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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流-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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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眼前的重逢,也绝非幻觉。
  笔被风吹到桌沿,“啪”一声掉落在地。
  江倚槐从放空中挣出,才发觉刚刚自己走了神,他下意识抬头——不远处的陆月浓仍然不紧不慢地讲着课,没把注意力投向这边。
  “在这两句中,杜甫更多的是在描写过去的场景,他与李龟年在长安多次相遇的场景。”
  “很显然,这种相见是频繁的,是寻常的,”陆月浓顿了顿,续道,“但同时,也是属于过去的。”
  江倚槐有些心虚地移开目光,低**去够地上的原子笔。
  从头至尾,陆月浓没有采用PPT,而是手执粉笔,在黑板上由上而下地誊抄古文,粉笔“哒哒”地响着,和他的声音一样悦耳动听。
  “现在,我们了解了一些基本的东西,那么请大家试着用一种‘追忆’的视角,再来看看前两句的文字。”
  这堂课可谓朴素得不能再朴素。好在有的时候,朴素并不意味着循规蹈矩,陆月浓的讲解一句一阐述,区别于寻常讲师的照本宣科,从别出心裁的角度切入,由浅入深,清楚又独到。
  江倚槐努力把思绪从回忆抽出,放到课上,他对这样佶屈聱牙的古文不太了解,乍一听不太习惯,久了却也听得入神,许是因为是陆月浓讲的。
  不知不觉间,江倚槐已跟着记了不少。等写完一页,他回看时,发现笔记本上的字密密麻麻,下面的倒算是齐整,但上面就有些杂乱无章了。
  果然是无法全心听完整节课的,江倚槐心底里嘲笑了自己一下,又感谢自己在选座一事上宝刀未老,眼光毒辣地择了个地段不错的位子——这节课上了大半,陆月浓都没怎么往这头看。
  陆月浓从讲台上走开,黑板上又多添了几句字,他说了个有意思的点,学生们笑了起来。
  江倚槐在笑声中记下这一串话,撤笔时,他忽然生出一个想法,如果自己仍旧是个学生,必定会喜欢上陆月浓的课。
  江倚槐低头看着迅速干涸的墨迹,想到这里,竟不自觉轻轻笑了。


第9章 甘苦
  二十分钟前,德智楼放课,陆月浓和一帮讲师与领导一路谈话,不知不觉已到了得知楼。
  玉大的领导来了不少,邀陆月浓同去吃饭,陆月浓说家中有事,婉拒了。
  校领导讶异于陆月浓竟是玉城人,说着既是老乡,过些天一定好好聚,也便不急着留他。
  他们在得知楼前的路口分道,一帮人去吃饭,留下陆月浓一个,回这栋楼里给交流团设的休息室。
  电子屏上数字不断递增,电梯直上十六层。
  “叮”的一声,门开,一眼就能看见墙面挂着一幅行书,玻璃框擦得纤尘不染,上头写着“文化交流中心”,笔风遒劲,瘦腴适中,落款是某位当代名家。
  陆月浓进了休息室,坐到自己那张桌前,将文件拿出来悉数点阅,再分门别类地整理。
  “欸?陆老师在。”
  陆月浓闻声抬头,看到在进门处挂衣服的吴教授,他点头致意:“嗯,刚刚下了交流课,正准备回去。”
  吴教授捋起袖子,看了看腕表:“都这个点儿了,陆老师怎么不和小李他们一块去吃饭?”
  陆月浓解释:“有点事,只好打了招呼先走。”
  吴教授表情立即严肃起来:“重要事情吗?要不要紧?”
  陆月浓低头笑道:“不要紧,劳您牵记。”
  “好好好,”吴教授放心了些,忽而想起什么,有点不好意思地道,“说起来有个事,我要请教一下陆老师。”
  吴教授满面愁容,无奈地笑着解释:“这不是最近,我孙女从冀城回来了,要上我家吃饭。我也搞不懂现在年轻人喜欢什么东西啊,这两年她到我们家来吃饭,除了总捧着个手机,就是偶尔提起什么电影明星,我也插不进话,这样下去,代沟就变成山沟了嘛!我听说她喜欢什么影视明星之类的,所以我想来和你取取经,陆老师平日里关注这些吗?”
