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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官人(三戒)-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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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吧!”何员外弓腰一刀,往王贤胸口插去。

“不要!”林清儿失声尖叫,两腿一软,便跌坐在地。

帅辉已经恐惧地闭上眼睛,刘二黑却张大嘴巴、瞪大眼睛,看到了终生难忘的一幕!

只见王贤仰躺在地上,双手护胸,双腿蜷缩,然后猛地蹬了出去!

那一蹬竟带着风声,堪称迅猛!何员外猝不及防,被他正中小腹,短刀脱手而出,擦着王贤的面颊划过,斩断几根发丝……

何常踉跄着退了几步,一屁股坐在地上,刚要爬起来,数把钢刀加颈,已被捕快拿住!

“好一招兔子蹬鹰!”胡捕头定定神,朝王贤竖起大拇指道:“好一个扮猪吃老虎,你比你爹,还狠!”

“你小子,原来你已经好了!”惊魂稍定,帅辉和刘二黑赶紧跑过去,使劲蹂躏王贤道:“装得可真像啊,害得我们白担心了!”

“这是预先计划好的罢了,”王贤一边招架一边苦笑道:“再说我确实还没好利索,刚才来这一下,两腿到现在没知觉……”

“瞎说,没好利索能把姓何的踢倒?”两人坚决不信。

“他以为我是个瘫子没防备,一弯腰下盘不稳、空门大开,”王贤笑道:“其实跟踢个麻袋没区别……”

“话说,你刚才那招叫兔子蹬鹰?怎么以前没见你用过?”

“这叫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

“真不要脸!”两人骂一声,再不管他,便大步走掉了。

“你们别走啊……”王贤无奈地唤道,他其实真没好利索,方才生死之间亡命一击,现在从腰到腿又痛又麻,根本站不起来。

“臭小子,”这时田七走过来,板着脸道:“去绍兴那次,你是故意让我背你吧?”

“绝不是。”王贤矢口否认,“当时确实走不动道。”其实他是报复田七上船时,摔自己那一下。

“哼,你的话,得反着听……”田七叔说完哈哈大笑起来:“不管真的假的,我背你回去!”说着抄起他来,背在背上,低声哽咽道:“多谢……”

山一样的汉子,眼泪肆意流淌下来。田七却不在乎,他只想放纵自己一次,好好流一场泪,庆祝从长久的噩梦中醒来。

林清儿跟在一旁,更是早哭成了泪人,她得用手捂着嘴,才能不哭出声来……

……

押送人犯离开何府时,又遇到状况了,原来临近的农户听闻粮长被抓,全都涌了过来,把他们的去路生生堵死。

但胡捕头应付这种状况,可谓得心应手,但听他暴喝一声道:“何守业、李瘸子,立马给老子滚过来!”

这两个人是三山镇的正副里长,本来躲得远远的,没想到胡捕头眼睛雪亮,早看见他们了。只好挤过人群,来到胡捕头面前。

胡捕头骑着匹大青骡,阴着脸道:“你们这是想造反么?”

“不敢不敢……”何守业赶紧解释道:“只是何公正素来深得民望,大家听闻他被拘,一时都有些激动。”

“激动个屌!”胡捕头啐一口,从袖中掏出勾票道:“这是县尊大人朱笔点勾的拘票,老子奉命拿人,违者以造反论处!都让他们滚蛋,不然你两个就等死吧!”

他骂人的时候,只对准两个里长,吓唬人的时候,却是无差别攻击,对付老百姓的功力,已经十分高深了。

“总得给大家个说法,”何守业小声道:“到底公正犯了什么罪?”

“杀人、拐带、教唆、诬陷、还有杀人未遂……”胡捕头如数家珍,冷笑道:“够了么?”

“够了够了……”两个里正吓坏了,要是乱套起来逃了罪犯,掉脑袋的可就是他俩。赶紧连哄带吓,把百姓驱散开,放官差押着何员外回城。

路上,一干捕快自然谀词如潮,奉承胡捕头大智大勇,临危不乱、勇擒恶犯、震慑刁民……把个胡捕头捧得晕晕乎乎,像喝了半斤老酒似的。

后面大车边上,帅辉却直撇嘴道:“主意是哥出的,地道是哥发现的,姓何的也是哥擒住的,这下倒好,全成了他的功劳。”

王贤枕着双臂,舒服地躺在大车上,望着秋日的长空。只见天高云淡雁南飞,但觉心怀无比开阔,竟是从来没有过的放松。听了帅辉的话,他摇头笑笑道:“难道不是这样么?”

