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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间一壶酒-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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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骤然接到此消息,冯怀素如遭雷击,只觉脑内轰鸣,震得他手脚发木,头晕眼花,几欲晕厥。他好半晌才回过神来,问来报消息的人尸首何在?身份可确认了?使团其他人如何?
  听得那小厮说尸首面目有些肿胀,受了不少刑,不大好辨认,看着相貌、身形相似,衣饰对得上,银兔符也在,叫了使团留驻的人来辨认过,莫衷一是,还没全然确认下来。尸首现停在沱县的义庄内,打算请左将军来认过再说。至于使团其他人还没有消息。
  冯怀素听了,觉得八成是百夷那边的计策,送来的一定不是本人,然而这口气松到一半,在听见他说“受了不少刑”的时候,又不上不下地凝滞在了胸口,只觉得心肝搅作一团,又苦又疼。
  若真是他呢?若真是他怎么办?崔昭灵那般从小娇生惯养、没受过半点苦楚的人,哪里受得住什么刑罚?
  “某与崔主使相识多年,应是能辨认出来的,你带某去义庄看看。”
  小厮闻言有些犹豫:“这、尸身有些恐怖,不好脏了冯公的眼罢……”
  “无妨,某来此就是为了使团之事,事关重大,如何能够推脱?”冯怀素听了他的话,心里越发觉得沉了,更坚定了要过去亲眼看看的心。恐怖?崔昭灵浑身上下,哪里会与这个词有一点干系?
  见他态度执拗,小厮只得乖乖带路,说实话,他可一点儿也不想带人去义庄,那地方既阴森又冰冷,屋内常年见不着阳光,阴湿的潮气与尸体的腐朽味道混杂在一起,让人想掉头就走。上次带人去辨认崔主使的尸身,他悄悄瞥了一眼,吓得三天没睡好觉,一闭上眼睛都是模糊的血肉和白森森的骨骼。
  到了义庄门前,门口有两个士兵守着,可见对这具尸身颇为重视。冯怀素来得颇巧,恰好碰见了左含章来此辨认。暌违一年,左含章变了不少,眉眼间少了少年的意气风发之意,经常锁着的眉头在眉心刻下了一道浅浅的痕迹,整个人都笼罩着一股凌厉。
  左含章看见他,愣了一下:“怀素?你怎么过来了?”
  “陛下叫我来与百夷交涉赎人一事,受不了要确认一下使团生死。”
  左含章点点头:“既然如此,一起吧。若是确认了身份,我也好安排着送他回乡。”
  两人相偕进了义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腐朽的死气,左含章不想在这里多加停留——这一年他看过的尸首太多了——大踏步走到了尸首旁边,只一眼,他就觉得胃中有些翻滚。此人死状之惨实在罕见,尸身面目浮肿,半边脸上被烙铁烧焦了,浑身上下遍布血痕。十指指甲被生生拔了下来,干涸的暗红色血液凝固在指端,手指应该是上了夹棍,血肉模糊成一团,扭曲成奇怪的形状,脚趾也是类似的状况。左含章强迫自己看着这具尸首,虽然已经是面目全非,但仔细看确实和崔昭灵有七八分相似。
  “不是他。”
  左含章听见冯怀素干净利落地论断:“确定吗?我看有七八分的相似。”
  “确实有七八分的相似,但也就只有这七八分了。”冯怀素比划了一下:“这人比崔昭灵高一寸上下,你看他的手,虽然血肉模糊,仍然看得出指节粗大,崔昭灵这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世家少爷,哪里来得这样的指节?面貌确实有些相似,只是你瞧这里,崔昭灵左边眉间有一颗细小的痣,这人却没有。再看他的头发,发色比崔昭灵浅不少,发量也要比崔昭灵多。”
  左含章见他言之凿凿,心中略感古怪:你们不是政敌吗?你怎么对他这么熟悉?他按捺住这份怀疑,仔细看了看,也开始觉得这人不像崔昭灵起来,
  “这人身上是银兔符,却没有青玉符,按道理,青玉符象征他的主使身份,如今他滞留百夷,当是不肯离身的,百夷人向来喜爱金银器,将青玉符搜刮走,留下了银兔符实在不合常理。百夷大费周章地送来这具尸体,显然是要阻止使团回朝。由此可见,使团应当尚无性命之忧。”
  左含章给他泼了一盆冷水:“由此可见,百夷那边不想放人。”
  冯怀素自然也知道这一点,他转开话题:“话说回来,含章,你为何会突然带兵偷袭荷郓城?”
