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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泥之别-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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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肖凤台中文口语程度比基础班均值稍微好些,好得有限。教他读诗,等同于揠苗助长,没学会走先学着跑,完全违背语言教育规律。只有蒋桐这样的业余老师,半吊子文青做得出来。
  他打开书,有一页折了角,布满音标与批注。肖凤台磕磕巴巴读拼音:“疑——是——地——上——霜——”
  他抬头看蒋桐:“什么意思?”
  蒋桐叹气:“你别跳句子,跟着我从头念: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我没有跳句子,第一句我懂了,第二句不懂。”肖凤台鄙视道:“I mean…我是说,我看不懂’疑是地上霜’。疑是什么意思?霜是什么意思?和明月光有什么关系?”
  蒋桐在笔记本空白处写下这两个字:“疑,怀疑,疑惑,指有问题,不确定。霜……你经历过冬天吗?”
  肖凤台一声不响,打开手机相册。万里晴空,少年面对镜头张开双臂,背后是阿尔卑斯山皑皑白雪。
  蒋桐耳根发热,面上不动声色,抽出手机给肖凤台展示谷歌图片:“既然这样就简单了,水蒸气遇冷凝结,这些白色的就是霜。”
  “霜是季节变化的代表,中国人很喜欢这个字,觉得听起来清白洁净。诗人把月光的颜色比作霜,霜降是重要的节气,古代很多女生,喜欢起名叫如霜。”
  他心血来潮,开起肖凤台玩笑:“上次见面,你对我的态度,是’冷若冰霜’。”
  少年目光闪烁,低头认拼音:“举——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蒋桐看他吃瘪,心中好笑,面上只是循循善诱:“这两句话,是什么意思?”
  “抬起头看月亮,低下头……思考……思念家乡。”肖凤台拧起秀眉:“月亮为何与nostalgia*有关?”
  “上课不说英文。”
  “哼。”
  “你问了一个非常好的问题。”
  蒋桐望向窗外。夕阳西下,暮色四合。从他们的位置,恰好能看到一轮浅白透明的月牙,从海天交接处冉冉升起。
  他向肖凤台示意:“看到月亮,你联想到什么?”
  少年沉吟片刻:“满月时小心狼人出没。”
  “快写下来,流传后世,好令子孙后代直观理解二十一世纪初好莱坞工业流毒之深重。”蒋桐笑道:“好在千年前没有3d电影,古人深夜凭栏,只会想到九州大地,千秋万代,只有这一轮月亮盈亏变换,亘古不变。”
  “就好像我们在新加坡赏月,此时此地的月亮,和首尔,基辅,北京所见的月色相同。等将来有一天,你背井离乡,在陌生的城市工作,生活。有一天晚上,你偶然失眠,霜雪一样的白光洒入房间。你抬起头,看到月亮时,会想起此时此地,此情此景。你会不知不觉想象,新加坡的月色会是如何,我所想念的人,是否也在望月?”
  蒋桐为适应肖凤台的听力而刻意放慢语速,他的声线柔和低沉,娓娓道来时,便有一种说不出的温和与缱绻。肖凤台望着他平静的神色,一时说不出话来。
  “讲得太深?”蒋桐见他接不上话,有些歉疚:“你哪里听不懂,我再解释。”
  “我明白的。”肖凤台干咳两声,避开蒋桐的视线:“我,我只是不喜欢。”
  他搜空自己有限的中文单词库,斟酌着措辞:“太不直接,就像中国人做事情。明明要a,却讲很久bcd,绕来绕去。”
  “二十个字,怎么引出这么多话。”
  他急着辩解,一口一个中国人,白皙面庞渐渐涨红,仿佛全然忘记一纸护照之外,自己正是百分之百血统上的华裔。
  蒋桐对小朋友闹脾气,宽容度一向极高,但话题放大到民族自尊心层面,却令他不能依旧海纳百川。
  他旋开钢笔帽,扯过笔记本,刷刷写下一首绝句。
  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
  “您从故乡来,应当知道故乡的事。那一日家中窗边,梅花开了吗?”
  他写一手漂亮的楷书,一笔一画,风骨萧然。蒋桐用钢笔笔尖轻点字迹:“这是一首写给同乡的诗,诗人思念妻子,难道他可以直接问同乡,请问我老婆过得好吗?”
