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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官人(三戒)-第29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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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样的疑问,比直接说王贤忠诚不贰还管用。果然,只见皇帝的表情起了微妙的变化,便听朱棣冷哼一声道:“他不过是狗拿耗子罢了!”说着看看一旁的黄俨道:“你觉着王贤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黄俨可是此案的听审官,闻言神情一凛,不禁心下打鼓,有心给王贤捅上两刀,又怕说错了话,露出自己的马脚,只好道:“臣说不好……”

“有什么说什么就是!”朱棣不耐烦道。

“是,”黄俨只好称量着道:“回皇上,臣以为他这样做,至少有三个心思。”

“哪三个心思?”朱棣紧接着问道。

“第一,他是跟纪纲在别苗头,两人在锦衣卫闹得不可开交,他对纪大人安排他任贡试的搜检官,意见好像很大,此举坏了纪大人的好事,他可以看笑话。第二,他知道皇上英明,肯定瞒不过去,所以索性先交代了。”黄俨看看皇帝的脸,见朱棣依然面无表情,才放下心接着道:“第三,他对太子的感情还是很深的,虽然和胡广等人的关系不好,这种时候还是要保一保他们。”

其实黄俨把王贤的心思猜了个七七八八,可惜他虽然聪明有余,但缺乏真正的智慧。在真正有智慧的人——譬如永乐皇帝朱棣眼中,首先看到的是这个案子对朝局的影响——正如王贤所言,如果这个案子坐实了,对朝局的震动就太大了。今年年初刚死了个首辅,这下再杀一个首辅,大明朝的文官真有一蹶不振的危险。

永乐皇帝虽然是马上得天下,但也知道治理天下要用读书人,但此时距离大明开国不过几十年,距离靖难更是只有十几年,他登极后又是平安南、又是征漠北,国家几乎一直在征战。这样的结果便是朝中地方上满是勋贵功臣,这些家伙仗着功劳,手里又有兵有将,一个个飞扬跋扈,哪里把那些靠几篇文章发迹的文官放在眼里?

第五百七十四章圣意难测

朱棣对黄俨的话不以为然,他认为王贤和纪纲别苗头是有的,王贤和太子感情还很深也是有的,但这都构不成王贤保护胡广等人的理由。像王贤这样的聪明人,如果为太子舍身而出还在情理之中,但是不会为一群江西佬出头的。

而且在帝王心中,文官不过是一群只知道盆里争食的家犬,把他们捧得再高,也威胁不到皇家的江山。武官就不同了,那是一群虎狼,要是不对他们加以限制,他活着自然没事儿,但等他百年之后,那是要把他的子孙吃得骨头都不剩的。

所以天下人都觉着,朱棣是马上皇帝,和那群靖难功臣称兄道弟,对他们好的没话说,所以皇帝应该是重武轻文的。这样想的人,都太傻太天真了,就像朱棣打着维护藩王利益的旗号起兵靖难,等他一坐上皇位,削起藩来比他侄子还猛,只不过手段更高了些而已。

对于称职的君王来说,他的行为并不受感情的控制,而是由他屁股底下的龙椅决定的。朱棣头脑十分清醒,为了朱家的江山千秋万代,他是一定要推行重文抑武的国策。只是之前朱棣因为天下未靖,虽然有心提高文官地位,却也得顾忌武官的感受。但现在四海晏然、已经不会再有大战了,他就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所以年前朱棣翻看锦衣卫呈上的名册,说那句‘缙犹在耶?’纪纲给理解成皇帝嫌解缙还活着,其实是错误的。皇帝其实是觉着,解缙这些年遭得罪也够了,作为天下文人的榜样,不应该再受折辱了。皇帝是想把解缙给放了,结果纪纲却把解缙给杀了,这让朱棣极不满意,才促成皇帝想换个人来管诏狱的念头。而王贤这个举人,说起来也算是读书人,又是太孙的好兄弟,让他来管诏狱,必能保护好牢里那些文官。那些家伙虽然是铁杆太子党不假,却也是大明文臣的种子。皇帝把他们关在牢里,让他们避开二龙夺嫡的凶险风浪,又何尝不是一种保护?

