。宋宋格外慷慨,左手西瓜右手草莓,眼里还看着我,嘴里不停地嘱咐着小心。回到家,突然感觉好亲切。其实,才离开了半天。我忙碌地大吃起来,想到晚上不能吃不能喝,现在的吃喝格外凶猛。又喝了点稀饭吃了几口饭菜,总算是填饱了肚子。洗澡后,我们又收拾了一堆东西坐出租车来到了医院。
  夜晚已经来临。看着外面往来的人群,我真想冲下楼去,挤进人群里逛逛。可宋宋忙碌了一天,困乏得闭上了眼皮。他坚定地拒绝了我的要求,倒在靠着窗户的铁床上,打起了呼噜。我百无聊赖,打开电视,目光呆滞地看了一会,依然不能平静自己的内心。已经1点半了,突然,从腹部传来一阵激烈的胎动——是那种前所未有的,猛烈的胎动。一下,又一下。从腹部传导到胸部,直至全身。战栗让我不能自已。我不知道这个时候,是孩子在动,还是我的心脏在动。莫不是孩子已经能够明确地感知到我的那份恐慌?
  我的恐慌来源于我的内心。我祈祷,我叹息,我悲鸣。这样的时候,我是一个盲人。我不知道我的孩子是否五官健全头脑发达,我也不知道在没有阳光的子宫中,他是否已经为自己长好了手指脚趾?或者,他……一切的一切,都是有可能的。我如何能奢望,他非但健康而且美丽?我不敢再有这样的渴求,而只希望,他是一个平凡的健全的人。
  明天就要生孩子了!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一件事情。这样折腾着,我终于倒在了床上,昏沉沉睡去。明天,有多少个明天等待着我。我不愿意多想,只想尽快进入梦乡。
    就这样生孩子
  20日,早晨如期降临。我清醒过来之后,突然有了一种走向刑场的解脱之感。今天,早晨,一切都要做一个了结了,而我也要解脱了。既然暴风雨要来,就让它来得更猛烈一些吧。我对宋宋说,没问题。他也举着两只胳膊说,努力,加油!
  先要做术前准备。我看到有两个如我一样的孕妇走在楼道中,我们的手中都很滑稽地拎着一包卫生纸——这是护士小姐要求的。穿着孕妇装,挺着巨型圆肚,走路一摇一摆,手里却拎着一包白色的卫生纸。我不明白,为什么交了4000元押金后,医院却不愿意准备这些并值钱的卫生纸?如果让患者方便,难道不能将这些细节处理得更好一些吗?不容我细想,已经走到了一扇门前。
  护士小姐要求我们换上拖鞋,并让孕妇的丈夫将妻子的鞋子拿走。我们自然乖乖地照做。护士小姐又对丈夫们说,等一会把裤子也拿走。我听了不禁纳闷:难道进了这个门后,孕妇们即不需要穿鞋子也不需要穿裤子吗?事实正如我所猜想:走进了这一扇门后,孕妇就成了一个物体,或者一个符号,或者一个服务对象。
  这是一个一间套一间的系列房间。所有的房间都敞开着门。白色的狭窄而高耸的病床。白色的护士。垂挂而下的白色的帷幕隔开了一张床和另一张床。各种器械。泛着冷光的铁器。凉嗖嗖的风呼呼地穿堂而过。我打了一个寒颤。我被命令躺在中间的床上。左边,是和我一起走进来的一个孕妇。右边,已经躺了一个孕妇,曲着两条腿,腹部盖着一个被单,嘴里发出呻吟声。
  一群白衣人呼啦啦涌了上来。她们像是一个组织有序的八爪鱼,张开手臂,开始了训练有素的行动。她们甚至在聊天,说着孩子上幼儿园的事情。嘴里忙碌,并不防碍手下麻利地干活。
  脱了裤子躺下,先备皮,后将两只胳膊分别舒展,各自扎了一针。扎完后,分别在手腕上用油笔做了记号。那蓝色的汁液一直停留在我的手腕上。困惑呀困惑——难道所有孕妇的手腕上都这样被标记过一番吗?难道没有更好、或者更科学的办法来分清楚左右手臂上到底打了什么针吗?总之,我不知道手臂上打了什么针,只知道那扎针的痛像是被蜜蜂叮了一口般,尖锐、准确而短暂。