  陆月浓迟疑片刻,说话时语气里带了几分歉疚:“这倒是不怎么涉猎了。”
  见到他这幅表情,吴教授才突然意识到,这可能是触及了陆月浓的知识盲区。
  不过这也不难理解。
  “也是哈,现在的年轻老师压力大,一半忙着往科研里钻,另一半忙着站讲台,别的地方估计拿不出时间。”吴教授露出欣赏且体谅的笑容,继而调转了话题,为陆月浓圆场,“陆老师今年新评的职称,平日里是忙,我听文院的余老师讲,你的课在学生里头受欢迎得很,这趟请你来一起做交流,你的学生肯不肯放人啊?”
  这话听着就像在调侃了,陆月浓有点不好意思:“吴教授幽默过人了,我回去也要给学生们还课的,不然那帮孩子期中评定给我挂红灯,院长请的茶我也吃不起。”
  陆月浓抬头看了一眼墙壁上的挂钟,时近正午,收拾得差不多,便提着包起身,推门时他提醒道:“我先走了,您也记得吃饭,爱惜身体。”
  吴教授捶了捶胸口,硬气道:“当然,爱惜着呢!我在这等个人,给我‘补补课’,过会儿就去!”
  陆月浓与吴教授作别后,坐电梯到底楼,出电梯门时,一个人刚好走进去。那人带着黑色口罩,单手插在兜里,正埋头看手机。
  陆月浓没由来感到熟悉,不自觉想多瞥一眼,却听得身后传来电梯门合上的声响。
  陆月浓走下台阶时,恰至午间十二点。
  坐落于得知楼顶的报时钟触动机关,倏然撞响。
  钟声沉沉,如水如潮,漫过玉城大学的上空,惊动了远处玉兰林内的灰喜鹊群。灰喜鹊扑棱着羽翼,一只跟着一只地飞起,在晴空划过一道道灰蓝色的影子。
  陆月浓忽地停住了脚步,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思想如同被鸟群衔走,脑内有了一瞬间的空白。
  陆月浓回身看了眼已关上许久的电梯门,像是确认着什么,只是那里空空荡荡,没有任何人,他才慢慢将视线收回来,转身离开。
  ——
  江倚槐循着短信指路来到十六层,楼层甚高,靠窗望下去,路上来往的人与车,小得几乎不可见。
  江倚槐静静看了会儿,手机振动,又有新的短信传来。
  摸到约定的休息室时,江倚槐刚巧碰见吴教授往门外走。江倚槐招了招手,道声好,而后叫住他:“吴教授您这是去哪儿?”
  吴教授那后镜片下的眼眯成缝儿,仔仔细细上上下下地辨认片刻,鉴文物似的,好不容易把江倚槐认出来了,才上前拍他的肩:“还能去哪儿,可不就去迎你嘛。你怎么戴着个帽子又戴口罩,今天天气又不冷,难为我琢磨这层怎么来了个‘不速之客’!”
  随即吴教授又反应过来,轻轻拍了拍脑门,笑着回答自己:“哦对对对,我老糊涂给忘了,小江是公众人物,怕认出来。”
  被调侃一遭,江倚槐赶忙把东西都摘了:“不敢不敢,您在学校可比我出名多了。”
  “现在的小年轻哟,一个个都这么牙尖嘴利的,走了一个,又来一个,”吴教授笑得更开心了,走回办公桌,朝一边的沙发伸了伸手,“进来坐,傻站着干什么。”
  江倚槐言听计从地坐下,听到这话,顺势接茬:“走了一个?”
  “刚走,也是挺俊的一个小伙子,不过你可能不认识,”吴教授眼神落在沙发前的茶几上,眼前一亮道,“诶,就茶几上那个照片,拍交流团的,小宋上午刚拿来。你搁这上面找找,保准能看见他。”
  江倚槐拿起照片。粗略一看,照片上有二十来人,大多都是花了头发的老学者和遭逢秃头谢顶危机的中年人。这小年轻可太好找了。
  但江倚槐在照片上寻人的时候,总有一种奇怪的期待感,说不上来,浮在心口。
  吴教授把眼镜摘下来,取一块布仔仔细细地擦着,他对镜片哈完一口气,抬头问道:“找到了吗?我记得是站在第二排左边的——”
  巧的是,江倚槐的视线刚好落到这里。
  若有方才同班上课的学生在此,一定能一眼看出这是那节课的讲师。
  江倚槐看着照片里嘴角噙笑、眉目温和的男人,面目与或近或远的记忆重合。
  他意味不明地嗯了一声,声音低得近乎沉默。
  吴教授露出骄傲的神情:“是不是一表人才?你肯定不认识,他也曾经是平大的学生,现在在他们院里也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
  江倚槐心跳得很快,他当然说不出“我不仅认识,我还暗恋了他十年”这样的话,只能继续“嗯”下去。
  吴教授兴致勃勃地跟他介绍:“那是我们学校文院的陆月浓陆老师,留洋回来的,今年新评上的副教授。斯斯文文的,口才也好,别看他年轻,学问做得一等一的好,不比一些老人差。”
  江倚槐听完这番话,觉得夸出了花儿,脑海里便浮现出陆月浓戴着粉红色花型头套的古怪画面,嘴角忍不住带起一抹笑:“是好。”
  吴教授讶异地看他一眼:“嗯?你也知道?”