这就是帝王心术,对你好不一定真就是想让你好,对你不好,也不一定是真恶了你……就像皇帝把王贤推到北镇抚司的位子上,看上去好像是莫大的信任和提携,可那是把他放到最凶猛的野兽面前,除了性命相博没有第二条路。但饶是皇帝已经高看王贤一眼,却还是惊喜地发现,他的表现比自己料想的还要好。王贤竟在势倾天下的纪纲面前不落下风,甚至打得纪纲手忙脚乱。

更让皇帝感到欣慰的是,王贤这种正经举人就是比纪纲那种肄业的诸生,要更能体会到圣意的变化,他上任之后主动交权刑科,明确北镇抚司不奉旨意绝不出动,都符合皇帝收权的想法。这次王贤把科场案搅成了僵局,同样符合皇帝的想法——按照纪纲安排的路子下去,皇帝只能大开杀戒,然而大明朝已经死了一个首辅,不能再死一个了,不然文官彻底翻不过身来了。在皇帝看来,王贤显然比纪纲更明白自己的心意。把案子搅和到这种程度,外人看不清楚,皇帝却明明白白,进退自如。

想要严办的话,只消夺去那陈周的举人资格,三木之下,必然说实话。想要淡化此案的影响,则不剥夺陈周的举人资格,让此案的真相永远掩盖下去,然后自然是找几只替罪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凭本心讲,朱棣是真想把胡广这帮人统统杀掉,但就像他不能因为感情好,就继续偏重武将一样,也不能因为这群文官王八蛋,就改变自己提高文官地位的初衷。

而且毕竟胡广也只不过给了十个人考题,就算胡种也不过卖了二三十份考题,后来王贤搜出来的上百份考题,多半还是纪纲暗中扩散开来的……朱棣深谙人性,知道这种以权谋私的事情,换个人上来也不大可能避免。

皇帝在那里沉吟不语,黄俨和朱九都心里打鼓,不知道朱棣到底是个什么想法。

好一会儿,才见皇帝站起身来,两人忙平息凝神,目光随着皇帝的步履缓缓移动。

“那些举子现在如何?”没想到,皇帝问起了这茬。

“回皇上,”朱九马上道:“那些举子从案发那天直到如今,还都在贡院里头关着呢。他们既不能回家,又都无事可干。虽然朝廷供给他们吃食炭火,倒也冻不着饿不着,可这样下去,要不了几天就会闹出大乱子的。”

“唔。”朱棣点点头,赞同道:“要尽快重考,让杨士奇担任主考官,重新出题重新考试,这次一定不能再出乱子了!”

按说皇帝发话,黄俨就该派人去把杨士奇召过来,可他也不糊涂,知道案子还没审清呢,皇帝就说要重考的事儿,这不是暗示他们要尽快结案么?草草结案的话,势必无法刨根究底,那岂不是说这一场纪都督又败给王贤了?纪纲的输赢,黄公公并不太放在心上,他担心的是自己刚才说王贤的坏话,显然没有摸准皇帝的想法,这会不会引起皇上的反感呢?

没办法,他虽然也算是老臣了,但归根结底还是个伺候皇帝的死太监。

“怎么?”朱棣见他愣神,沉声问道:“你有不同想法?”

“臣没有不同想法,”黄俨忙定定神道:“只是想到这样一来,那边的案子必须要加快结案了,谁有罪谁无罪,总得交代清楚才好开考。”

“也不用那么快结案。”朱棣的心思真的很难揣测,只见他摇摇头道:“案子该怎么审怎么审,不要去干扰法司。”

“是。”黄俨心情一松,却更加迷糊了,不知道皇帝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他不明白,却有人能明白。毕竟十几年的书不是白读的,刑部尚书吴大人和左都御史刘大人,就从皇帝扑朔的旨意中,琢磨出许多道道来……

永乐皇帝的圣意难测,但为臣者却偏偏要揣测圣意,不明白皇帝什么意思,把差事办得违了皇帝的心意,那可就轻则危急仕途,重则要啷当下狱的了。所以两人借着商议案情的机会,凑在刘观的签押房中,屏退左右商议起来……

吴中苦着一张脸问道:“刘大人,您说皇上一面下令尽快重考,一面又命我们按部就班,这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呵呵,思正兄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刘观却淡定地笑道:“皇上的意思还是挺明白的,你想想,重考的主考官是谁?”