  “家中梅花开得好,家人还有精力侍奉梅花,同乡还能注意到梅花,说明家中一切正好。一切将说未说的话,就在结尾五个字里。”
  “中国人天生就是这样,思想复杂,估计太多,不能像西方人有一说一。这是融在血液里的东西,一种社会关系的特征,不仅仅体现在唐诗,也不仅仅中文独有。”


第5章 
  “譬如你被父亲责骂,明明极伤心,还要强撑面子,说情愿与他毫无关系。”
  蒋桐瞬间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肖凤台望着他的眼神,仿佛被人当面打了一巴掌。
  “You know nothing about me and you are judging me based on stupid stereotypes that are totally untrue。” (你对我一无所知,却高高在上,胡乱臆测我与我的家人。)
  “Is this your way of respecting others?” (这就是你尊重他人的方式?)
  他语速极快,声音却很轻,像是愤怒到极点,夏日暴雨将至前不详的平静。
  “是我不对,我——”
  “The class is over。”(课上完了。)肖凤台低头看手机时间,秀丽的眉眼冷如冰霜。
  “I’m fed up with your cliché。”
  我没有义务,继续忍受你的陈词滥调。
  “高二那一年,我父亲去世了。”蒋桐低声道。
  “他在非洲做工程项目,被当地武装流弹击中。我和母亲都没能见到他最后一面。”
  几次交锋,蒋桐一直占据上风,行事温和,进退有度,与肖凤台维持亲切疏离的契约师生关系。
  这一番剖白因此显得格外猝不及防。肖凤台错愕地望着他,冷峻神色微微松动,欲言又止。
  “十分抱歉冒犯了你的隐私。”蒋桐勉强笑道:“我只是……只是情不自禁。”
  他起身收拾书本:“时间差不多了。我缺乏经验,只是凭着自己喜好,想让你多了解些中国文化,确实考虑不周。”
  “我会再和陆奢聊一聊,确定你的教学进度。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但……就算回报我帮你解围,求你多忍耐几次课。”
  “我真地,真地很需要这笔兼职工资。”
  蒋桐拉上书包拉链,径直转身出门。肖凤台的视线粘着在他身上,令他如芒刺在背,却不敢回头。他怕被他嘲讽,更怕被他同情。
  他几乎从肖宅落荒而逃。


第6章 
  拖堂使蒋桐赶上城市交通晚高峰。他下车便撒腿狂奔,依然迟到,令实验搭档枯等半个小时。
  这是一门研究生课,蒋桐苦求教授才得以注册,成为课堂上最年轻的面孔。与他合作的学生念博士一年级,拿到分组结果时便满脸不以为然,以为蒋桐自不量力,必将拖他后腿。
  有志不在年高。蒋桐在这门课上花心思最多,也是攒着一口气,想要破除博士的偏见。然而气喘吁吁推开门的瞬间,望见博士狭长铁灰色眼眸中冰冷的不耐神色,蒋桐知道,自己的努力是白费了。
  博士中欧混血,身型比一般亚洲人高大,深刻五官在实验室惨败灯光中紧绷着,显露出一种严苛而富有压迫力的英俊。
  “裴哥对不起”蒋桐匆匆套上白大褂:“有些私事耽搁了。”
  “别说话。”裴璟不耐道。他正全神贯注操作移液枪转移dna样本,一分神便要前功尽弃。蒋桐不敢打搅他,原地转两圈,转而去检查pcr仪设置,为加热做准备。
  按照事前分工,蒋桐准备dna样本和试剂,裴璟负责加样。蒋桐无故缺席,裴璟独自承担两人工作,进度丝毫不落。
  操作pcr与样本分析也以裴璟为主,蒋桐从中协助。裴璟的每个动作都仿佛教科书复刻,高效精准如同机器人。必要交流之外,裴璟全程一言不发,周身散发出浓浓低气压,就差脸上刻出老子不高兴五个大字。
  两人一声不吭做完实验,已是深夜。谢天谢地,数据质量并不坏,蒋桐悬在半空中的心方缓缓落地。
  他暗自提一口气,想向裴璟再次道歉,男人却拿上大衣,健步推门而出,似乎连与他共处一室都十分勉强。
  “裴哥”蒋桐连忙追出门:“裴哥,这次真地对不住。我可以保证,不会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
  裴璟停住脚步:“蒋桐,你有多爱钱?”
  蒋桐一愣:“什么?”
  裴璟冷笑:“论文代写,餐厅后厨,家庭教师……你到底找了几份兼职?”
