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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云2吞海-第6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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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怎么能一走了之,你怎么能不替我们报仇?!”
  不,我做不到,我已经尽力了——
  小孩精疲力尽地抱住头,黑瘦黑瘦的手指不断发抖,十个指甲里都满溢着血丝。
  我真的尽力了——
  那瞬间小孩身形拉高、手脚变长,火把将少年身影投在隧道的墙壁上;不远处轰然巨响,气流将他冲飞起来,地下隧道轰然坍塌,将地牢、刑具、怒骂人声和横飞的子弹都死死埋进了地底。
  他紧紧抱住怀里的人,剧痛中分不清全身上下的血哪一部分属于彼此,只有滚烫的泪水成串滴落在那张脸上,好像连心肝肺腑都要化作浓血,从眼眶中恸哭出来。
  “……快走……”他听见那个人熟悉的声音渐渐低弱下去,只有最后一丝希冀勉强支撑着每一个字,说:“不要管我,快走……”
  吴雩已经感觉不到痛了,耳朵里轰轰响,他知道那是他自己歇斯底里的号哭。
  “你必须往前走,不能停下,也不能为任何事回头……你要记住,想活下去就不能为任何人报仇……”
  “你要往前走,永远永远……往前走,别回头。”
  血泊中的父母被火光吞没,滴血的迷彩服化作千万片灰烬,风一刮卷上天空。那个面黄肌瘦的小孩光脚向前奔跑,穿过烈焰焚烧的村庄,穿过满目疮痍的大地,蹚过茫茫人海与千顷荆棘,奔向他人生尽头血灰色的苍穹——
  他不能为任何人停下脚步。
  他永远不能回头。
  “跳呀跳呀哎哟个煞笔……”“顶上去顶上去快快发什么愣!”“我艹你妈个菜鸡!”……
  网吧吵吵闹闹烟熏火燎,角落一台不引人注目的机器后,吴雩猝然惊醒起身。
  网管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还没来得及拍到他肩膀上,愣了几秒才讪讪收回来问:“喂,这机器你还续不续啊,到点儿了都。”
  吴雩一言不发,垂下满是血丝的眼睛,从钱夹里掏了十块钱递过去。
  网管接过钱松了口气,心说还好还好,再不动我就要以为他熬夜猝死在这儿了。
  吴雩重新启动电脑,在等待开机时看了眼窗外,天色阴沉沉的,已经是下午了。
  手机里十几个未接来电,除了两个来自许局办公室、两个来自分局刑侦支队座机之外,其他都是廖刚他们几个的私人号。还有二十来条未读短信,一半都是廖刚的,有几条蔡麟的,一条孟姐的,一条张小栎的,内容不外乎都是:【小吴今天怎么没来上班?】【老板今早脾气很糟,你们昨天吵架啦?】【听廖哥的,回来上班,不要闹脾气!】【小吴回来上班!】【你人在哪?有钱花吗?】【回廖哥电话!】
  没有步重华。
  其实在意料之中,但亲眼确认过之后,心下还是有些微微的空。
  像是被人挖掉了一块,风呼呼灌进去,令骨头都感到发凉。
  吴雩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往下一拉短信列表,突然目光凝住了——一条未读消息,来自铁血酒吧的老板胖丁,只有三个字:
  【回电话】。
  吴雩看看周围,附近两台机器上都没人,前后数排都是逃课打游戏的学生,一个个戴着耳机大呼小叫,非常全情投入,这时候估计被爹妈走到身后都发现不了。于是他把电话拨了回去,才响两下就被接通了:“哎呀我的吴小哥哥你可总算有消息了,你可千万别告儿我不接电话是因为加班啊,虽然你一直跟我艹你公司白领小职员的人设,但你胖哥哥我可是火眼金睛目光锐利……”
  吴雩不耐烦打断了他:“你干嘛?”
  对面立刻收声,紧接着斩钉截铁:“干!”
  “……”
  吴雩刚要挂电话,胖丁赶紧:“别别别,开个玩笑开个玩笑。我是来告儿你对方有消息了,今天晚上九点老地方,来吗?”
  吴雩眼皮微微一跳,心说这么快?
