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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官人(三戒)-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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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那大叔看王贤弱柳扶风的样子,不禁笑自己傻气,把他搁在椅子上,然后掩门出去,又对仍大张着嘴巴,坐在天井里的银铃道:“这事儿,请不要说出去。”

“我说了有人信么?白惹人笑话。”银铃回过神,白他一眼,便去给王贤煎药了。想到吃了今天这最后一副,明天就可以用人参进补了,银铃简直开心坏了。既然是二哥的小情人送来的,自然用得心安理得。

只是以二哥那副德行,林家姑娘怎么会看上他?尽管对方是仇家,银铃也不得不承认,林姑娘长得真好看啊,据说还识字。听说林家好的时候,到她家提亲的媒人,能排一条街呢。

小姑娘的八卦之火熊熊燃烧,简直可以煎药了。她恨不得变成一只蚊子,钻进西厢房里,听听里面人,到底在说什么。

估计她要是听见了,就得提刀追杀林姑娘了……

……

西厢房中,王贤与林姑娘相对而坐,目光平静如秋。

“对不起。”林姑娘深表歉意道:“是我害了你。”

“确实是你害了我。”王贤的语气不那么生硬,冷冷淡淡道:“你竟然让一个白痴,去做这种要命的事,居心是何等不良!”

听了他的诛心之言,林姑娘面色发白,她右手紧紧攥在胸前,再次垂首歉然道:“是我考虑不周,我当时只想摆脱你的纠缠,才跟你打了那种赌,”说着抬起头,眸子里起了水汽,颤声道:“我怎么也没想到,你竟然真会去拦驾……”

“你知道我原先是个白痴……”王贤心中苦笑,自己原先真二啊,二到拿根棒槌就当针。觉着这话简直弱爆了,他声音一沉道:“为了救我爹,我能豁上一切!”

第五章谁是谁冤家?

西厢房的窗上有蜘蛛在结网,老娘不让扫,说这是好兆头。

听了王贤的话,林姑娘十分错愕,她不禁再端量这家伙一番,发现几乎无法跟那个纠缠自己的无赖对上号了。在她的记忆里,这家伙就像癞皮狗一样,没有骨气,惹人生厌。

但眼前的王贤,虽然模样没变,但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却再没有轻佻之色,取而代之的,是深如潭水的目光,那样的沉静冰冷。

只因为这一点改变,他整个人的气质便大不一样。老娘、银铃这样朝夕相处的亲人还不好发觉,但像林姑娘这样,隔了半年才又见面的,感受到的差别就很明显了。

莫非脑袋被打坏掉,到现在还没恢复?林姑娘如是想。嘴上却轻声道:“是我看错了你,抱歉……”

“光说抱歉有什么用?”王贤冷笑道,“真要有诚心,把我躺这半年的汤药费出了吧!”虽然这样干有些不厚道,但想想老娘那虚浮的脚步,妹妹裙上的补丁,还有哥哥跑了的老婆……他无论如何也要从这林姐姐的身上,敲下几贯钞来!

“这是应该的……”林姑娘要收回自己方才的想法,原来王二还是那个王二!想到这,她不禁心中一颤,难道被敲诈的日子,又要开始了?

林姑娘闺名清儿,本是本县数得着的富裕人家,兄长林荣兴更是县学廪生,也算得上诗书传家了。谁知道两年前一场官司,将这个家庭拖入了深渊,而正是这个案子里,林荣兴招供自己行贿了县里的官吏,结果让王贤的老爹下了大狱,王家才开始走背字。

林清儿的哥哥被判了斩监候,家里已经够惨的了,却又被王贤这无赖小子纠缠。两年来,他仗着林家对不起自家,今天说自己老娘病了,明天说自己哥哥摔了,变着法子登门问她要钱。林姑娘那会儿才十五岁,还不像现在这样历经世事,洞悉人心,觉着是自己哥哥害得王刑书下了大狱,让王家和自家一块遭了殃。所以向来要钱便给。

其时林家为了给林荣兴翻案,已经把林清儿的嫁妆都用上了,各项开支自然能减则减。但哪怕后来知道,这小子每次要了钱,不是去跟那帮狐朋狗友吃喝,就是去赌博,王家没见着他一文钱后,林清儿也没让王贤空手而回过。

当时她天真的以为,这样也算自家补偿一下王家,殊不知别人会将你的好心当软弱,得了寸又进尺!