  左含章抿紧了嘴唇,神色中的哀恸几乎要渗出血来:“是我自作主张。你们一个个都只说据守不战,如今的状况不比继元之乱时好得多,怎么就不能一战?到底是我太莽撞,不但害得使团被困,摆流沦陷,还害了父亲……”
  冯怀素在心底微微一叹,安慰他道:“含章节哀,只是你能调动的兵力有限,摆流又有重兵把守,如何会就此沦陷。”
  “我怀疑……是摆流令赵梁和百夷相互勾结。”
  “含章慎言!”冯怀素立刻道:“兹事体大,万不可胡说。”
  “正是因为兹事体大,所以我至今为止仍未上报至玉京。”左含章压低声音道:“我计划偷袭荷郓城,自然不敢让父亲知晓,我此次护送使团来南疆,可用的人数量并不多,只得找摆流令赵梁借兵,他兵权虽不重,可好歹能借出近一千人,当夜出兵,结果荷郓城早有防备,简直是瓮中捉鳖一般。我带兵好不容易杀出一条血路,却发现摆流城内火光冲天已然沦陷,此外竟还有余力围攻沱县。当夜我父亲接到沱县急报,驻军匆匆开拔,虽然回防及时,守住了沱县,但父亲被毒箭所伤。待到百夷终于从沱县退兵,当日之事我越想越觉得蹊跷,于是派人私下调查了一番,发现摆流的这个赵梁和三年前被调任到此处的赵梁根本不是一个人,真正的赵梁早就死在赴任的路上了。”
  冯怀素颜色铁青:“偷梁换柱。”他看向左含章:“如果只是这些,你没有理由不上报,可还有其他事情?”
  左含章有些犹豫地看向那具尸首:“我不知崔昭灵是否参与了。当日我偷袭荷郓城失败,自知是害惨了昭灵,按百夷风俗,恐怕不日就能收到使团的人头,结果等了一年迟迟没有动静。如今你一来,百夷立刻送来了一具假尸首,更让我不得不疑。”
  冯怀素心下一动:“你为何会怀疑崔昭灵与赵梁相互勾结?”
  “使团一路行来,崔昭灵对谁都是不假辞色,唯独对赵梁极为热络,临走之时与赵梁几次密谈,每每都要避开我。如今百夷又巴巴送来了这具假尸首,简直像是为他遮掩一般。”
  “含章,你人情世故到底知道的太少了。崔昭灵待赵梁热络不是对他热络,而是对摆流令热络,强龙不压地头蛇,他毕竟是外来的,资历又浅,借摆流的地界行事,出使百夷风险又高,自然不好与地方官为敌,给自己平添麻烦。他与赵梁几次密谈都避开你,恐怕不是通敌,而是要赵梁在他走后辖制于你,免得你惹是生非,不料所托非人。而这尸首,你不觉得太过凑巧了吗?百夷有耐心花三年时间在摆流城钉下这么一根楔子,如今这出,手段未免太拙劣了些吧?”
  左含章当即明白过来,语气愤慨:“好一手离间之计!若不是你来了,恐怕我就着了道了!”
  冯怀素有些后怕起来,若是左含章将此事报给辜涣,难保辜涣不生疑心,若是牵连上崔氏,恐怕是要与世家彻底撕破脸皮,到时国内生乱,南疆恐怕就要岌岌可危了。两人对视一眼,神色都有些惶惶,便明白自己和对方想到一起去了。
  “怀素,如今要怎么做才好?”
  “今日之事不可与第三人说,更是绝不能让陛下知晓。”冯怀素思量半晌道:“如今使团八成还活着,你修书给百夷,询问其他人下落,要求他们把剩下的人交出来。”
  “若他们狗急跳墙杀了其他人呢?”
  “不,”冯怀素目光灼灼道:“他们会发觉你没发现尸首不是昭灵,离间之计不能生效,急的就该是他们了。”
  一路风尘加上大悲大喜,冯怀素回了房间之后,只觉得疲惫不堪,恨不得一头栽倒在床上,可躺在床上的时候,脑子里却又无比清晰。南疆天气炎热潮湿,冯怀素只觉得衣服都黏在了身上,不由地想起崔昭灵,他若是还活着,这一年在百夷是怎么过来的?现在他好不好?会不会受了刑?
  当日送使团离京,他甚至都没与昭灵好好说上一句话,就算心中不安,却强要安慰自己他总会回来的,不料别时容易见时难。一年未见,他起立坐卧,无时无刻不想着他,按捺了再按捺,自省了再自省,还是管不住自己一颗心。不由地自嘲起来,冯怀素啊冯怀素,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如今落花已经遍寻不得,流水忽而有了心。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一切磨难,其来有自,活该你自作自受求不得。他道自己是错了。于是,山水重重,他仍找来了,可若是死生相隔,他要怎么办?