  他原本以为像这个数的局,从定时间到开擂起码要准备几天,没想到对方却安排得这么着急,像是一刻都不能等似的。
  “你现在哪儿,最近没有头疼脑热菊花残什么的吧,要不跟老板请个假早点出来呗,我提前派人去接你准备准备,吃个猪蹄膀喝两罐红牛,话说你需不需要提前来个全身按摩……”
  吴雩说:“我知道了,把钱准备好。”说完直接挂了电话。
  显示屏已经暗下来了,黑洞洞的屏幕上隐约映出他的倒影,黑发凌乱、面容憔悴,整个人显出一种不正常的颓唐。吴雩伸手重重搓了把脸,手指用力插进头发中,心想今晚就有可能要拿到二十万了,加上这二十万钱够不够呢?
  应该还是不够的,也许还需要两个、三个二十万,或者更多。
  以后没有工资拿,吃饭生活该怎么解决呢,早知道就等外勤津贴发下来再走了。话说回来,到现在都没来得及请步重华吃顿饭,每次就家里炒两个菜把他糊弄过去了,早知道应该郑重地、好好地请他一次,或者起码送他个袖扣领带之类的,以后也好留个念想……
  吴雩猝然闭上眼睛,咬牙在自己额角上重重捶了一下。
  他咽喉用力一滚,抬头点开显示屏浏览器,登上了自己根本没用过几次的电子邮箱。那还是当初刚调来南城支队时廖刚让他统一注册的,其实机关单位里根本用不着,至今连垃圾邮件都没收到过几封,草稿箱里只有一封未发出的邮件静静躺在那里。
  他点开那封草稿,屏幕上短短几行字映在他通红的眼底,没有人知道他为这几行字写了整整一夜。
  那是一封辞职信。
  其实早在当初来津海的时候,就已经预料到了会有这么一天,但他没想到此时此刻却是这样的心境。
  如果当初来的不是津海就好了。
  如果没有遇到步重华就好了。
  吴雩深吸一口气,闭着眼睛点击发送,然后迅速退出邮箱,关掉显示器跟电脑,起身走出了网吧。
  津海街头车水马龙,红绿灯在阴天之下来回变换。吴雩呼出肺里一整夜的浊气,把手机彻底关机,然后抬头看看天色,预估了一下时间和距离,有点犹豫。
  嘟嘟——
  一辆黑出租停在路边,司机降下车窗探出头:“小哥,去哪?”
  “……”吴雩扭头看看远处的地铁站,迟疑片刻,低头问:
  “去城郊能便宜点不?”
  ·
  “经过三百多民警半个月轮班排查监控,终于从视频中捕捉到了那天晚上搭载陈元量的出租车,但司机根本对陈元量的行踪没有丝毫印象了,公司系统的行程记录也只能保留7天,根本排查不出陈元量可能的被害地点……”
  步重华推开会议室的门,一边疾步穿过走廊,一边心不在焉听身后廖刚迅速念那份已经不知道被反复揣摩过多少遍的报告,正要回刑侦支队,突然心脏毫无来由地重重往下一沉。
  他蓦然停下脚步,胸腔无声缩紧,大脑空空荡荡,冥冥中仿佛感觉到有什么不好的事情,正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发生。
  “哟!”廖刚险些撞上他,“老板?您怎么了?”
  “……”
  走廊窗外天空阴沉,玻璃窗映出步重华严峻清朗的面孔,没人能发现那双琥珀色瞳孔正微微缩紧。
  廖刚看看步重华的脸色,又想起今天一天没来上班的小吴,内心七上八下地虚起来:“……老板?您没事吧?”
  “没事,我只是……”
  步重华口袋里手机一震,是新邮件提示。
  步重华平时工作用电话、微信和公安推送系统,邮箱只每天晚上临下班前或回家以后才看一次,基本连回复都不需要。但此时此刻那震动却像是某种电流般的信号,顺着神经噼里啪啦直击心脏,让他鬼使神差地拿出手机来看了一眼。
  下一秒,廖刚只见步重华脸色剧变,二话不说反手拨出一个电话,随即只听:“您好,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老板?”
  步重华挂断电话:“吴雩人呢?”
  廖刚:“啊?”
  “你跟蔡麟张小栎今天给吴雩打电话发短信,他接了吗?”
  廖刚心说等等你怎么知道我们今天联系小吴来着,“没、没有,我还以为他闹脾气,所以就……”
  “去找他。”步重华声调冷静,但语速绷得极紧,“给机场、高铁、港口、长途汽车站、各大租车公司一层层发内部协查,看他的身份证有没有尝试离开津海,现在就去!”
  廖刚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等等等等等!小吴怎么了?他要离开津海?我们是不是要先跟许局打个招呼……等等步队你去哪?!”