  又一针管出现在左臂。说要抽血。说所有的孕妇都要备一管自己的血,以防万一。那么,抽吧。这次的疼痛持续的时间较长,像被一个吸盘咬住,紧紧地、缓慢地、不能自拔地,身体里的液体顺着管道流淌了出去。待那针管抽出后,手臂发酸,明显感觉和右臂有所不同。
  以为疼痛可以了结了——其实,才刚刚开始!又有人手持针管走来,对准了左边臀部说,这是止血针。那针扎得那么准、那么狠,药推得那么快,几乎是眨了一下眼皮,那针就拔了出来。疼痛是随后到来的。是那种揪心的、锐利的疼痛。由左臀辐射开去,一直到全身。这是一种很厉害的疼痛,是一种耍了手腕的疼痛。这种疼痛的持续时间之长,远远超过了其它疼痛。甚至一直到了手术后7天,我那左臀还在隐隐作痛。我嘴里经常叫喊着的“痛”,不是腹部的伤口,却竟然是这个止血针。我真想问,所有的止血针都这么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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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生 我的生产运动(3)
终于,所有的针都打完了。我的床头上只放了一个包装好的塑料管。是导尿管。插了导尿管就可以去手术室了。外面的电话响了起来:丁燕的导尿管先不要插!那么,先插的是我左边床上的孕妇。她和我一同进来,我眼看着她被推了出去。我赤裸着下体,躺在冰凉的床上,现在所能做的事情只是一件:等待!
  突然,胎动来了。那么强烈。是我的丁丁在用力踢我。是的,已经很久没有吃饭了。孩子饿了,我也饿了。但是,我却依然躺在这里,不能吃喝不能动。我轻轻地对身旁的护士说,胎动得很厉害。她瞥了一眼,哦,没关系。那么——我只好用手轻轻地抚摸在肚子上,心里说着,好孩子,再忍耐忍耐,一切就会好起来的。可是,抬头看了看那挂在白色墙壁上的巨大表盘,那上面的时间显示,我已经等待了快一个小时。我说,能不能跟门口和丈夫说句话?不行!那么,能不能给丈夫打个电话?不行!只有等待。再等待。
  直到后来我才知道:18日下午我就定了做手术,原来安排是20日早上第一个。但在做手术之时,临时让那个打点过医生的孕妇先进了手术室。而我在手术室外一直多等了一个多小时。也就是说,等她的手术做完后,才轮到了我——甚至还没有到我,是宋宋在门外急得不行,大怒,说要找院长,才将我推进了手术室。9点半就开始准备,10点钟一切就绪,一直到11点半才被推出了预备室。那个时候,我被插上了导尿管,盖上了厚棉被,放在了一张带轮子的病床上。
  待我被推出这间屋子时,发现一切都换了一个角度。一切都倾斜了。我眯着眼睛,将眼镜递给了门外的宋宋。他的嘴唇对着我说,没问题。我还看见了他们的脑袋:姐姐、妹妹、姐夫、小姨。他们都来了。他们站的远远的,像是一副褪了色的图画。我那朦胧的眼睛已经什么都看不清楚了。
  等电梯。推了进去。人群中,我看见那些人的脸全都变了形。头顶上是电梯里惨白的灯光,咝咝地燃烧着。终于,电梯到了顶部。从5楼到12楼。顶部就是手术室。我被推了进去。
  这是另外一种陈设的房间。白色更多。人很少。床也很少。味道很古怪。我被抬上了一张床,顶部有一盏圆形的大灯对着。我直到现在都不知道——我就要在这里做手术了!我以为还要再去另一间屋子……我很迷惑。恍惚中,来了一个男人,是麻醉师。个子不高。戴白帽子。有眼镜。声音低沉。他一挥手,那遮盖在我下体的棉被就被拿掉,他推着一堆器械站在了我的脊背后,他说,用力蜷起自己的腿,一直到腹部。用力!我左侧位躺着,将腿蜷了起来,两腿之间,还夹着那根可笑的导尿管。可这个时候,什么都不再可笑。一切都严肃无比。甚至神圣无比。