  冯怀素怕了。怕极了。


第17章 柳暗花明又一村
  叶集病了。
  他们在鬼鸮林住了还不到一年,叶集是他们当中第十四个抱病的,这里缺衣少食,药品更是不可得了,病了只能硬扛着。前头病了的十三个人,只活下来了两个。崔酒派人轮流看护他,叶集一直发着低烧,神识模糊,一天有大半时间在睡着,不过三四天功夫,人整个地瘦了下来。
  “他情况怎么样了?”
  负责看护叶集的祝籁摇了摇头:“没有好转,所幸,也没有恶化。只是再拖下去,再好的身体迟早也会给拖垮的。”
  崔酒看着躺在床上意识昏沉的叶集,他脸色苍白,两颊微微凹陷下去,嘴唇也干裂,迸开了血色的裂痕。床上的人眼睫动了动,半晌,睁开了眼睛,祝籁大喜:“你醒了?先别说话,先喝水。”
  叶集神色还迷茫着就被灌了大半杯水,他嗓子哑着,低声道:“我睡了多久?”
  “一天半。”正赶上午间,崔酒叫人盛了一碗野菜汤给他,叶集摇摇头,推开了碗:“不用给我,浪费了。”
  祝籁端着碗,怒其不争:“胡说什么?你才多大年纪,哪就那么容易死了?”
  叶集倚在窗边,看向崔酒:“我还能活几天呢?”
  崔酒接过汤碗轻轻放在他手里:“我又不是大夫,怎么会知道你能活几天?想想你妻子,你要是这么死了,可就把她一个人孤零零抛下了。”
  叶集垂眸,苦笑:“现在难道不是孤零零抛下她一个人了吗?”
  “纵使山川相隔,也总有一日能再见;若是阴阳相隔,你就只能在奈何桥边等她了。就算你愿意等,你怎知她会不会愿意你等?”
  叶集沉默了半晌,自己端起那只粗陶碗把野菜汤喝了干净。崔酒拍了拍他的肩膀,又递给他一碗汤,叶集看了看他,心知这是崔酒的那份,他没有推辞,接过碗把汤喝干净了,低声道:“谢谢。”
  “好好休息。”
  见崔酒要离开,叶集忽然道:“能把窗打开吗?屋里有些闷。”
  崔酒看了看外面阴沉闷热的天气,把窗子给他开了,嘱咐道:“这天气着凉也难,通通风也是好的。”
  等回了自己的竹楼,崔酒脸上安慰般的笑意就散了,正愁眉不展着,门外有人步履匆匆地过来叩响了门:“崔主使,百夷那边派了人来,说要见您。”
  崔酒眉头拧得更紧了:“叫他进来。”
  过了半晌,人来了。见来人是代侞,崔酒惊诧道:“你怎么来了?舍岈那边……”
  “主人求了鬼主首肯,才派我过来的。”
  崔酒放下心来:“舒恩最近如何?”
  “鬼主很倚重他,借着主人的关系,白拓部的旧臣对鬼主亲近不少。”代侞简洁道:“我过来的时候看见你们少了不少人,你还是保重自身比较要紧。”
  崔酒笑了一下:“我没那么容易死。”
  代侞从袖中取出一只不到巴掌大小的紫雀递给他:“这是我与主人通信的鸟,没人敢截下来,主人要我暂时借给你用。”
  崔酒没接:“那你和舒恩怎么联络?”
  “我会到明面上,始终伴随主人左右,暂时用不上他。”
  崔酒这才接了过来,道了谢。
  代侞又道:“本来是不许这样的,不过鬼主将鬼鸮林外的人撤走了,也就是默许你们可以离开鬼鸮林,与狐玳部做些交易,但别想着跑,鬼主想必已经和狐玳部打过招呼了。”
  崔酒心下一动:“是不是齐朝那边又有动作了?”
  “是。”代侞点了点头:“不然我也不会亲自走这一趟。鬼主派人送了一具尸体假冒你送到了沱县,齐朝递了国书过来,要求赎回其他人,鬼主态度有些摇摆,他派了人去谈,但条件十分苛刻。主人的意思是,若你想走,他会想办法把你一并送走。”
  崔酒狐疑:“假尸体?齐朝派谁来商讨赎人一事?”
  代侞摇摇头:“不知。”
  “那放人的条件呢?”
  “三十万银。”
  “哈?三十万!”崔酒冷笑:“他还真能狮子大开口,齐朝不会同意的。”
  代侞不解:“中原向来富饶,三十万银虽多,但从国库支,也算不得太多吧?”