半年前,王贤又来了,一般林姑娘是不会见他的,都是让管家支点钱打发走了事。但这次王贤说,我不是来要钱的,我是来送钱的,执意要见林姑娘。

林清儿只好见了他,王贤果然掏出一个红包,里面应该有个百十文钱,但更惊人的还在后面,他竟然说,这是提亲的彩礼。

林姑娘当时就懵了,问,你跟谁提亲?

‘跟你呀。’王贤竟大言不惭道:‘反正你婆家也退亲了,我不嫌弃,你跟我结婚吧。’

林清儿的脸,登时就通红,然后铁青铁青,但她也知道,跟这种打不得、骂不羞的癞皮狗,根本没法讲理。要是自己把他撵出去的话,还不知道这种无赖会干出什么事儿来!

寻思一下,她想了个办法,忍着恶心对王贤道,我是被人退过婚的,现在能蒙你不弃,十分的感动,但是我已经对天起誓,谁能替我家把案子翻过来,还我一个清白,我就嫁给谁,为婢为妾在所不惜,否则终身不嫁!

‘啊?’王贤吃惊道:‘你怎么会发这种誓?’

‘我哥的冤案不昭雪,我就生不如死,又怎么会考虑嫁人呢。’林姑娘叹口气,眼圈登时红了,这完全不用做戏。

‘呃……’王贤不甘心道:‘违背誓言会怎么样呢?’

“如违此誓,天打雷劈,永坠十八层地狱!”林清儿看他一眼道:‘未来男人则浑身脓疮,溃烂而死!’

王贤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打个寒噤道:‘你个女人,也太狠了。’他可不想一身脓疮,溃烂而死。

林清儿本以为,这家伙定可知难而退,再不提此事了。便拿出张宝钞,想把他打发走。

谁知王贤这次竟不要钱,拍着胸脯道:‘这些年,你对我比我妈还好……’林姑娘险些吐血,便听他继续道,‘出来混的,义气最重要,这个忙咱帮了!’

林姑娘登时哭笑不得,“你怎么帮?”

“嘿嘿,我还没想好。”王贤挠头笑道:“等我想好了,自然会告诉你的……”

之后王贤便离开了,林清儿也就把这事儿抛到脑后了,谁会寄托哪怕一丝希望,在王二这种人身上呢?

哪知不久便传来他被打昏的消息,林姑娘当时心里咯噔一声,让人去打听,结果听说这厮是在赌场出千被人打的,林姑娘这才安心……

后来她还登门探望了一次,却被王贤老娘轰了出来,之后林清儿便离开富阳,去杭州、南京奔波,渐渐忘了有这么一号人。

但是上个月,她从杭州坐船回富阳,途中听到几个浪荡青年,谈起王贤王二郎。忍不住细听之下,让她惊诧难名——便听一人感叹,当年王贤在时,整天请咱们吃饭,多好。可惜竟敢在赌场出千,被打成活死人。

另一人冷笑道,什么赌场出千,根本不是那么回事!王二是惹了祸,让人弄死的!

‘什么人下的手?’众人一惊,林清儿更是惊呆了。

‘不知道,但我那次在钱家赌坊,听老板喝醉了酒说的。’那人神秘兮兮道:‘他说这小子打算在大老爷上任那天拦驾告状,结果听人说告状得有状子,就傻乎乎地去找人写状子,谁知道人家转头就捅给赵家了!’

‘你说是赵家下的手?’

‘我可没说。’

几个青年说着说着便聊开旁的,但林清儿却震惊得说不出话。回到富阳,她便盘算着到王家说明真相,可这样一说开,自己的责任就大了去了。

而不说,则一切照旧。

林清儿又不是君子,还非得问心无愧。何况她倾尽家财、身心俱疲,只为兄长的案子作最后一搏,别的事情都要往后放放。

她对自己说,无论那一搏是成是败,事后自己定去王家请罪,认打认罚,绝无二话……

谁知道,都说再也醒不了的王二郎,他突然就醒了!

那日在陆家的药店碰到王贵,得知了这个消息,林清儿是既高兴又郁闷。高兴的是,王二终究还活着,这样自己的负疚会小很多。郁闷的是,这家伙都躺了半年了,为啥不能再躺会儿,等我忙完了再醒?

那样本姑娘也能争取个主动坦白,哪像现在这样尴尬,好像是他不醒,自己就会继续瞒下去似的!

