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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官人(三戒)-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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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再次向那捻须颔首的胡学士行礼,“谢学士指点!我等洗耳恭听。”

“呵呵,指教不敢当,我等相互切磋罢了……”胡广四十开外、气度雍容、十分有文坛盟主范儿。他对众人温和笑道:“人说浙江多才子,果然不假,诸位的诗作或是婉约、或是大气,或是清丽、或是考究,对你们这个年纪来说,实在算是不错了。”顿一下道:“譬如那句‘瑶空涌出秀芙蓉,宝树参差近九重。’还有那句‘正怜火树千春妍,忽见清辉映月阑。’就颇有小李小杜之风,很是不错……”

能考中状元的,果然是非人类,胡广只是看过一遍,就能把那些拗口的诗词,记得七七八八,点评起来也是让人信服。

“不过有一首,却要胜过余子一筹。”待将九个秀才的诗点评了一遍,胡学士点评起最后一首,而且头一次背诵全诗道:

“有灯无月不娱人,有月无灯不算春。

春到人间人似玉,灯烧月下月如银。

满街珠翠观灯女,画舫笙歌乐销魂。

不展芳尊开口笑,如何消得此良辰?”

胡学士抑扬顿挫,贴合着整首诗的意境,一气呵成地背诵下来,便将一副热闹的西湖上元景象,活灵活现展现在众人眼前。众秀才闻之无不心服,暗道,确实非吾所能及……

在座众位大人,已然品评过这首诗,但此刻再听,却又有新的感受。起先他们觉着这首诗平白直叙,谈不上炼字和雕琢。但才气顺流而下,浑然天成,令人耳目一新,大呼过瘾。此刻再品,他们更真切感受到诗的意境空灵高远,却又极有人间烟火气息,那似乎就是他们一直以来,在寻找的东西……

诗词发展到明朝,已经进入了瓶颈期,在国初四杰被太祖悉数弄死之后,更是落入了万马齐喑的境地。几十年来,诗人们一直寻求突破,但穷尽辞工者难免流于浮艳,返璞归真者往往失于直白,整个诗坛陷入漫漫黑夜,找不到方向。

再加上这次作诗的都是在校的生员,生员们以举业为要,并不放多少精力在诗词上,是以水平都是一般。

这就不难理解,胡广与诸位老大人为何会看得那么快了。换成谁,翻看那一摞摞临时抱佛脚,堆砌典故辞藻的玩意儿时,都没有心情仔细品味,不过是应付公事罢了。

也就不难理解,他们看到一首超凡脱俗的诗时,会是何等的兴奋了。真如大夏天吃到了冰镇酸梅汤、在黄土塬上看到一丛绿一般……

“唔,好诗好诗。”最早发现这首诗的,是杭州知府虞谦,他拢须赞道:“诸位快听我念这首,我为大明朝发现了个白乐天。”

众人闻言大感兴趣,都抬起头,听虞知府缓缓念道:“有灯无月不娱人,有月无灯不算春。春到人间人似玉,灯烧月下月如银……”

虞谦念完之后,众大人回味良久,才纷纷叹气道:“这份才华,天造地成,我等难忘项背……”

“解学士当年曾说,‘高才不需用典,才气绰绰有余,何需寻章摘句?’”胡广也大加赞许道:“今日听闻此诗,才知道解学士所言诚然。”说着高举酒杯道:“当为诗此浮一大白!”

“当浮一大白!”众人纷纷举起酒杯,干杯之后,有人笑道:“仅凭这一首诗,我大明第二才子也当得。”第一才子自然是关在牢里解学士了,仅凭其修《永乐大典》之功,地位无人可以撼动。

“是啊,此等高才,不当籍籍无名。”胡广重重点头,兴奋道:“吾当为其扬名!”说着问虞谦道:“不知诗人姓甚名谁,哪里人氏?”

虞知府光陶醉去了,这才想起去看那名字,见是自己治下的,便很自豪地答道:“富阳小吏王贤……呃……”说完就愣住了。

众人也都愣了,难以相信一个小吏,竟把浙江的秀才全比下去了……

“不会是开玩笑吧?”众人问道,“越是有才的秀才越孟浪,也是有可能的。”

“不会。”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周新,这才出声道:“咬定青山不放松,就是他作的。”