“杨士奇。”吴中心说这不是明知故问么。

“籍贯?”刘观又问道。

“江西……”吴中说着有些明白了:“一个江西籍的主考犯了事,钦点的继任者却还是江西人,这说明皇上不认为朝中有赣党。”

“应该说,皇上不想让天下人认为,朝中有个赣党。”刘观沉声道:“所以此案不宜扩大。”

“那为何不早点结案呢?”吴中不解道。

“呵呵。”刘观捻须笑起来道:“虽然有人在暗中帮着胡学士等人,但皇上洞烛高照,自然知道考题泄露一事乃空穴来风,非是无因,虽然从全局考虑,不明着追究下去。但不能不略做惩罚,否则岂不让人以为天子可欺?”

“你是说,”吴中恍然道:“皇上故意拖着案子,让那些浙江和江西的举子错过这次会试?”

“不错,只是让那些官家子弟蹉跎三年,圣上已经很是仁慈了。”刘观脸上现出浓浓的钦佩之色道:“而且这样也免了圣上干预司法的口实,吾皇实在是英明!”

“是啊,皇上这样还真是最好办法。”吴中赞一声,又有些惋惜道:“只是这样一来,那些浙江举子就可怜了,本来没他们什么事儿的。”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圣上以一身御天下人,不可能顾及到所有人的。”刘观缓缓道:“不过是晚一科及第而已,再说今科也不一定能考中。”明白了皇上的意思,接下来该怎么做,也就是顺理成章了,两人又商议了片刻,便敲定了下次开堂的方略。

刘总宪不愧是侍奉皇帝十几年的老臣,把皇帝的心意猜得十分透彻,唯有最后一点他猜错了,那些浙江举子错过科举并非是误伤,而是皇帝有意为之。

而皇帝之所以这样做,作为当事人的王贤,自然清清楚楚。那些浙江举子,可都是他的乡党啊!他们被压上一科,对王贤是个不小的打击——毕竟耽误上三年,会影响到许多人未来仕途的高度,王贤想指望他们在朝中相助的美梦,也不得不拖后三年……

“这一科的黄金榜上,我浙江举子要挂零了。”这让王贤生出浓重的愧疚之情,那种无颜见江东父老的心情,真比降他的官还难受。

“也不至于,”吴为轻声安慰道:“林荣兴和李寓他们几个,就听从大人的劝告躲过了这一劫。”说着笑笑道:“重考时要重新入场,他们正好可以参加。”

“是么?”王贤这才露出一丝笑道:“这倒是个好消息……”

第五百七十五章重考

二月十九日,是会试重考的日子。在此前两日,在贡院关了九天的举子们,终于被放了出去。这九天来,为了防止他们串联闹事,官兵不许他们离开考巷,且只有拉屎撒尿才能离开号舍。他们就是在那广不容席的号舍中待了整整九天,出来的时候一个个蓬头垢面、身形佝偻、两眼无神,跟逃荒几千里的灾民差不多。

比起身体上的磨难,更难挨的是精神上的折磨,他们被关在贡院中,不知道外头的情形,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大难临头……毕竟好多举子都是买过考题的,就算没买考题的也大都带着小抄,虽然被王贤王大人网开一面了,但现在王大人好像都摊上事儿了,也不知他们会不会被反攻倒算。

这九天,真是举人们生命中最难挨的九天,当他们终于获释,并得知翌日重新考试时,举子们才放下心来。呼吸着贡院外自由的空气,举子们一个个泪流满面,颇有劫后余生之感,只是想到后日还要再进贡院,又要在里面待九天,所有人的脸色都不好看了。但听说浙江和江西的五十名举子还没有获释,铁定要缺席本科会试时,举子们的心情一下好了很多……不是因为看到有比他们更倒霉的,而是那些倒霉的举子,可是来自文教水平最强的两个省,五十名举子起码能取中三十名,而且都是高名次。现在这些人捞不着参加会试,对其余的举子来说,不啻于最大的利好。尽管这种想法十分之猥琐……

带着满身疲惫和几分窃喜,举子们返回各自住处,也顾不上和家里人说几句话,便赶紧洗个澡,冲掉浑身的臭气,又狼吞虎咽地大吃一顿,然后强打精神,吩咐家人按照新的要求准备考具和被褥吃食,他们则倒头就睡……

昏睡了一天一夜,甚至两天一夜,年轻的举子们才恢复了元气,至于年长者依然头昏脑涨、腰酸背疼,但时间不等人,都得强撑着爬起来准备再赴考场了。

去之前,他们都得仔细检查家人准备的物品,是否符合紧急宣布的要求。那变态的要求,乃是出自重考的主考官杨士奇。接到任命他为重考主考官的旨意后,杨士奇面圣听训,朱棣对他说,‘朕这次就任命了你这一个主考。是成是败、是贪赃枉法还是公平取士,全在你一念之间。能不能洗刷江西人的名声全看你了,要是再出了岔子,你也不用来见朕了。’