  “知道,”江倚槐点了点头,仍是盯着手中照片看,没多时补充道,“来的时候路过教学楼,凑巧碰见陆老师在讲课。”
  “哦?这么一说,还挺有缘分,”吴教授没料到还有这么凑巧的事,登时一拍掌,脸上有几分懊恼,“你看这事,该凑巧不凑巧!陆老师刚打这儿回去,早知道就让他留一留,我给你们引荐一下,我瞧着你也挺感兴趣的。”
  “就不用麻烦您了。”反正陆月浓也已经回去了,错过的也没办法补救,更何况现在是“学习时间”,并不适合私人八卦。江倚槐把照片理好,放回桌上原位,站起来说,“刚才也说这位陆老师会做学问,说不定他只对别的来劲,对我就不感兴趣了。”
  吴教授没有发现江倚槐的异样,把擦好的眼镜架回眼前:“我算是看明白了,想着别人不高兴理你,还笑得这么开心,不求上进!”
  江倚槐从打岔中抽身,笑道:“没有,我是看见吴教授才开心,您想想看,四舍五入这不就是求上进的表现嘛。”
  “油嘴滑舌,你这哪台剧本里学的强调,赶明儿也让我这糟老头子开开眼?”吴教授嘴上批他,却是笑得眼角眉梢见了皱痕,走上前拍了拍江倚槐的肩,开始说正经事儿,“小江,这两天把新的看完了?别等会开了眼,教你哭一哭!”
  “都看过了!我保证!”江倚槐举着手作发誓状,“否则待会儿请您喝二两!”
  但傍晚时,二人结束了学校里的事情,真坐到了饭店里,吴教授却无论如何都不敢喝酒,他笑得眼纹迭起,说等会回去要与老伴儿视频,瞧见他喝了酒定要惹她生气。
  江倚槐没想到吴教授还是个妻管严,吴教授却摇摇头,说生气有害健康。
  江倚槐订的是个包厢,两个人各自选了几个小菜,佐一道鱼汤,上了小半桌。饭饱汤足后,两个玻璃杯相对而摆,热气袅袅,一杯菊花,一杯枸杞,还怪养生的。
  吴教授先是一头雾水地向江倚槐咨询了追星事宜,没想到说着说着有了意外发现——自家孙女是圈里一个后生演员的粉丝,这个新人正好签在江倚槐的经纪公司。
  得来全不费工夫,江倚槐一个短信发给唐跞,吴教授成功为孙女收获了签名与祝福语若干。
  于是从学校里的事情,到家长里短柴米油盐,二人又上天入地般侃侃而谈,吴教授十分开怀。
  江倚槐想着差不多时候了,忽然开口问:“刚刚在办公室里讲起的陆教授,您能和我具体讲讲吗?”