人最怕贪心不足,既然已经达到目的,又何必得陇望蜀呢?

“是这样么?”帅辉看看二黑,“我怎么不觉着?”

“因为你是笨蛋。”二黑咧嘴笑道。

“我总比你聪明一点!”帅辉怒道。

“笨蛋也这么想。”二黑怪笑起来。

两人说笑着打闹在一起,跑离开了大车。

王贤笑望着他们的身影,忽然嗅到一阵清香,不用回头,便知道是林清儿,那个栀子花般柔弱坚强的女孩子。

“那个……”林清儿的眼通红通红,脸也通红通红,声如蚊鸣道:“你渴么?”

“你有水么?”王贤看她一眼,笑道。

“没有,不过有这个。”她捧出一枚金灿灿的橘子,灵巧地剥去外皮,又细心地扯去白丝,将金黄色的橘肉送到他面前。

王贤还以为她会喂自己呢,但想想自己都兔子蹬鹰了,再没有被照顾的理由,不由微微遗憾。将那橘子一分两半,还给林清儿一半,林清儿哪好意思吃他过手的东西,摇头表示不要。

王贤也不理她,送一瓣入口,龇牙道:“真酸啊……”

“啊。”林清儿赶紧拿过来,也尝了一瓣,只觉甘甜如蜜,哪有一点酸头,不禁娇嗔道:“骗人!”

王贤撇撇嘴,悠然自得地吃着蜜橘。

林清儿也低下头、红着脸,斯斯文文地品着蜜橘,但觉口中甜丝丝的,心里也一样甜丝丝……

骡车吱呦吱呦地行在乡间的大道上,王贤看着一旁女孩儿开心的样子,不禁也开心地笑了。尤其他想起老娘炖了鸡汤等自己回家,笑容就更灿烂了。

归去,夕阳正浓。

第十九章虎头

胡捕头回到衙门复命时,已经是申时末了,魏知县仍在焦急地等候着。得知他们马到成功,县太爷大喜过望,马上命人前去逮捕赵美娘的父兄。

待疑犯押到,天已擦黑。魏知县却片刻不耽误,命人掌灯点火,他要夜审这个扑朔迷离的奇案!

这一场闪电般的行动,真叫人眼花缭乱,县里的百姓也闻讯赶来,隔着栅门远望大堂,眼睁睁瞧着知县大人,看他如何剖断此案!

‘咚咚咚……’升堂鼓响。

‘威武……’两排皂隶用水火棍捣着地砖,声音令人头皮发麻。

‘啪’地一拍惊堂木,魏知县断喝道:“堂下所跪,可是赵美娘!”

“民女张菱花。”那花容失色的美妇人颤声答道。

“事到如今还敢狡辩!”魏知县冷声道:“你既然不是赵美娘,为何要藏在地道里,到底有何见不得人?!”

“这……”美妇人早被堂上这般威势吓坏了,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你这女人的心肠,到底是用什么做的!”魏知县继续发力道:“你私自潜逃,害得你丈夫家破人亡,如今他眼看要被问斩,你就没有一点愧疚么?!”

“什么?”美妇人闻言如坠云雾,惊奇道:“逃跑的是我又不是他,他怎么会被问斩?”

“现在承认自己是赵美娘了?”魏知县哼一声道。

“是,我是赵美娘。”美妇人终于点头道:“但我没害我丈夫。他打我骂我,还到官府告我与奸夫卷款潜逃,我怕被官府抓住要骑木驴,所以才藏在何员外家,可从头到尾都没害过人……”

“我让你见一个人。”魏知县冷声道:“把他带上来。”

于是两名狱卒,将受尽折磨的林荣兴扶上堂来。昔日玉树临风的林秀才,如今已骨瘦如柴,浑身是伤、一头乱发直披到胸前,人不人鬼不鬼,把赵美娘吓了一跳,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后挪。

“你仔细看看他是谁?”魏知县止住她,下令道。

赵美娘这才定下神来,睁大眼睛端详半天,才认出他是自己的丈夫林荣兴,登时哇的一声,抱着他放声大哭起来,撕心裂肺地问道:“怎么会这样呢,为什么这样子?”

林秀才却神情木然,看都不看她一眼。

此情此景,哪怕是那些铁石心肠的胥吏也不禁动容,有人暗叹有人掉泪……

魏知县强捺心情,一拍惊堂木道:“林赵氏,还不将经过从实招来!”

