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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官人(三戒)-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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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坊们纷纷探出头来,目送着王贤坐滑竿离去后,张婶大声道:“这是林家姑娘接小二去泛舟呢,据说明天才回来!”
‘啧啧……’邻居们纷纷惊叹,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啊,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男人不坏,女人不爱?
王贤没听到那些闲言碎语,他已经坐在滑竿上,置身于富阳县的大街上。
这还是他醒来后,第一次上街呢。虽然市肆店铺都是记忆中的样子,但只有亲眼看到街两侧的檐廊上,那些店铺的招牌幌子,街上那些往来行走的人群,还有挑着担子叫卖的各种南北货物……才能对自己生活的大明朝,有生动鲜活的感知。
轿夫们不解风情,转眼就将他送到了码头上,便见七叔早就等在那里。
七叔付了钱,把轿夫打发走,便背着王贤往一艘乌篷船走去。
一边走,还一边小声警告道:“小子,你敢负了我家姑娘,我田七就宰了你!”
王贤心说这哪跟哪啊,但这种事情如何解释?估计自己说一句‘你误会了’,就会被他直接丢到河里。
闷不作声地上了船,把王贤丢进舱,田七便化身船夫,摇船离开了码头。
田七以为他俩早就那啥了,所以只顾着解气,把王贤扔进去了事。谁料林清儿听到动静,正要掀帘子相迎,便见一个黑影摔了进来。
一声娇呼,她就被王贤扑倒在地,再一声闷哼,又被王贤结结实实压在底下。
林清儿登时就懵了,她冰清玉洁的身子,哪曾跟男人这样亲密接触过?
王贤倒是清醒着,有林姑娘柔软的娇躯作垫子,他一点没摔着。他也意识到,两人目前的姿态,对姑娘家的太不礼貌,想赶紧直起身子来。
可是双手那点力气,还不足以支撑他的身体,王贤的身子起来了三寸,便重又落了下去。
‘哦……’林清儿刚松口气,又被结结实实压上,眼泪登时就下来了,也不知道是羞恼,还是被压的。
“你帮我一把。”王贤虽然觉着她的身子柔若无骨,压着舒服,但不想被田七扔到江里喂王八,还得赶紧起来。
林清儿玉面霞烧,泪珠滚滚,一边咬着嫣红的下唇抽泣,一边用力推他,王贤再自己使劲,终于一翻身,落在她身边。
这时,田七掀开帘子,道:“姑娘……”却见两人并肩躺在舱里,他赶紧捂眼退了出去。
舱内的空气尴尬极了,林姑娘抱着双臂,转向舱壁,肩头一抽一抽哭起来。
王贤费老大劲坐起来,看一眼难过的林姑娘,也不知该怎么安慰,便从褡裢里摸出本书看起来,看到专注处,还呜啊呜啊地发出声。
林姑娘等不来他道歉,自然更加郁闷,但转念一想,还能指望个无赖赔不是?便擦擦泪,委委屈屈地坐起来。又没脸出去见大叔,只好双手抱膝,和王贤对坐着。
这时她定睛一看他手里的书,不禁愣住了。本以为是什么艳情传奇之类,谁知竟是本《洪武正韵》。
王贤家里书不多,除了几本律法书,就是这本被他爹当字典使的《洪武正韵》。他看这个一是学一些繁体字,二是想学学官话。将来不管做什么,必须要会说官话。
王贤似乎在很认真地学习发音,嘴巴像鱼一样一张一合,却显得很滑稽。林清儿绷了半天,还是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
王贤茫然抬头问道:“怎么,我发音不对么?”