“哈,原来是铁寒公亲封的‘江南第一吏’!”众老大人恍然道:“难怪难怪!”既然之前有过佳作,老大人脆弱的小心灵便容易接受一些。

“如此才华,为何甘愿作吏呢?”有人不解道。

“不是谁都有钱读书的。”周新对王贤的印象很不错,而且他用王贤的法子,将了都转运盐使司一军,果然让盐司不敢再乱来,取消了浙东西贩盐的限制。

此举不仅解救了盐商,更让浙西盐价大降,惠泽无数百姓。为此周新一直很感激王贤,此时自然要替他说几句话了,“这王贤的父亲叫王兴业,因为当年的秀才杀妻案,而被冤枉下狱数载,耽误了他读书。去岁他父亲平反,富阳知县才照顾他进县衙,当上了书吏,这才解决了生计问题。”

“原来如此,”听了周新的解释,众大人纷纷叹气道:“可惜可惜,如此才华却沉沦下僚,真如明珠暗投啊……”

“没什么可惜的。”那徐提学心中一动,笑道,“苏老泉,二十七始发愤。他还不到十七岁,现在督促他认真读书,未尝不是又一个苏明允!”他对此事极为上心,听到有质疑声,还专门出去替王贤解释……

见他如此热心,周新一愣,旋即明白了徐提学的小算盘,不禁眉头轻皱,自己好像帮倒忙了……

楼船上,就着王贤的诗,胡学士摆足了天下大宗师的派头,教育诸生道:

“这首诗平白直叙、谈不上炼字和雕琢,但琅琅上口,美不胜收。为什么呢?因为它如琴瑟叮咚而无杂响,如行云流水而无阻滞。”顿一下,胡学士看了一圈,才想起件很重要的事道:“哪个是王贤?”

“小人在。”王贤不是读书人,自然没法自称学生,赶紧出列行礼。

众人见他眉目清秀,根骨清奇,浑没有衙门里刀笔小吏的庸俗劲儿,心里的疙瘩登时去了不少……若这种诗的作者,是那种一看就俗不可耐的胥吏,得让人多堵得慌?

“你可有表字?”胡学士和气问道。

“草字仲德。”王贤恭声道:“乃县老爷所赐。”

“很好。”胡学士心里暗叹,要是没有多好,老夫赐你一个,也是一桩美谈。“仲德,我来问你,你上过几年学?”

“回学士的话,小人只上过几天蒙学。”王贤虽然不明白胡广啥意思,但似乎要替自己洗白,自然乖乖配合答道。

“跟谁学的作诗?”胡广又问道。

“没人教。”王贤道。

“吓,”众老大人笑道:“那你怎么会作诗?”

“小人只知道基本的对偶、平仄,平日好读《唐诗三百首》,”王贤怯怯答道:“日子久了,也斗胆做些打油诗、顺口溜啥的……”

说完心里一块大石落了地,至少把话撂这儿,再不用担心露馅了。当然,这都得感谢胡广胡学士,就是存心当托儿,都没这么称职的。

“自学有自学的好处,譬如稚子,一切都发乎自然,可以不受师承、风气的影响,反倒可以学到唐诗的意境。”胡学士对王贤的配合,也很满意,继续教训众生员道:

“而你们都是科班出身,作诗的时候难免为了卖弄学问,而苦心孤诣地雕琢用典,结果反而佶屈聱牙,有失自然之意境。姜白石说‘雕刻伤气’就是这个道理。”

“但也不是让你们学他,那样又会邯郸学步,学不到那份自然,连原先的精巧也没了,结果成了两头不靠。”顿一下,胡学士沉声道:“如何平衡好雕刻和自然的关系,委实大可讲究!最后,老夫用陆放翁的一句话,送给你们,‘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方向我已经给你们指出来了,至于将来能达到何等成就,一看尔等天分,二看尔等努力,好自为之吧……”

“学生受教了!”生员们激动得一塌糊涂,这可是大宗师的教诲啊,他们仿佛看到了一条通往诗神宝座的金光大道……

第八十五章提学的赏识

“呵呵,盛世上元夜,学士教孺子,必是一段佳话啊……”见胡广说完了,那位据说也是小吏出身的郑藩台站起来。

几十名舞姬端着托盘上来,每个托盘上一个高脚夜光杯。

“葡萄美酒夜光杯,来来,年轻人们,满饮此觞,感谢学士的教诲!”他端着酒杯站起来,笑吟吟朝胡学士敬酒。

胡广一饮而尽,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他甚至觉着,解缙一直不出来也挺好,自己还能过足文坛盟主的瘾。