赵美娘此刻自然不会隐瞒,抽泣着一五一十招供……

原来,两年前她失踪前一天晚上,林秀才邀同窗到家中饮酒,赵美娘陪着饮了几杯,便忘形放浪起来。林秀才窝了一肚子火,待散席后便骂起她来。赵美娘向来不吃他这套,跟他对吵起来,继而扭打在一起。还是她公公和小姑子听到动静,把两人拉开,才算告一段落。

赵美娘越想越气,翌日一早便挽着包袱出门了,因为她有吵架后回娘家的先例,林家人也没在意。

但赵美娘在回家路上,遇到了林秀才的一名同学。那人叫冯念,生得魁伟倜傥,两人原先便眉来眼去,早有干柴烈火之意。现在见她幽怨独行,冯秀才自然不会放过大献殷勤的机会,力邀她到自己家做客。

赵美娘本就是个水性杨花的妇人,亦对俊俏可人、风趣温柔的冯秀才很有好感,觉着他比自己那木头脑瓜的丈夫,简直好一百倍。于是半推半就,跟着来到冯念家住下。

当时她想的是,玩一阵子再回夫家,谁知道两人勾搭成奸后,竟如胶似漆、乐不思蜀,一住就是半个月。半个月后,冯秀才说要送她回娘家,结果用轿子把她送到了何家。

到了何家,冯秀才便消失不见,她见到的是何员外和她父亲。

两人告诉她,林荣兴已经告到官府,说她与奸夫携款潜逃,现在县里正在悬赏缉拿她。只要她一露面,就会被抓起来,骑木驴游街,然后被凌迟处死。

赵美娘信以为真,吓得浑身筛糠,问该如何是好?

何员外便笑道,你安心在我家住着别露面,谁能找到你?

她爹也说,是啊,何员外这里深宅大院,离着县城也远,安全得很,你就安心住着吧。

虽然觉着不能出门太闷,但还是小命要紧,赵美娘于是答应下来。不久,便沦陷在何员外的温柔攻势中,彻底断了回家的念想,一心一意做起了金丝鸟……

待她供述完毕、签字画押,魏知县便命把她父亲带上来。

见赵美娘已经招供,她父亲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便招供说,当时以为女儿被林家打死,悲愤之下告女婿杀人。结果不久之后,冯秀才便登门坦白,说美娘并没有死,而是在他那里。

听闻女儿还活着,赵老头是又喜又怕,喜不用说,怕是因为诬告要反坐,还得罪加两等。

正在左右为难之际,他的老朋友何员外来做客,主动问起美娘的事情。赵老头知道何员外见识广、主意多,忍不住将真相说给他听。

何员外听了说,你们不去官府坦白是对的,不然就得反坐,是要掉脑袋的。何常是堂堂粮长,说出话来自然可信。这下可把赵老头吓坏了,央求何员外给想个办法。

何员外想一想,便说既然如此,就让美娘先住我那,你们还当她死了,继续告就是。赵老头一想,也只能如此,便让冯秀才将闺女送去了何员外家……

就这样过去一个多月,那具女尸出现了。官府通知赵家人去认尸,赵老头赶紧知会他便宜女婿拿主意,何员外让他们一口咬定,死者就是赵美娘,才有了验尸现场那一幕!

但陈知县最终认定,死者并非赵美娘,赵老头也只好罢休。

就在赵老爹以为,事情要平安过去时,浙西分巡道何观察,前来县里审视冤狱,何员外撺掇他将富阳县上下,一股脑告上衙门。

赵老爹自然不敢。何员外拍胸脯保证,说只要你告,就一定会赢,从此永绝后患。赵老爹还是不敢,何员外便威胁要将赵美娘送回林家,他也只好就范……

结果,真的就打赢了官司,不但翻了案,还把富阳县的官吏,拉下了马。

再后来,他听说王刑书的儿子,求人写状纸翻案,便赶紧通知何员外。因为王贤是个赌徒浪荡子,加上富阳正处在没有知县的混乱期,是以何员外干脆派几个人,在赌场附近把他打死了事……

……

再提审赵老汉的儿子,也是一样的口供,至此,案情已经差不多明确了,但有一点魏知县不明白,问二人道:“你们为何这么听何常的话?怕不只是闺女在他手里吧。”

两人嗫喏着不敢答话,魏知县三木之下,才吐露真情道,何员外不只是粮长,还是锦衣卫的百户!

魏知县心里一颤,对负责记录的李刑书道:“这段抹去。”

李刑书点点头,其实他压根就没敢记这三个字。

因为锦衣卫的凶名太盛了,在指挥使纪纲的带领下,更到了无法无天、滥杀无辜的地步。在他们眼里,什么王公贵族、什么朝廷大员,都如草芥一般。只消冠以建文余孽的头衔,便可杀其全家!