  步重华一言不发,冲进办公室抓起车钥匙,大步流星冲下楼梯。廖刚飞扑到楼道扶手边,愕然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老板你去哪,你等等我啊?!”
  “我去吴雩家找一样东西,”步重华三步并作两步冲下楼梯,头也不回喝道:“去发协查通告,快!”
  “是!”廖刚慌忙跑了。


第70章 
  红蓝警笛闪烁; 在津海市中心的晚高峰街道上一路飞驰。
  步重华一手把着方向盘; 一手摁掉宋平的第十八次来电; 后视镜中映出他沉郁的眉头。少顷越野车拐进七歪八扭的小巷,轻车熟路一脚停在老式居民楼下,步重华熄火拔钥匙; 从杂物匣里翻出撬锁装置,箭步下了车,径直冲上阴暗潮湿的楼道; 连敲门都干脆省了; 三下五除二直接撬开那老旧的木门:“吴雩!”
  屋里空空荡荡,厨房、厕所、卧室里都没有人; 四面破旧墙壁沉默地面对着他。
  吴雩没有回来。
  步重华一提裤脚,半跪在地往床下看了眼; 果不其然他想要找的东西已经不在原来的位置上了。衣柜、厨房、碗橱、餐桌下和冰箱后都没有,步重华面沉如水; 在这逼仄低矮的一居室来回转了两圈,目光突然落在洗手间水管后,只见那铁锈斑斑的水管和墙壁、浴帘形成了一道极其隐蔽的三角空间; 他上前唰地把浴帘一拉。
  ——那连猫都钻不进去的狭窄夹角里; 赫然塞着几个牛皮纸袋。
  是现金。
  步重华退后几步,脊背贴上墙,那口滚烫的气终于从咽喉里脱力一松,这才感觉到自己冷汗已经浸透了衬衣。
  手机又响了起来,这次是廖刚:“喂老板; 机场、高铁、长途汽车站都传回消息了,没有发现小吴身份证的进出记录,你家我也让物业去看过了没有人开门。还有许局找我问你怎么不接电话,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他们说小吴要辞职?!……”
  “我知道。”步重华打断廖刚,开口才发现自己嗓子已经全嘶哑了:“不用找了,他人还在津海。”
  只要钱在,吴雩就还没走。
  他可以毫不犹豫跟步重华一刀两断,但他肯定会回来拿钱。
  ——吴雩现在会去哪里?
  步重华靠着墙慢慢坐在地上,突然发现自己其实并不了解吴雩这个人。他不知道吴雩平时喜欢点哪家外卖,去哪里闲逛,会不会去附近的图书馆或篮球场;他不知道吴雩的父母是做什么的,是否曾经拥有过爱人或朋友,省吃俭用攒下这些钱到底是为了换取什么样的东西,或者是完成什么样的梦想。
  他每天一声声叫着吴雩,却连那个人的真名实姓都不知道叫什么。
  偌大的津海,他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去?
  “……我不知道,也不太想知道,你父母的事不用告诉我……”
  “我跟你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对不起让你失望了……有时候我对自己也很失望。”
  步重华望着空气中灰色的浮尘,看见阴霾天幕下那踉跄退后的身影,脊背险些撞到墓碑,然后就索性靠在墓碑边笑了起来,用一手深深捂着脸,连腰都弯了下去。
  但当时他被暴怒炙烤着,听不出一声声大笑中充满了无法言说的悲哀和自嘲。
  “……我只是个普通的小碎催,只想躲到老死,”他就这么笑着说,“至少能比你父母活得久一点。”
  仿佛一道闪光穿过千头万绪,照亮浑浑噩噩的脑海,步重华眼神慢慢变了——
  有没有可能,吴雩独自一人回去了那里呢?