“当然不对。”林清儿这阵子总被这家伙教训,整得自己像个白痴。这下可逮着机会,便板着小脸教训起来,“《洪武正韵》的作者太多,结果编了个乱七八糟的四不像,用这本书学不成官话,只能学一嘴怪话。你得读《韵会定正》,而不是《洪武正韵》。”
“啊?”王贤惊得张大嘴,感情自己白看了。
“嗯,白看了。”林清儿点点头,很是快意道。
第十一章老爹
但让林清儿意外的是,王贤很快便收起沮丧,认真地向她请教正确的音韵。
林清儿对能有强过他的地方很是高兴。大明官话也叫江淮官话,没有吴语那么软,没有粤语那么硬,也没有北方话那么粗糙简陋,作为大明的官方语言,中正大气,又比被蒙元胡化过的中原官话雅致。
这个年代的读书人和商人,都要学习官话的,因为各地方言不同,尤其是南方,甚至一府之内都会有数种方言,在外地人听来如同鸟语。只有会说官话,才能跟当地的士绅官吏交流。
说白了,官话就是上流社会的语言,不会说官话,根本无法挤进上一阶层去。
林家家学渊源,林姑娘会一口标准的江淮官话,又好为人师,王贤悟性很高、学得又极认真,让林老师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一路上就这样一个学、一个教,不知不觉一天过去了。下午时分,乌篷船抵达了位于绍兴西北二十里的钱清镇。
在码头泊下船,田七便去镇上的盐课司办探视的票照,盐场虽不是牢房,出入之禁也不差太多,擅入者以盗窃官盐论罪。
等到天擦黑,田七才办好了票照,但今日已经无法探视,三人只好在镇上歇着。
这么晚,码头也没有滑竿可雇了,田七只好对林清儿道:“姑娘帮我把他架到岸上,然后咱们去客店投宿。”
林清儿小脸腾地红了,心里暗暗埋怨七叔不懂事,男女授受不亲,你怎么能让我个大姑娘扶他呢?但这话没法说出口,只好忍着羞,和田七一边一个,架起了王贤。
王贤比林清儿高出半头,站起来,手臂正好搭在她肩上,就像搂着她一样。
林清儿小脸滚烫,心快跳出嗓子眼了,脚像踩在棉花上,自个都不知道怎么把他扶上岸的。
好在上了岸,七叔便把王贤背起来,不用林清儿再搭手。到了镇上的客店,要了两间客房,七叔小声问道:“姑娘,还是我跟王小哥睡一间吧。”
林清儿气得直哆嗦,难不成我跟他睡一间?
一夜无话,第二天一早,七叔对林清儿道:“小姐在客店等消息吧,我和王小哥去,傍晌就能回来。”
林清儿才知道,能让盐场放两人进去,已经是极限了,心中苦笑道,那我这趟是来干什么?
……
田七背着王贤来到镇外盐场门口。先在攒典处验了票牌、路引。其实王贤没有路引,但田七使了钱也一样。放行之后,两人在一个场丁的带领下,进入了一望无际的钱清盐场。
打眼看上去,这里开阔平坦、阡陌纵横,切割出一方方盐田,人在田间劳作,在田垄行走,很像江南的水田。
看着一具具水车,远处的芦苇荡,嗅着空气中腥咸的味道,王贤感到很是惬意。让人背着,不用走,当然惬意了……
场丁带着田七穿过数片盐田,把七叔累得汗流浃背喘粗气,才来到一片晒盐场前。场丁对忙碌的役丁道:“王头呢?”
“芦苇荡里歇着呢。”役丁赤着脚、光着背、手持大耙,浑身晒得黝黑。说完朝荡子里高声道:“王头,钱爷来了!”
“钱爷稀客啊……”芦苇荡里站起几个男子,其中一个四十出头的中年人,长着跟王贵一样的圆脸厚嘴唇,一副忠厚老实像,正是哥俩的老爹王兴业。只见他未曾开口先堆笑,话里透着亲热,“快进来歇歇,走这一趟可真够远的。”
那老钱对他的态度,明显跟对一般人不同,笑道:“你儿子来给你送冬衣了。”
“呃……”王头看到田七,还有他手里的包袱,愣了一下,边上人起哄道:“王头,你还有这么大的儿子?”
“别瞎说!”王头瞪他们一眼,朝田七抱歉道:“老七别在意,一帮子贼配军,说话跟放屁一样,臭不可闻。”同样是见到仇家,老爹的表现可比老娘强多了。风遗尘校对。
田七笑笑侧过头,便露出王贤的脸,“爹,是我……”
……
三人进了芦苇荡,才见里面别有洞天。盐丁们将荡子里砍出一片空地来,铺上厚厚的芦苇,再搭起棚子,就是可遮风避雨的休息处。
王贤看见位置最好的个棚子里,摆着一张矮桌,上面几个瓷碗,碗里有茴香豆、拌海带、醉虾、腌鱼,还有一坛黄酒。看四周的筷子酒盅,骨牌鱼刺,显然老爹方才在跟人吃酒耍牌……
王贤当时就无语了,来之前,他设想过老爹各种悲惨状况,已经做好了惨不忍睹的准备。还在为到底要不要掉泪,是无声饮泣还是放声大哭而纠结,此刻却张大了嘴合不上,请问,你这是在劳改,还是在度假?