这是一群无视王法的凶神,哪怕一个小小的百户,也是魏知县得罪不起的!

那厢间,胡捕头听得心惊胆战,怪不得那厮那么大口气,原来有锦衣卫这座大山撑腰啊!

待到提审何常时,魏知县的气场便弱了很多……

何常也已经恢复了镇定。他是世袭粮长,见官平起平坐,可以不受刑讯。而且这个头衔,得上报户部才能夺去,州县无权剥夺。是以大剌剌地坐在杌子上,回魏知县的问话。

魏知县问他,为什么要窝藏赵美娘,他说是帮朋友忙。

魏知县问他,为什么要唆使赵家认尸,他说是帮朋友忙。

魏知县问他,为什么要胁迫赵家上告,他说是帮朋友忙……

魏知县问他,为什么要派人谋杀王贤,他说是帮朋友忙……

魏知县就是泥人,也有三分土性子,忍不住讽刺道,难道你金屋藏娇,也是为了帮朋友忙?

“是的。”何常点头道。简直是天字一号热心肠。

“那你为何要逃跑?还意图杀人?”魏知县冷声道。

“我不是没逃么,”何常无耻道:“当时恨不得把那诬告我的王二碎尸万段,但想想这是犯法的,我又停下了。不然他一个废人,能把我踢倒?”

魏知县拿他没办法,只能下令暂且收押。何常却道:“县尊,按洪武爷的规定,粮长是可以交钱免刑的,麻烦你帮着算算,我这些罪名,一共得罚多少钱!”说完便施施然下堂去了。

一场气势十足的审讯,竟如此虎头蛇尾,回到后堂,魏知县难过得要死,难道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自己又一次搞砸了?

司马师爷安慰他道:“东翁不必如此,我们已经成功了,又何必求全责备呢?”

第二十章虎尾

是啊,想一想,自己已经将这桩,被刑部定了死罪的案子,成功翻了过来。来日必将声名鹊起,前途一片光明,似乎应该知足了。

可是真要将此案含混过去,何常这个罪魁祸首,必将逍遥法外。自己就成了包庇凶手的共犯,怕是一辈子都难解这个心结!

魏知县读了二十年的圣贤书,自然将圣人之言奉为圭臬。圣人说君子有九思,头一条就是‘视思明’。君子视思明,要分得清是非,辨得明真假,要把人和事看得通透!

当年读书时,魏知县将此视为天经地义。然而出仕后才知道,人往往就是看不清是非曲直,或是不敢、不想看清真假虚实。因为分得太清、辨得过明,难免会碰得头破血流,甚至害了卿卿性命。但要是装作糊涂,固然可换得一时太平,却遭受良心的煎熬,痛苦一生……

当现实与信念发生冲突时,妥协的往往是后者。但对魏源来说,这个选择尤其艰难。这跟他的经历有关,他是永乐四年进士,因年龄太小,面相太嫩,永乐皇帝让他进士荣归,读书候用,他永远无法忘记陛见时,皇帝的温言勉励、拳拳期望……

‘魏小爱卿,你要时时自省、严以律己,莫失朕所望!’

时至今日,永乐皇帝的这句话,仍时时在他脑海回响,让他不敢对自己有所放松……

这一夜,魏知县天人交战,睁着眼直到天亮,他终于做出了决断!

当日排衙,富阳县的官吏们,看到了一个血红着眼睛的县太爷,听到了他的决断:

“今日辰时,大堂重审何常!”

一众官吏无不惊诧,然后肃然领命,完全与往日不同。

县衙分大堂二堂,平日理政断案,县老爷都是升二堂。升二堂时,知县一般穿戴公服,使唤的吏役一般也限于值堂书吏和经承差役,与事件无关之官吏则不必出现。

升大堂则县官必须穿戴朝服,六房三班吏役都要齐集排衙,其郑重程度远高过前者。按规制,一般只有宣读圣旨、奉旨办差、或者有特别重大案件时,才会升大堂!

今日,魏知县要升大堂问案,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

退堂后,魏知县沐浴焚香,除掉公服换穿朝服。

他穿着白袜黑履站在铜镜前,两个亲随为他套上赤罗青缘的上衣、下裳,然后整理衣领,露出齐刷刷一道中单白领。然后围上银革带、带上挂着赤罗无缘的蔽膝。革带之后佩绶系而掩之,最后垂下两条表里俱素的大带……

这既是穿戴,又是仪式,当一件件服饰加身,魏知县感到责任,也一分分压在肩上。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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