唉,现在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林姑娘幽怨地想道。

……

立志要打造‘励志传奇——浪子回头金不换’的王二郎,没想到一个讨要汤药费的举动,竟让自己前功尽弃,在林姑娘眼里,又成了那个无赖王二!

不过他也确实是无赖,就算王二听了林姑娘的话去告状,也没理由非让人家负责,又不是人家逼他去的。甚至,他打算拦驾喊冤,都不是为了林姑娘!

在这世上,所有人都把王二当成废物、败家子,根本没有一个人理解他。直到现在的王贤和他融为一体,才知道这孩子并不是人们想象的那么坏,他只是个一心想回到过去的可怜人儿。

要知道,就在两年前,王家还是县里很有地位的上等人家。当时王老爹还没下大狱,而是县里的刑房司吏!后世人总以为微末小吏,不足道哉,但其实真不是这样。一个县里才几个官?除了县太爷和‘二尹三衙四老典’之外,就数六房司吏权力大了。打个不恰当的比喻,王老爹原先的职位,那就是县公检法、司法局、政法委……这一系列司法机关的总办主任!

当时的王老爹,那真是县太爷倚仗、士绅巴结、百姓畏惧的大人物!县里只要跟司法刑律有关的事情,都要过他的手,所谓‘吃了原告吃被告’、再加上各种陋规常例,不用去枉法害理,也赚得盆满钵满!

当时的王家,称不上大富,却绝对是吃香的喝辣的、穿金的戴银的、大宅子住着、丫鬟仆人使唤着,王贤这位斗鸡走狗、游手好闲的富少爷,自然应运而生。

但福祸无常,王老爹常在河边站哪有不湿鞋?终于在两年前,这个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老江湖,一头栽进了林家的案子里……

对于那个改变自己人生的案子,王贤自然刻骨铭心,起先只是一桩普通的人口失踪案,后来家属上告,却被知县驳回。谁知正逢分巡道巡视县里,家属再次上告,不仅把案子反过来,还把知县以下数名官吏拖下水,王老爹身为刑房司吏,首当其冲,如何幸免?先是拟判杖二百、流放三千里。后来家里花了重金疏通,才改在绍兴盐场服劳役。

这案子对王家的打击是致命的,老爹在任上的收入、特权没有了,还被追了赃款,缴了罚金,再加上关系都打点到京师了,就是有座金山也掏空了。

何况王老爹当上司刑相公也没两年,家底并不丰厚,王家焉有不败之理?

第六章问世间情为何物

一家人一下子从天上掉到地下,自然百般不适,其中最不适应的就数王贤了,他不再是那帮狐朋狗友的老大,从整天欺负人,变成被人欺负,从花钱如流水,变得手头拮据,都让他感到无比难受。

他染上赌钱的恶习,其实是梦想一夜暴富,回到以前的日子。他想娶林清儿为妻,是妄想把林家的钱据为己有,让自己回到以前的日子。甚至他去拦新任县太爷的轿子喊冤,也是想让父亲回到县衙,自己好继续当少爷,回到以前的日子。

他的一切行为,都是为了旧梦重温,现在却要让林姑娘负责,不是无赖是什么?

……

“这是应该的……”人心隔肚皮,林姑娘还以为,他的遭遇皆因自己那番话而起呢。她点点头,正色道:“来之前,我已经问过了,吴大夫是义诊,主要花费在陆员外家的药铺,一共是二十七贯,我凑个整,出三十贯,可以么?”

“呃……”王贤有些吃惊,这林姑娘真是大方啊,大方到他都不好意思提价。

“但是,”世上最可怕的就是‘但是’,它意味着前面全是废话,“但是我现在,拿不出这个钱……”

“呵呵……”王贤冷笑起来,三十贯虽然多,但对林家这样的大户来说,又算得了什么?

“你也别冷笑,”林姑娘苦笑道:“我真没骗你,这半年我都在南京、杭州为我家的案子伸冤,在外面花钱如流水,家里又后院起火,被恶奴把细软卷了个干干净净,这案子全县都知道。”

王贤心下有些失望,暗道,怎么原先王二每每敲诈得手,到了我这儿,就没戏了呢?

却又听林姑娘道:“你且容我些日子,待到十月,我会把钱给你凑齐的。”

“为什么是十月?”王贤问道。

“那是秋审的日子……”林姑娘轻声道。

“秋审……”王贤竟然不明白,没办法,谁让他原先只知道吃喝玩乐呢?