郑藩台也一饮而尽,两人相视一笑,望向那群年轻人,催促他们把杯中酒一气喝干。

众秀才受宠若惊,都赶紧一饮而尽,王贤自然也不例外。唯有站在他一旁的于谦,没有去接那托盘上的美酒。

“少年郎,大家都喝了,为何只有你未曾动一下酒杯?”郑藩台问道。

“回禀老大人的话,小学生年纪尚幼,家父严禁饮酒,”于谦打了个礼,虽然面对着一省之长,仍面色平静道:“还请老大人见谅。”

“哈哈哈……”郑藩台定睛一看,这少年郎才十四五岁,生得唇红齿白、眉目堂堂,不禁心生喜爱道:“喝一杯不打紧,回去你父亲要问起来,就说是郑棠让喝的,他不敢归罪你。”

“小学生不敢违父命,”于谦却依旧摇头,“更不敢拿老大人胁迫父亲。”

郑藩台面子有些挂不住,咳嗽两声道:“这位小兄弟家教甚严,好事,好事。”

“好个鸟!”那虬髯大汉却嘲笑起来。他是浙江都指挥使唐云,奉天靖难的功臣,世袭罔替的新昌伯,哪会把一干文官放在眼里,大笑着揶揄道:“这小子分明是瞧不起你老郑!”

“小学生绝无此意。”于谦忙辩解道,“只是家父定下的规矩,不能不遵……”

“今天就改了规矩!”唐云竟亲自下场,从托盘上捏起夜光杯,顶到于谦嘴边,狞笑道:“你要是不喝,老子就把你扔到西湖里喝个够!”

没人怀疑唐云这话的真实性,这个杀人魔王,每每逮捕倭寇后,不审不问,全都绑上石头沉到钱塘江喇叭口。

于谦却镇定地迎着唐屠夫的目光,双手接过酒杯,竟又搁回托盘上,然后深深作揖。

船上所有的目光,都汇聚到于谦身上,刺得他浑身都不自在,而他依然一动不动。

“你不怕我杀了你?”唐云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捏起于谦的下巴,冷声问道。

“怕。”于谦平静答道。

“那还敢尔?”唐云声音阴、目光冷,让人不寒而栗。

“威武不能屈。”于谦蹦出几个字道。

“嗯……”唐云哼出重重的鼻音,目光凶狠地瞪视着他,于谦夷然不惧地对视着。

“哈哈哈哈!”良久,唐云仰天大笑起来,大手一下下拍着于谦的肩膀,“好小子,说不行就不行,九头牛也拉不回,老子年轻时也是这脾气。不错,将来要成大事,非得有这份犟劲儿不可!”

这让众人松了口气,他们真怕新昌伯会发飙,把这小子弄死,那这场彰示着安定祥和的盛会,就要成为笑话了。

王贤在一旁看着,心里暗叹道,不愧大明朝未来的救时宰相啊,从年轻就自带主角光环……咱这种小人物,只有各种仰视的份儿。

正胡思乱想间,他突然见那唐云眼中凶光一闪,暗叫一声不好,便听他狞笑道:“不过担大任之前,还得学个圣人不教的理儿,今日我便教教你……”说着扬起蒲扇大手,就是重重一耳光,把个文弱小书生,割麦秸似的劈倒在地。“什么叫‘好汉不吃眼前亏’!”

一片哗然中,唐云收回手,再不看他一眼,大笑着归位坐下,对左手边的黑须中年人道:“胡阁老,你说我教训的是不是?”

那胡阁老的脸色,登时变得难看起来,这唐云分明是指桑骂槐,在讥讽于他!胡广这一生可谓超级赢家,科举考状元,当官当首辅,却不大让人瞧得起,就是德行有亏,太没操守了……

那边郑藩台忙打圆场道:“伯爷你也真是的,跟个孩子一般见识。”说着挥挥手,让人把于谦扶下去休息。然后笑道:“诸位小友入席吧,今晚我们共度上元佳节!”

“谢老大人。”众人便在侍女的引领下,在下首新添的桌边就坐。

待他们坐下,乐声又起,舞姬们翩然而出,身姿优美地舞动起来。

坐下之后,生员们对着百味珍馐却食不甘味,对舞蹈也视而不见,一个个盘算着该如何跟那些难得一见的大人物套套近乎,不然岂不太浪费这个机会了?