  “你是通过政府公费留学项目来念书的,难道奖学金还不够生活?如果我没记错,那是很大一笔钱。”
  蒋桐嗓子发紧:“裴璟,说话要讲证据。”
  裴璟神色冰冷:“你一门心思想挣钱,就不要做科研。请把资源留给真正有理想的人。”
  “顾教授收你时,我投了反对票。如果你进了实验室还像今天一样,我会想尽办法把你踢出去。”
  裴璟语气淡淡,落在蒋桐耳中却如同一个炸雷,羞愤与愧疚叠加作用,令他从脖颈以上皆涨得通红。他仍要反驳,裴璟却已不耐烦听。正好电梯叮一声打开,他一步跨入电梯,当着蒋桐的面按下关门键。
  麻烦总是如多米诺骨牌,一件连着一件,令人疲于应对。蒋桐回到家,将自己放倒在床上,几乎想一睡不醒。
  总有些好事情。他划开手机查看银行账户余额,代写期中论文费用到账,一盒来那度胺的价格。
  屏幕顶端划过微信提示信息。深夜来信总是不详征兆。他有些紧张,划开一看,竟是则好友申请。
  名叫ftx的神秘好友没有头像,没有朋友圈,没有个性签名。蒋桐在脑子里过了一圈,又觉得荒谬,肖凤台哪里能弄来他的微信。
  鬼使神差,他通过了ftx的好友请求。
  “Hi”他噼里啪啦按屏幕:“请问您是哪位?”
  神秘好友一言不发,在蒋桐几乎放弃,要重新把他删除时,两个气泡框从屏幕底端跳出来。
  “I don’t dislike the poem。”
  “I don’t dislike you。”
  “没错,是我给他的。”陆奢嘎吱嘎吱咬苹果,斜瞄蒋桐。“我还没问你呢,肖少爷要你微信干啥?”
  电话接通时,他几乎以为自己卧病时间过长出现幻觉。肖凤台语气平淡,表示有题目要请教蒋桐,陆奢很想说鬼才信你的话,当面却无论如何说不出一个不字。
  看来这小鬼是和蒋桐杠上了,陆奢放下电话,忧心忡忡。考虑要不要提早出院,放蒋桐自由。
  他还没有动作,蒋桐倒找上门来了。
  “他只申请好友,还没说过话。”蒋桐将削下来的果皮用手归拢,扔进垃圾箱,又抽出一张餐巾纸随手将床头柜上水渍擦了。
  陆奢盯着他看,十分夸张地长叹一声。
  “不知哪个女生有这份运气”陆奢酸溜溜道:“你说你,模样不错,脑子聪明,脾气好,还这么贤惠!嫂子将来简直不要太爽。”
  “别再给我介绍女朋友了”蒋桐笑着摇摇头:“我不想耽误人家。”
  陆奢恨铁不成钢:“都是女生求着我跟你牵线好吧。大哥,你摆正一下对自己的认识!人家小姑娘都不欺少年穷,你还否定上自己了。你说你,矫情不矫情?作不作?”
  “肖少爷找你时说过什么?”蒋桐强行转换话题。
  “就说要找你请教问题——嗳,我跟你说正事,你别给我扯闲篇儿!“陆奢一着急就满嘴蹦京片子。
  蒋桐开始收拾书包:“实验室最近事多,这几周我不来看你了,你好好恢复。”
  “哼!我没有你这种忘恩负义的兄弟!”