  医生呢?什么时候开始手术?是往肚子上哗啦一刀吗?我想错了。这个时候,是麻醉师的天下。突然,躲在脊背后面的麻醉师成了上帝。他威严地下达着指令。他是一切。他躲在我的脊背后面,在我的脊椎上干着活计。我看不见他。只能乖乖地听话。并且,我又一次想到了那该死的导尿管。那让我尊严全无的导尿管。而我的上身,确实穿着我的绿花衣。这个时候,这一件绿花衣有了奇怪的效果。它只是单独的一件绿花衣。没有裤子和它相配。既便它本来很好看,这个时候,也显得有一些滑稽可笑。而我就是那个滑稽可笑的孕妇。
  麻醉师在我的脊椎上开始了注射。我不知道是什么器械扎进了我的脊椎——我恨那个东西。但是,我却无法阻止它的侵入。它是针,但又不像针那么脆弱短暂;它是刀,但却比刀更多了一份执着的向内的狠劲。最终,它携带着一张野兽的嘴唇扎进了我的身体内部,我下意识地抽搐了一下,腰向内弯曲了下去。
  麻醉师大叫,挺住!他住了手,严肃而冷酷地说,丁燕,你可不能曲腰呀。幸亏这只是实验,如果针扎在了脊椎里面,是会折断的!我羞愧无言,脸色通红。他说,挺住。开始是有一些疼,一会儿就好了……他哄着我,以为我是幼儿园的baby。但我只能点头。我想象着自己,样子滑稽地躺在一张冰凉的床上。我毫无反抗能力——面对这一切,面对这一切规定好的程序,我完全丧失了选择权和话语权。我所能做的,只是服从、服从、再服从。
  针真的扎了进来。啊……我听见自己忍不住地在叫唤。背后的脊椎那里,先是感觉到一点点凉意,接下来就是钻心的痛。痛和痛联手澎湃了起来,我感觉到我的脊椎要断了。真的太疼了。我实在是忍不住了。我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牙齿在努力地咬紧。那是一阵阵连续的痛,好似海浪,一浪高过一浪,一浪猛过一浪。它们又像是一些强烈的排击炮,轰隆隆发射了过来。
  我处于被挤压中,身体里面像有东西朝着外部在推,所以我感觉到痛。然而,这只是开始。直到一种深沉而令人战栗的疼痛沿着骨头往下窜时,真正的疼痛才到来。这个时候,我已变得晕头转向了。此前,我所经历的疼痛全都是尖锐而明亮的疼痛;而现在,我将经历一次有生之年最深沉的疼痛——它产生于我的身体内部,自里向外扩展着。这种痛,从心尖辐射出去。我开始叫唤了。我知道自己快要挺不住了。我真想大喊一声:我不生了……
  

新生 我的生产运动(4)
麻醉师及时出现:很快就好了,就好了……他的声音也具有麻醉作用。终于,我的下体开始变得不像是自己的。他走到了后面,不知道又拿了一个什么器械,轻轻地扎在了我的腹部。我感觉到“轻轻的”,是因为我的腹部不是那么疼痛。是那种针尖掉下来的感觉。一下,一下,又一下,又一下。一共四下。他问:疼吗?疼吗?我虽然感觉疲惫,但却依然脑袋清醒,说,疼,但可以忍受。是一点点疼。说完,我不知道他是否能理解“一点点疼”是什么感觉,但能听到他说,好了,好了。