王老爹有些尴尬,儿子拖着病体来看自己,自己却在这里喝着小酒玩着牌,确实不太像话,只好呵呵笑道:“苦中作乐、苦中作乐嘛。”
说着背起儿子,对一个手下道:“赶紧弄两个热菜,陪钱爷和田兄弟喝几盅。”他进来的时候身上带着钱,又有个当刑书时卖过人情的朋友,在这里当司吏,是以一来就当上这一片的灶长,基本没下田晒过盐。
不过他会做人,上下逢源,倒也没人特别不爽。
众人知道,王头的儿子让人背着来找他,肯定不是为了送冬衣,必然有什么事要说,便只管喝酒,让他父子俩到远处说话。
王老爹背着王贤往海边无人处走,半晌才低声问道:“你咋弄成这样了?”
王老爹每月都会收到报平安的家信,竟对儿子差点被打死,家里债台高筑,儿媳跑回娘家这些事儿一无所知。
王贤讲完这半年来发生的事儿,低声道:“娘可能是觉着,爹在这里服劳役,帮不上什么忙,只能白担心,所以没说。”
“唉……”王老爹叹口气,他知道儿子方才为何是那副表情了。
一路沉默地背着王贤,来到海边,找了块大石头让他坐下。王老爹缓缓站直了腰,又叹一口气道:“你娘看着精明,实际是个笨蛋。她要是告诉我,老子总能给她弄到钱。”说着看王贤一眼,目光中闪过一丝狠厉道:“是谁吃了豹子胆,敢动我的儿子?”
王贤眼泪差点涌出来,心说,怪不得王二那样的家伙,做梦都想让老爹回家。有爹的感觉,实在太是太好了……
“说话!”老爹催促道。
“不知道,是六个膀大腰圆的外县人,”王贤轻声道:“但应该和赵家有关系。”
“……”听到‘赵家’两个字,王老爹眼里的寒芒盛了十倍,双拳攥得咯咯直响,良久才长吁口气,问道:“赵家为何要置你于死地?”
“因为……”王贤低头道:“孩儿找人写状子,想为老爹伸冤……哎哟!”话音未落,脑袋上便挨了一拳,痛得他眼泪都下来了,赶忙两手抱头。
“混账臭小子,也不看看自己吃几碗干饭,还想学人家翻案!”老爹气得胡子直翘:“要不是看你还病着,老子非把你卸成八块!”
“爹,陈知县他爹已经下狱死了……”王贤抱着头道:“林荣兴也要秋后问斩了。”
“唉……”老爹登时颓然。王贤猜得一点错没有,当年他吃了大刑也要保陈知县,就是指望陈知县的爹,那位凶名赫赫、震古烁今的左都御史陈瑛,能在救儿子的同时,拉自己一把。这选择一点错没有,可是陈瑛这一倒台,自己就成了个笑话。
所谓‘造化弄人’,不外如是。
“爹,你是被冤枉的。”王贤轻声道。
“废话。”老爹撇撇嘴道。“老爹我从来不收造孽钱,就是怕报应在你们身上。”
“林秀才也是冤枉的。”王贤又道。
“嗯。”到这地步,老爹也无可不言了:“就他那个熊样还杀人,连只鸡他也杀不了。”
“那女尸根本不是他媳妇,而是被上游一家大户人家杀死的!”王贤接着道。
“咦……”老爹面现惊疑之色道:“你怎么知道?”
“我大明齐民编户、里甲互保,小户人家失踪人口,根本瞒不住,父亲查访那么久,都没有消息,说明死者肯定是深宅大院里的。”
“你还知道什么?”老爹不禁重新打量起王贤,这还是自己的儿子么?
“我还知道这个凶手,为了避免查到他头上,才暗中胁迫赵家上告,因为他知道,何观察和陈知县有仇,只要有机会,一定会把他往死里整!”
“对!”老爹一拍儿子大腿道:“龟孙子就是打的这主意!”说完叹口气道:“知道有什么用,人家用的是阳谋,已经板上钉钉了。”
王贤痛得龇牙咧嘴道:“但是林荣兴他媳妇很可能没死!”
“什么?”老爹又是一惊道:“怎么可能?”
“很有可能……”王贤沉声道:“我听说,那赵美娘是个远近闻名的大美人。”
“美则美矣,就是太浪,不然林秀才也不会打她。”老爹色色地啧啧道。
“现在所有人都认为她死了,而且案子已经结束,那幕后凶手有什么理由杀掉她?”王贤悠悠道:“家里死一个人,他既然能瞒住,当然也能瞒住,家里多一个人了……”
第十二章胡捕头
“嗯。”老爹想想也是,上一个女子死亡的后果,应该把那凶手折腾怕了。现下好容易才抹平,只要没感到什么威胁,他估计不会再杀人的。
“所以只要找到赵氏,就能翻案!”王贤一脸果决道。
“废话!”老爹骂道:“老子找了她半年,把个富阳翻了个底朝天,人毛都没见到一根!”