王贤却没什么兴趣,他觉得对大人物们来说,所谓品评诗词不过是个娱乐插曲,完事儿自然不会再理会这些生员。所谓‘共度佳节’千万别当真,只是让你蹭顿饭罢了。

那就安心蹭饭呗,这么多见都没见过的好东西,怕是这辈子都吃不到第二回,王贤便专心致志地大快朵颐,根本不理会那些秀才的目光。当小吏有当小吏的好处,可以不用像秀才们那样酸气……

不过胡吃海塞之余,他的目光不时扫过胡阁老那桌。那个疑似锦衣卫的汉子,依然站在他身后,却有些心不在焉地望着湖面上的游船画舫,好像很向往似的。

上次王贤就发现,这侍卫实在大牌。这次见他竟露出孩子气的举动,王贤不禁更加奇怪了,看他满脸胡子、黑铁塔似的一老爷们,怎么会是脑残呢?再说脑残能当锦衣卫,还执行这么重要的任务?

这时,那人若有所觉,警惕地朝他看过来。王贤朝他龇牙笑笑,那人愣一下,也朝他笑笑,旋即转过头去。

这哪是锦衣卫啊……哪有这么不着调的锦衣卫啊?王贤心里大叫,到底是什么人呢?竟能让胡广如此收敛!

正在寻思着,突然见身边秀才都起身行礼,王贤定定神,发现是那浙江提学道,端着酒杯过来了。他赶紧也起来行礼。

“都坐下吧。”徐提学说着,也在王贤身边坐下,问他道:“饭菜可口么?”

王贤想站着回话,却被他拉着坐下,赶忙正襟危坐道:“回禀提学,小人还是头一次尝到此等美味。”

“那就多吃点……”徐提学笑道:“其实也不用急在这一时,你今日中了胡学士的头彩,很快就会声名鹊起的,还愁没人请你吃饭?”

“小人惶恐。”王贤忙道。

“放松点,”徐提学微笑道:“就当是和家里长辈聊天,不必把我当成一省提学。”话虽如此,却把最后四个字咬得很重。

“小人不敢。”

“瞧你这点出息。”徐提学呵呵笑道:“我问你,日后有何打算?”

“回县里,继续当我的户房书吏。”王贤老老实实答道,心里却暗暗警惕起来,这是要作甚?

“你打算当一辈子书吏?”徐提学淡淡问道。

“老大人这话说得,谁愿意当一辈子小吏?”王贤苦笑道:“但是没办法啊,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还等米下锅呢。”

“这样啊……”徐提学劝说的话,一下憋了回去,好久才道:“话虽如此,但人不能只看眼前。说实话,胥吏之列,道德败坏,几无一人不贪赃枉法。你若在此道沉沦太久,难免也会染上一些恶习。”

“小人也这样认为,”甭管心里咋想的,先听徐提学说完是正办,王贤恭敬道:“请老大人指点迷津!”

“离开公门,专心向学!”徐提学捻着三缕长须,一副为人师表的架势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以你的才华,不应该和一群卑贱胥吏混在一起的。还是要多结识些良师益友,这样才能长进。”

“这样啊……”王贤面上浮现出醒悟之色,心里却把徐提学骂成猪头了,你知道老子弄个肥缺多不容易?这辈子就指着它过活了。你却让我辞职!辞了职我一家老小你养着啊?“可是读书的花销太大,小人实在负担不起。”

“本官与杭州西泠书院的山长有些交情,可以免费让你入读。”徐提学如大慈大悲观世音道:“你只需安心向学就好了。”

“老大人错爱,小人铭感五内。”王贤感动热泪盈眶道:“但小人无法当即答应,因为还要问过县老爷才行!”

“那是自然。”徐提学缓缓点头道:“需要本官帮你写个条子么?”

“应该不需要,小人直说就行。”王贤摇头道:“老大人,小人有个不情之请……”

“讲。”徐提学点头道。

“开春后,便是十年一度的重编黄册了,我们县太爷十分重视。为此小人筹备了一冬天,贸然换人的话,只怕事有不谐,误了县里的大事。”说着诚恳抱拳道:“恳请老大人能同意,让学生完成心愿,问心无愧地离开县里吧!”

徐提学暗暗盘算,时间上还来得及,便不那么急切道:“本官也是起了爱才之心,才跟你多说几句,至于该怎么办,那是你自己的选择,别人帮不了了。”

“是……”王贤暗暗擦汗,心说好悬就把差事丢了……

第八十六章归去归去

浙江提学道,相当于浙江省的教育厅长,王贤不知道这么大一干部,为啥如此关心他这个小虾米。

这样想就说明他还不懂大明朝的文官和文化圈,一个能得胡广如此赞许的诗人,必然名扬天下。但他胥吏的身份,注定要让士大夫们感到各种不舒服……想想吧,大明朝最好的诗人,竟然不是读书人,而是个粗鄙卑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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