  这个时候,更强烈的胎动再次来临。是那种强烈的踢动。好像丁丁要踢爆我的肚子。我的身子几乎开始摇晃了起来。我说,有胎动。他说,没关系,就好了。说完后,他坐在了我头顶旁的凳子上。不知为什么,这个男人如此靠近我,让我突然感到不那么害怕了。他是一个人,一个具体和会说话的人,我虽然越来越昏迷,伴随着昏迷,体内却又有了一种奇怪的兴奋感。我仿佛从自己的身体里分离了出来,站在了一个对立面。我看见自己躺在那里,脑袋左侧坐着一个男人。他全副武装,但又似乎只剩下一副眼镜。他离我很近,嘴里一直说着话。他说着话的时候让我回答。我就按照他的提问回答着他。仿佛我正往地狱里滑去,而他的声音是一根救命稻草,将我从深渊里挽救了回来。
  又来了一群人。但我已经有些半昏迷。他们“呼”地给我的胸前盖了一层厚厚的被单。我的眼前什么都看不到,只能看到被单的颜色。是那种深深的草绿色。仿佛行军时的装备。那草绿离我的眼睛那么近,以至于让我如此庆幸:幸亏有这伪装的草原,其实,我打心眼里不想看到生产的那一幕。突然,我打了一个寒战:我就要在这张床上做手术了!瞧,这些做手术的人都来了。而这里,就是我最终要生下丁丁的地方。丁丁……为了丁丁……我强打精神,心里面想着孩子,呼唤着自己千万不能就这样睡去。
  果然。我没有睡去。我感觉到下腹部被刀片划开。那刀片并不锋利,那疼痛并不尖锐——是那种细细的疼痛。有疼的感觉,但却一点也不火暴猛烈,而是温柔的试探性的。像被指甲或者油笔划过。总之,我对麻醉师说,是可以忍受的那种疼痛。他发出“嗯嗯”声,表示听到了我的回答。我又一次想睡着了。但他又在头顶开始呼唤我:感觉怎样?感觉怎样?他不停地询问着我的感觉,让我努力地从深渊回来,再次回到人间。我感觉到一些手指在忙碌地挤压着我的腹部。很快,在我的左下侧的位置,我隐约听到了一声声啼哭。很响亮,但又很遥远。是那种带着奶味的啊~啊~声。是和我听到的一切婴儿的啼哭声都完全不同的声音。
  我那么迷惑,甚至不能相信。这个时候,我又一次想睡了过去。我努力地张开嘴说,那是我的孩子在哭吗?他说,当然。是你的孩子。泪水突然涌了上来,我一下子就泪流满面了。泪水仿佛聚集了太久的时间,这一刻,哗哗地,冲了出来。我的孩子,我的丁丁——我终于听到你的哭声了。你是一个会哭的孩子。你真棒。我在心里赞美着他,胸口一起一伏的。麻醉师幻化成了上帝,温柔地说,激动对你不好。他用纸擦去我脸颊上的泪水。我说,谢谢你。我用了巨大的耐心说服自己不要激动,才将眼泪止住。
  我兴奋了起来:你能不能帮我看看我的孩子,是否健全?是男是女?他说,当然。他起身,走了。我的脑袋旁边空了。我听到一阵“呼哧呼哧”的声音,那是从我的腹部传来的。似乎有很多粘滞的东西从腹部被挤压了出来。我惊异于自己身体里强大力量的喷涌。我的双腿已经失去知觉,但我却依然能够感觉得到一种力量,一种巨大的、被压抑的、用劲推动的力量。突然间,我的腹部有了空间,我感觉到了巨大的空空荡荡。一切都将结束了。
  我知道,其实这个时候,我并不关心自己。那从我腹部挤压出去的汁液,那缝合我伤口的针线……这些并不重要。我满心满意只想知道一件事情——我的孩子,是否健全?没有长三条腿吧。我一直安慰着自己:如果真的长了三条腿,那么做B超的时候医生一定会有所暗示的。可是没有,一直都没有。她们的脸色一直很平和,最多说,你的孩子脑袋大。我想不出,脑袋能大到哪里去?也许像那些戏剧表演中的大头娃娃?我的孩子,我真想起身去看你一眼。但是,我却不能。
  麻醉师果然代替我看了孩子,甚至将孩子抱出去,让“丁燕的家属们”先看了一眼孩子。“他睁着眼睛呢!”——后来,宋宋告诉我说。接下来,麻醉师又走近我说,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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