“肯定有没搜到的地方。”王贤道:“比如当年爹排查无名女尸案,即将查到的那个大户家!”
“不错,老子后来在牢里想过,就数他们家嫌疑最大!”老爹叹口气道:“可惜何观察为泄私怨,根本不容我开口。”
“那,是谁家?”王贤沉声问道。
“是……”老爹回头看看他,一下下揪着胡子道:“算了,这事儿你办不成,等我家去再想办法吧。”
“那时候,黄花菜都凉了!”王贤断然反对道:“林荣兴的人头一落地,谁还敢翻这个案子?那可是当今皇帝御笔勾决过的啊!”
“嗯。”老爹知道,他说的是正理,却摇头道:“我差不多猜出那厮的身份了,可正是这样,我才不能告诉你。”
“为啥?”
“老子还不想绝后!”
“这样窝囊的活着,跟死有什么区别?!”王贤激动地挥舞着双手道:“若不能平反,老爹这一生毁了,你儿子这一生毁了,甚至你孙子的一生,也毁了!这比断子绝孙更可怕!至少断子绝孙了,儿孙不用来世上被人践踏一生,还能投个好人家!”
王兴业瞪大眼睛,看着血脉贲张的儿子,虽然他素来信奉‘好死不如赖活着’,但也不影响他认为,儿子说得也对。
“这件事,家里没人知道,连累不到他们!”王贤压低声音道:“何况就算我死了,也不过是给家里减少负担。爹,你就让儿子试一次吧!我,不甘啊!”
“……”老爹面色变幻许久,方盯着王贤咬牙道:“儿啊,你今年十六了,这是你选的路!要是被人宰了,可不许后悔!”
“我不后悔!”王贤早想清楚了,这样的人生不是他想要的,豁出命去,闯出一片天!不然,毋宁死!
回富阳的船上,王贤心潮澎湃,望着两岸蒹葭苍苍、芦花飘飘、偶有水鸟从眼前掠过,他竟有剑客赴约决斗之感,不是狂热,而是冷静!不是害怕,而是决绝!
……
第二天早晨,船回到了富阳县,在码头停稳后,田七招呼个滑竿过来,把王贤弄上岸去。
林清儿一上了岸,正要跟王贤告别,突然听到不远处有熟悉的说话声。她眼角一瞥,便看见一男一女,女的二八年华花枝招展,体态风流眼儿媚。男的头戴方巾、身穿宝蓝夹纱直裰,生得唇红齿白,浓眉大眼,后头还跟着个提篮子的小厮。
林清儿却转过脸去,似乎不想和来人照面。
然而这码头狭窄,不照面是不可能的。果然,走到近前时,那女的站住了脚,像是才发现她似的,一脸惊喜道:“这不是林姐姐?”
林清儿只好转回头来,抬出笑容道:“刁妹妹,好久不见。”
“是啊,想死小妹了。”刁小姐亲热地笑问道:“姐姐,这是要出去啊,还是刚回来?”
“回来。”林清儿轻声道。
见她不问自己去干嘛,刁小姐瞥一眼滑竿上的王贤,大惊小怪道:“吓,这不是王二么,林姐姐,莫非传言是真的?”
“什、什么传言?”林清儿愣了。
“好了玉娥,别说了,船要开了。”边上的玉面书生有些绷不住,他叫李琦,是刁小姐的丈夫,也是林清儿的前未婚夫。
刁小姐的父亲是本县主簿,李公子的父亲则在直隶为县丞,两人无论家世年纪,样貌才情,都很般配,至少刁小姐自己这样认为。无奈神女有情、襄王无意,李公子却迷上了林家姑娘,央着家里和林家定了亲。
眼看就要成亲,结果林荣兴案发,林家成了罪犯家属,李家这样的官宦人家,自然避之不及。为了断了儿子的念想,李县丞专门告假回乡,向刁家求亲。刁家小姐把李琦当成狗头金,这门亲事自然一拍即合。
婚后刁家小姐很是快意,唯有一桩,就是夫婿一直对林清儿念念不忘,让她很是不爽。是以想抓住机会,让林清儿颜面扫地,彻底断了丈夫的念想。
“急什么,我和姐姐说两句话。”她白一眼李琦,用团扇捂着嘴,压低声音道:“姐姐刚回来不知道,县里已经传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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