  吴教授正高兴着,伸出手指,在空中指了指江倚槐,了然道:“我就说你肯定对陆老师很感兴趣,还装得有模有样的。”
  江倚槐继续装模作样地说:“哪有,只是忽然有点好奇。”
  吴教授不晓得江倚槐内心的千回百转,只微笑着点点头:“也是,这么优秀的年轻人,谁能不感兴趣呢。”
  “陆老师啊,是我们学校文学院的副教授,我同他不是一块工作的,交流有限,具体的不算了解,不过——”
  “说起来有一段缘分,他原先是我的拜把子的故交——吕常新教授的学生。我知道得比较详细的,大概只有关于陆老师和吕教授的这一部分。”
  “那年老吕带研究生,看中了小陆,领着他做研究,又把他推到国外去,具体的我不了解,隔行如隔山,我这个外行肯定是看不出门道的,我只知道从前喝茶的时候,老吕经常把他这个得意门生挂在嘴上。”
  吴教授的笑容逐渐淡下去。
  “有一天,老吕突然被查出来得了血癌,已经晚期了。一开始我还不信,毫无预兆的,怎么就不治之症了,但是医院不会骗人呐。这病是没法子治好的,那会儿陆老师还在欧洲,剩下半年回国,我说要不要让这孩子回来,老吕不允许,让我们瞒下病情,说什么也不肯让陆老师知道。”
  “吕教授是位令人敬佩的好老师。”江倚槐开口,语气郑重。
  “是啊,”吴教授喝了口茶,热气渡到他的镜片上,留下一层淡淡的白雾,“陆老师回来的时候,已经晚了。我还惴惴不安地安慰他,没想到他反倒很快振作起来,去看望了老吕媳妇,还把老吕的那些研究慢慢地接下来。”
  “我看着,这孩子不愧是老吕看中的,性子好,又肯用功吃苦,所以多关照注意着,一来是我本人欣赏,二来也不负老吕所托。”
  “像陆老师这样的,走哪儿都不会埋没了去,最后他选择留在学校工作,也算意料之中,毕竟老吕把一辈子都放在这里了。”
  “都很了不起。”江倚槐喝下一口茶,明明是清甜的枸杞,却不知为何,苦得舌尖都发麻。
  听罢这样一段往事,江倚槐心中是颇为震动的。他寻而不得的这么多年,陆月浓在热爱的领域里成为了如此优秀的一个人,从未辜负他学生时代的才华横溢。
  这本该是高兴的,可只要一想到,在陆月浓不断前进的路上,他从未有一分一秒的参与,哪怕只是扮演一个分享者的角色,就有那么一点点、一点点的不甘。错过太多,遗憾仿若浪潮,汹涌得几欲将他吞没。
  苦味随着茶水的下咽,一点点蔓延到舌根。
  江倚槐忽然想起,那枚明信片做成的书签上所有土到掉牙的情话里,有这样一句:“我希望你的未来里有我,我的未来里有你。”
  世间太多恶俗无聊的情话,只是最平凡最难。


第10章 医院
  这天中午,陆月浓回到家没多久,便迎来了一位客人。
  “这是李老板托我转交给您的信,还有这个,他说就当做一份礼物,至于是见面礼还是告别礼,无关紧要,全凭您的意思。”
  是藏拙斋的小张,此刻正值吃午饭的时候,他身上还带着还未散尽的餐饭香。
  寒暄几句后,出于礼貌,陆月浓询问他是否要留下来吃一顿中饭。
  小张已经吃过,并且吃得不少,腹中饱足,没有容得下第二顿的余裕,于是他摸了摸后脑勺,不好意思地婉拒。
  这在陆月浓意料之中,更何况自己的厨艺如何,他并非没有自知之明,也便不留小张,好生将人送到门口,转头回到家中。
  陆月浓称之为“家”的这个地方,位于玉城二环的一所小区内。房子不大,百来平的样子,装修简约,家具上了年纪,还停留在十多年前流行的款式,毕竟这所房子,也已将近十年了。
  高二那年,陆月浓随母亲搬离寓居十八载的顺城,孤儿寡母来到玉城。
  这座古色古香的南方小镇,小到一片山丘就可以绕住它,而它的襟怀,也只够拥抱住一片湖和几带河,被水网割散开的陆地上,撒着豆子一样的人。
  在这里,人们过得安稳乐足,虽无大城市那样灯红酒绿的繁华,但也享受着富庶安宁的生活。
  初来乍到,陆月浓对这里陌生得很,但母亲用不怎么温和的口吻告诉他,这里是她的老家。
  归属感这种东西,奇怪的很,没有就是没有。哪怕刻意为之,短时间内也养不起来。而站在长远的未来,往回倒带,陆月浓一点也并没有对这里建立起什么难以磨灭的深厚情愫。
  刚来这里的那一年,母亲用攥在手里的那些钱,她苦心经营攒了半辈子的钱,一次性付干净了全款,毫不犹豫地买下这套当时价格不菲的公寓房。
  陆月浓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把它当作“家”,明明如今走进这里,干净得不见人迹,更不用说生活气息。
  而曾经的这里,于陆月浓而言,也谈不上“家”,或许更像一个短时避难所。他随她藏了两年不到的光景,而后一纸通知书南下而来,他又独自北上。
  之后十余年,数千个日夜,哪怕是节假日,陆月浓也鲜少回来。
  现在,二十九岁的陆月浓站在这个久无人烟的“家”里,盯着玄关柜上放着的黑色礼品袋,心中竟有难言滋味。
  身后桌上,盛满粥的描花瓷碗,冒着几缕淡薄的热气,一双木筷子并好了,放在一边。旧玻璃罐装的腌酱瓜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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