  “放在继元之乱之前或许不算太多,可如今齐朝建国不过两代,又兼战火频繁,加上如今南疆这一战败,光是抚恤就能把国库掏个精光,哪里来的闲钱赎人?否则当初也不至于派使团来百夷和谈,开战就是了,舍岈不会不知道……”崔酒猛然瞪大了眼睛:“舍岈不会不知道这点——他这不是狮子大开口,他根本就没想放人!你回去叫舍迦不要干预此事,我怀疑这是舍岈在借机试探。”
  崔酒指尖微动,“叮叮”地敲着桌子:“舍岈既然根本没有放人的想法,找假尸体冒充我就是多此一举,他为何要这么做呢……齐朝遣来赎人是什么时候?尸体又是什么时候送过去的?”
  “尸体是七天前送过去的,齐朝派遣人到南疆约莫是五天前。”
  半晌,崔酒冷笑一声:“离间计,好个舍岈。若是认不出尸体的身份,齐朝必然以为我死了,可以离间世家与皇帝;若是认出尸体不是我,八成会觉得是我已叛敌投降,百夷替我故意遮掩,照样可以离间世家与皇帝,端的是好计策啊!”
  代侞垂眸:“那我们现在如何?”
  “现在如何?”崔酒微微挑眉:“静观其变。”
  代侞惊诧地看着他:“若是齐朝果然中了离间之计呢?”
  崔酒讥笑道:“若世家与辜涣离心,着急的必然不是世家,而是辜涣,如今我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其中说不定还有他的功劳,我哪里帮得了他操这份闲心呢?何况,说到底,崔氏才是我的立身之本,辜涣又算得了什么。”
  “可如果齐朝生乱,你回去就更是遥遥无期了。”
  “我叔父尚在,能生什么乱?辜涣若有对付我叔父的本事,我又何必到百夷走这一遭。”崔酒拨弄了一下腰间的青玉符:“告诉舒恩自己保重,凡事三思后行,若有什么事情拿不定主意,就去问舍岈,宁可显得蠢笨一些,舍岈容得了一个蠢弟弟,却容不了一个出身高贵又自作主张的弟弟。”
  代侞点头称是。
  崔酒撩弄了一下站在案几上偏头看他的紫雀,问道:“这雀儿吃什么?”
  “是虫子就吃,它自己就能找食喂饱自己。”
  崔酒摸了摸它柔软的羽毛:“好在这鬼鸮林里什么都缺,就是虫子多。”他斜睨着代侞问道:“狐玳部可有大夫?”
  “怎么了?你的咳疾又复发了?”
  “不是我,是其他人病了。”
  “狐玳部的巫医我有一个相熟的,可以叫他来,顺带也看看你的咳疾,等天凉了,估计要咳得厉害了。”
  “有劳。”
  代侞很快将狐玳部的巫医请了回来,他年纪很轻,估计和叶集差不多大,穿着青黑色的异常,脖颈、脚腕都缀满了银饰,只有手腕上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戴。一双眼睛乌溜溜的,看起来颇为活泼。
  “我是狐奇罗,病人在哪儿啊?”他眨着眼看了看崔酒:“是你吗?你这副脸色一看就知道是思虑过重,郁结于心,阴湿入体。”
  “不是我。”崔酒将狐奇罗领到了叶集住着的那间竹楼:“病人是这位。”
  狐奇罗打量了叶集两眼:“他?他已经快好了,吃了没煮熟的水吧?你们这离得最近的那条水很古怪,若是不煮熟就喝,一准要发烧,其他动物都不在那里取水的。”他从眼见挂着的口袋里取了几株草出来:“以后煮水可以在里面放点这种草,就算一时不注意,水没有煮开,也不会生病了。你现在你这个草煮水给他喝点,好的会更快些,不要放太多,也不能吃,不然会闹肚子的。那条河边到处都是这种草,你们取水的时候顺便采一把,每次煮水放一根就够用了。”
  崔酒接过来,细细观察了一下这种草:“多谢,我以后会教他们留意的。”
  狐奇罗眯着眼睛笑了:“好说好说。”
  崔酒先叫人拿着这种草去给众人认识顺便煮水,然后才回过头看向狐奇罗:“狐大夫还有什么话就说吧。”
  狐奇罗咧嘴笑了:“你们中原人果然聪明。你看,你们这些人细胳膊细腿的,一看就不是能干粗重活的,这鬼鸮林里各类药材都不少,我呢,是个大夫,想请你们帮忙采采药,我用食物、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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