  如果那个在火场中咬牙推着治安主任跳窗的吴雩是真的,如果那个在丰源村暴乱中咬牙听从命令把砍刀扔给自己的吴雩是真的,如果曾经孤注一掷的信任、绝望之中的求援、深夜隐秘的依偎与亲吻都是真的……
  步重华在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情况下摇摇晃晃站起身,感觉在冰冷窒息的河水里抓住了一根救命浮木,接下来把全部赌注都押在了上面。
  ——他想赌吴雩确实去了那里。
  他想赌吴雩确实还是自己所认识的人。
  步重华抓起车钥匙,踉跄奔出屋,上车一脚油门踩下去。根本不需要设置导航,这么多年来他非常清楚从这座城市每一个角落通往烈士陵园的方向,很快下高架桥上高速,通过熟悉的城郊旷野,停在了昨天刚刚来到的公墓大门前——津海市烈士陵园。
  这时天色已经非常昏暗了,一层层石阶并不好走,步重华毫不犹豫穿着西裤皮鞋踩在蓬松的泥土地上,三步并作两步直奔东南角,转过无数排林立墓碑,一眼瞥见了那无比熟悉的角落——
  下一秒,他的心直直沉了下去。
  没人。
  刻着他父母姓名的那块石碑前空空荡荡,远方最后一抹余晖隐没,晚风拂过城市上空,呼啸直上天际。
  步重华心脏终于撞进了深渊之底,耳边轰然重响,站在那里一时竟反应不过来。
  就在这时手机在裤兜里震起,足足震了十多秒,他才下意识地摸出来看了眼,来电显示不是宋平或许局——竟然是林炡。
  步重华的第一反应是直接按掉,但整整十来秒后,最后一点理智还是让他强迫自己接了起来,沙哑道:“……喂?”
  “喂步支队,我刚从分局出来,听说你今天下午发了内部协查找吴雩?”
  步重华内心已经隐隐有了预感:“你找到他了?”
  市中心永利大街,华灯霓彩已经早早亮了起来,酒吧里隐约传出激动人心的电子鼓点。林炡站在马路边抽烟,回头看了眼人头耸动的铁血酒吧:“不,虽然我不知道他现在在哪,但我知道他待会要去哪。”
  “……”
  “把你的人撤回去吧。”林炡的声音还是很温和,说:“这件事暂时不用你插手了。”
  步重华僵立在原地,电话已经被挂断了。
  失重般的空虚感从脚底蔓延上头顶,步重华慢慢垂下手,退后两步靠在树干上,重重吐出一口气,压下心里一波比一波更加沸腾的酸热。
  他赌输了。
  仅仅24小时以前,他还以为自己拥有那个人所有的信任和亲昵,转眼间冰冷的事实就证明了那一切不过是单方面的一厢情愿。
  林炡比他更了解吴雩,自始至终他不过是个外人。
  步重华抬起头,他几乎是用全身力量才强迫自己站直脊背,慢慢顺着来路往陵园大门走。草丛在脚下悉悉索索,一级级石阶漫长得没有尽头,旷野在暮色中只剩下青灰的轮廓;他茫然望着前方,想起昨天这个时候吴雩就这么一级级走出去的,那平时总弯腰缩背的一个人,穿过这无数烈士墓碑时脊背却挺得那么直,像是有某种孤独而苍凉的力量强行撑在骨头里一样。
  他当时在想什么呢?
  他向自己惋惜而怜悯的那一笑,转身之后还在吗?
  步重华脚步一停,胸腔起伏数下,就像不相信开盘结果的赌徒,突然回头望向原处。
  灰蓝色凉风拂过草丛,泛出海浪般扩散的涟漪。紧接着,仿佛梦境突然在眼前化作现实,步重华的瞳孔微微张大了——
  一道身影出现在林立墓碑尽头,低头踽踽独行,走到刻着步同光与曾微烈士的墓碑前,弯腰放下了怀里的一捧野花。
  是吴雩!
  “——抱歉了,啊。”吴雩拍拍手,把掌根的泥土往裤子上一蹭,望着墓碑上陈旧的黑白照片:“门口卖的花太贵,就在路上拽了几朵,将就看吧,不要嫌弃。”
  步重华怔怔地走了几步,踉跄站住步伐。
  “昨天在这里跟你们的儿子吵了一架,不是我故意的,请二位多担待。多年不见,缘悭一面,没想到眼下刚照面就又要告别,以后我逢年过节,一定记得为二位上香。”
  他刚才说什么?步重华站在相隔两排的石碑之后,一时竟然分不出自己是不是在做一个荒诞的梦境。
  这时他只听喀嚓一声,打火机红光闪动,是吴雩半蹲在墓碑前点了根烟,低头沉吟半晌,才脱力般重重吁了口气。
  “我昨天说你们死得没有价值,虽然这话是真心的,但回去后想了想,又觉得有点过激。至少正因为你们是这样的父母,才会生出步重华这样的儿子,否则今天的所有局面都应该是另一个样了。”吴雩抬头瞅着墓碑,这个距离他额角几乎贴在那模糊的老照片上,低声说:“步重华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完美的人,也是最努力的理想主义者……正因为如此,我才惹得他那么生气。”
  他用力抽了口烟,似乎有些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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