“斩监候的犯人,在秋后会最后一次过审,再无问题了,便会押赴河堤……”林姑娘觉着他不知道,是很正常的事儿。

“这跟给我的钱,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林姑娘想一想,觉着不能跟这种人说太细,不然非得走漏消息不可,便直接说结果道:“到时候我要上告,如果翻过来,我就可以借到钱给你。”

“翻不过来呢?”

“到时我就有权变卖家产了……”林姑娘幽幽道。

“哦。”王贤点点头道:“这么说,这半年你去省城和京师,已经找到门路了?”

林姑娘有些意外地看他一眼。

“判了秋后问斩的案子,不大可能翻过来吧。”王贤凭着那点匮乏的历史知识分析道:“估计所谓秋审也就是走个过场,除非你能走通关系,得到某个大官重审的许诺。”

林姑娘更意外了,虽然对明朝人来说,这只是建立在尝试上的简单推理,但王贤的脑子竟会绕弯了!真让人刮目相看。但她不打算跟他讨论这种事儿,“你就安心养病吧,等到十月,我自然会把钱给王家大哥。”把钱给王贤,她实在不放心。

说完,她便站起身,福一福道:“告辞了。”事情说完,她要赶紧离开,不然撞上王大娘,可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但林清儿刚要开门,却听身后一声冷笑:“天真。”

“你说我么?”林清儿转过身来,眉头微蹙,无论是谁,被个自己鄙视的人鄙视,都不会好受。

“难道还有别人?”王贤平静地看着她道:“你不要对秋审寄望太高,不然会受不了打击的。”

“怎么?”林清儿忍不住问道。

“我不知道你找到什么人,给了你什么保证。”王贤淡淡道:“我只知道一件事,如果我要疏通关系,一定会干得神不知鬼不觉。”说着瞥她一眼道:“像你这样,大摇大摆去省城和京城送礼,又这么早就回来等秋审。就是聋子也知道你去干啥了,就是我这样的白痴,也知道你肯定得到了某种承诺!何况翻案像翻煎饼一样的赵家?”

顿一下,他一字一顿道:“你说,他们会不会想尽办法反制?”

“……”林姑娘本来只是出于礼貌,才耐着性子听他说下去,但听到一半,就惊得手脚无力,赶紧坐下来,平静了好长时间,才满是惊恐道:“你怎么会想到的?”

其实她想问的是,你说的是真的?但实在无法相信,王贤一个白痴,能比自己还聪明。是以她觉着,是不是有人教他这样说的。

“这是常理而已,但凡在这红尘中打滚的,都知道这些。”王贤叹口气道:“也就是你这样足不出户的大小姐想不到。”

“你……”林清儿顾不上生气,追问道:“你说赵家会如何反制?”

“见招拆招就是。”王贤淡淡道:“比如散布林家行贿大员,要翻案的消息,闹得尽人皆知,你说谁还会给你家出头?”

林清儿面色煞白,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还有更简单的,只要通知一下原先办案的分巡道,你说他会不会拼了命,也要阻止这个案子翻过来?”

林清儿被吓呆了,是啊,如果受到来自内外的巨大压力,那位答应为自己翻案的大老爷,会不会走个过场就知难而退了呢?

想想赵家的那些手腕,这简直是一定的……

“那,那该怎么办……”林清儿大大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紧紧咬着没有血色的下唇道:“难道我倾家荡产,也换不来沉冤昭雪吗?”想到自己竭尽全力,还是无法让含恨而死的老父瞑目,她终于忍不住,趴在桌上痛哭起来。

江南女子,吴侬软语,哭得都那么低低切切、婉转如歌,王贤听起来竟觉着很享受。

外面的那大叔却不这么认为,他猛地推开门,低吼着:“姑娘,怎么了?他欺负你了?!”定睛一看,才发现两人隔着方桌好生坐着,并没有想象中的耳鬓厮磨。

林清儿却不管他,只是痛哭,情绪完全失控。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林清儿家遭大难,哥哥犯了死罪,父亲又在愤懑中病逝,她才十六岁便不得不用娇嫩的肩膀,挑起林家的重担。这半年来,在省城和南京,不知吃了多少闭门羹,受尽了白眼和嘲讽,她早已是不堪重负,只是凭着一个信念强撑而已。现在王贤将她的信念打破,她焉能不崩溃?

那大叔和银铃,却以为是两人的感情出了问题,心下暗暗吃惊道,乖乖隆地洞,竟然是林姑娘伤心成这样,莫非是女追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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