杨士奇深知自己责任重大,不仅肩负着朝廷的重担,还背负着江西同乡的生死存亡。皇上让自己接梁潜的班,就是在给他们江西官员一个自救的机会,把这次会试圆满完成,为未来的会试树立一个规矩,那考题的事情就一笔勾销。要是自己再出了岔子,那新账旧账一起算,赣党的末日也就到了……

杨士奇是公认的大才,他冷眼旁观了梁潜主持的会试,知道考生已经作弊惯了,不搜检是不成的,但像王贤那样却又有辱斯文,最好的解决办法,无异于震慑。何谓震慑,就是要让对方相信你会严查,绝对能查出他的夹带,而且一旦查出的后果十分严重!

为了达到这一目的,杨士奇制定了详细的入场物品规定,并下发给考生人手一册。册子上规定,考生所穿的衣物,不论是帽子,还是衫、袍、褂,都必须是单层的,皮衣去面子,毡衣去掉里子,裤子不论绸、布、皮、毡都只许是单层,袜子用单层的,鞋用薄底的。

对考试用品的规定,也有详细的变态规定。譬如坐垫用单层毡片,考袋也不能有里子,砚台不能太厚,毛笔的笔管必须空心,装水的容器用陶瓷,用于烤火的木炭只准两寸长,烛台要求是用锡做的,并且只能是单盘的,烛台的柱子必须空心通底。糕点等食物都要切开,就连装这些用品的篮子,也要编成玲珑格眼,底面如一,以便搜检……

这些变态的规定,足足写满了一本小册子,光看看就让人毛骨悚然,可经过了上一场的折磨,举子们的脾气早就磨光了,哪个敢不遵守?这下可苦了他们的家人,两天不到的时间,都在捣鼓这些变态玩意儿,唯恐坏了自家老爷的大事儿……不过杨士奇这手也确实绝,直接让那些举子打消了作弊的念头。开玩笑了,对物品规定如此龟毛之考官,搜检时还不知会如何变态,估计连菊花都不会放过。一念至此,哪个还敢往枪口上撞?

到了十九日凌晨,举子们重聚贡院前街。在杨主考的有力震慑下,加上举子们也心有余悸,这次入场十分有秩序,待到天亮时,已经进去千余人,看这样子中午就能全部入场。

天亮之后,举子们才有些骚动,因为他们看到了王贤。

其实王贤也不想露面,他担心举子们会狠狠地鄙视自己。但不露面不行,因为皇帝把维护贡院外秩序的任务交给他了。之前天黑,他又不站在火把前,举子们都没看到他,现在天亮了,他也就无所遁形了……

此刻,朝阳还未露出头来,东方天际却被染成一片夺目的金色。那金光正在王贤的身后,为他的身体轮廓,打上了一层绚丽的光晕,也掩盖了王贤心虚的表情。

由不得他不心虚,因为他的对立面,是大坪上两千多名举子,这些家伙可都在他的威逼下宽衣解带,连内裤都没保住。王贤仍记得那一张张羞愤难当的脸,还有那些言之凿凿的‘日后必讨回公道’,此刻在贡院外相见,自己又不再是考官,他们虽然不敢上来围殴自己,但一人一口唾沫,哪怕一人一个白眼,都足以让他成为朝野间的笑柄。

“大人,要不咱们先撤吧。”吴为也意识到王贤的麻烦,忙小声提议道。

“咳咳……”临阵退缩不是王贤的风格,他咳嗽一声,摆出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准备迎接两千举子的唾骂。

“是上次搜检的王大人!”消息在举子们中间传递,涟漪般散开,听到这话的人,都不由自主地转向了王贤。

‘要来了……’看到越来越多的举子看向自己,王贤心中暗暗呻吟,杀人不过头点地,要来就来吧,不过拜托给个痛快成不?

果然,须臾之间,两千双眼睛全都落在王贤身上,让他无可遁形……

“哈哈,这小子明知道自己得罪了举子,还往他们眼前凑,简直是自取其辱。”纪纲这次还是总监官,他站在棘围东南角的瞭望塔上,对贡院门外大坪上的场景一览无余,自然把王贤的窘境看得清清楚楚。

“是啊,”庄敬也幸灾乐祸道:“看他今日之后,还怎么有脸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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