  蒋桐确实是忙。每天早上一睁眼,他盯着天花板,脑子里就浮现出裴璟的棺材板脸。他知道裴璟说到做到。
  顾教授在单抗领域的研究称得上亚洲顶尖,蒋桐蹲在办公室门口堵了他一个月,才勉强获得实验室刷试管的资格。和海外交换过的同学相比,蒋桐缺乏面对面套瓷心仪教授的机会,一封重量级推荐信就尤为重要。
  顾教授的实验室大牛云集,蒋桐每天闷头刷试管,并不着急表现自己。试管刷完了,他也不离开实验室,东晃晃西转转,做些换移液头,整理载玻片,甚至是倒垃圾扫地擦桌子的杂活,很快与全组人打成一片。
  蒋桐尤其得研究生姐姐们欢心。象牙塔生活寂寞,有个小帅哥天天在眼前晃来晃去本就是美事一桩。更何况这小帅哥干活又快又好,态度也踏实谦逊。
  革命形势一片大好,只有裴璟是唯一不和谐音符。自从小组实验不欢而散,裴璟遇到蒋桐一概无视,蒋桐自知理亏,依旧对裴璟笑脸相迎。
  研究生姐姐们替他不平。
  “裴璟大学时就天天半死不活的,小桐桐你不要往心里去。”姐姐a本想安慰他,话题却一路跑偏,成为对裴璟的个人吐槽。
  “他将来做了老板,一定是最刻薄,事儿最多的那种!”。
  蒋桐接话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只能报以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姐姐b试图挽回局面:“唉,也不怪他,教授派给他做的项目进展不顺。你没看他最近天天恨不得住在实验室。”
  “哪里不顺利呢?”蒋桐小心翼翼问。
  学姐b 漫不经心回答:“细胞不好培养吧。我没听他细说,好像骨髓细胞在体外挺难活的。”
  “别说他了,怪晦气的。”学姐A愤怒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小桐桐,周末跟我们一起去唱卡拉ok吧,唱了就让你跟着我们做实验。”
  “到时候看看吧。”蒋桐笑道。
  实验室一周七天机器嗡鸣不断,只有周五晚上是例外。一周辛劳工作结束,而周末还未到来。处在旧疲惫与新欢愉的夹缝间,人很容易懈怠。哪怕周六周日还要回来加班,周五晚上也是实验室小民工们雷打不动的欢乐时光。
  在一片喜庆祥和的气氛中,只有裴璟不为所动,满心惦记着他薄命的骨髓细胞。他和导师初步讨论过,也试了几个办法,可一旦离开体外,骨髓细胞就如经霜的茄子,迅速打蔫,继而萎缩死亡。
  再这样下去,只能要求病人重新抽一次骨髓。
  不知病人家属会不会找上门来打砸实验室。
  显微镜下观测结果不尽如人意。裴璟摘下眼镜,按揉眉心,默默抵御后脑勺阵阵抽痛。身后传来脚步声,他回头一看,竟然是蒋桐。
  裴璟立刻起身收拾东西。
  “我有一个建议”蒋桐赶忙道:“骨髓细胞培养不成功,可能是因为培养基环境与真实情况。可不可以模拟人体环境,尝试把骨髓细胞和基质细胞一起培养?”
  裴璟停下手上动作。
  “谁告诉你的?”他低声问,面无表情。只有极其亲近的人,才能从他冰冷的眼神中,分辨出一丝近乎于无的兴奋。
  “我查了一些文献”蒋桐理直气壮:“虽然不是有关骨髓的,但涉及类似的实验设计。我不认为除此之外,我们会有更好的选择。”
  “哦。”裴璟道,继续收拾桌面。
  “我去和教授讨论一下”他们共同走出实验室。等电梯时,裴璟突然发声。
  “方案合理的话,你协助我,一起做这部分实验。”
  天上掉馅饼,蒋桐被馅饼砸中,不由得张口结舌,一时说不出话。
  裴璟严苛,却是极为公平的。协助他做实验一切顺利,将使蒋桐获得一次在顾教授眼皮底下露脸的机会。
  他快活得想要大叫,左右无法平静,索性徒步回家。新加坡遍植凤凰花树,眼下正是季节,大片橙红艳红橘红的花朵,在夜色中静静怒放,仿佛黑暗中一片片燃烧的红云。
  蒋桐心情激荡,看什么都是美的,一时冲动,拍了张风景照发上朋友圈。他平时几乎从不发声,想想不妥,打算删掉,却发现ftx已经给照片点了赞。
  再一刷新,ftx又把赞取消了。
  蒋桐觉得好笑,戳进对话框:“你不喜欢那张照片吗?”
  这次他倒是秒回:“it’s not me。”
  蒋桐起了逗弄他的念头:“说中文。”
  “我的表弟偷了我的手机。”
  “不许用google translate。”
  消息石沉大海,再也没有回音。
  蒋桐想象小少年气得秀眉倒竖,冷哼一声将手机扔在床上的模样,没意识到自己嘴角噙着笑容。


第7章 
  肖凤台借口学习中文要来蒋桐微信,却再也没有给他留过言。倒是蒋桐想到有个后进生可能会偶尔点开他的朋友圈,积极转发了几个有关中文学习的小视频。
  他不知道肖凤台看没看视频。当面上课时,肖凤台从不提起两人莫名其妙的深夜对话与微信点赞乌龙。蒋桐猜他大概是不好意思,心中暗笑,脸上纹丝不动,陪着他装傻。
  经过短暂磨合期,蒋桐初步摸到与肖凤台和平相处的法门。中文兼职课因此显得愈发轻松,甚至称得上繁忙生活中,一种有益的消闲。
  肖凤台接受精英西式教育长大,理解能力惊人,思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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