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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间一壶酒-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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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一番话掷地有声,文渊阁内鸦雀无声,无人敢略其锋芒。
方才叫好的学生低眉垂目、一言不发,不少世家出身的学生也为自己方才的哑口无言而暗自羞愧。至于之前高谈阔论的学生此时脸涨得通红,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去。被从里到外、从上到下,彻彻底底骂了个通透,条条路都被堵死了,还能说什么?若是再开口,正应了他方才的话,便是里子面子都丢尽了。
尴尬的气氛沉默了一会儿,有几个胆大机灵地悄悄抬头看向冯怀素,盼望他说点什么打个圆场,熟料冯逊正直勾勾地盯着崔酒的方向发呆,一脸若有所思的神情。眼见崔酒的眼刀飞了过来,几个人立刻低下了头,装作浑然不知的模样。
最后还是袁梦杳出来打了个圆场:“言之有理,言之有理!昭灵辩才真乃天下无双。也请诸生警醒,孤证不立,无证更不立,万不可一时得意而出言无状,否则便是清谈误国了。”
诸生喏喏称是。见众人无一反驳,崔酒巡视一周,这才一拂衣袖,潇洒地坐下,唇角又带了笑,一派温柔模样,仿佛刚才那个就差没指着鼻子骂人的那个人不是他。
冯怀素此时方才悄然回神,心中颇为懊恼,只是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崔酒。崔酒其人,开口与不开口时完全是两副模样。诗词虽然平平,可若是谁真触了他的逆鳞,他立刻能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以理服人又兼明嘲暗讽,说得你恨不得回去掐死方才乱说话的自己,显得格外光华夺目,如珠如玉,让人根本移不开眼。
待清谈结束,学生们立刻闻风丧胆、逃之夭夭,生怕被崔酒揪住。
冯逊又一次拦住了崔酒:“崔员外郎,可否移步白鹭阁一叙?”
许是见他病弱可怜,许是已没有那么在意了,崔酒难得和缓了态度,点了点头:“请。”
白鹭阁外榴花开得正盛,青红相间,艳丽逼人。白鹭阁内,冯逊执黑,崔酒执白,两人一边手谈一局,一边将近来的事情捋捋清楚。
第5章 多情总被无情恼
冯逊把玩着手中的棋子,目光虚虚地落在棋盘上:“我们这便算是了了?”
白砗磲做成的棋子衬着他柔软的手指,显得很漂亮,崔酒下棋很少长思,落子颇有些不假思索的味道:“不然呢?”
冯逊沉默了半晌,终于认了错:“我与幼宁的婚约不该瞒你,是我错了。”
“不必,说到底,你我只不过是一时乱花迷眼,鬼迷心窍罢了。”崔酒微微叹息一声:“这话你该去说给方家女郎听才是,不过我想还是罢了,她听了只是徒惹伤心而已,倒不如不说。”
“你休沐那日,我在你家门前等了整整一日,过了一更天,才见你与蓝舒恩一同回来,皆是醺醺然。”
崔酒等着他落子,目光不由地转到了庭中种着的榴树上,榴树有柳的风姿,梅的奇峻,桃的妍丽,也只有它能与这炎炎夏日一较长短。
他语气里似乎有些惊讶,表情却是淡淡:“是吗?那日并未见你。”
“那日日头很烈,我在转角躲凉,见了你们反而不好出去说话了。”冯逊终于落下一子:“我那日回去,当夜便发起高烧了,本来没当回事,第二日仍去了大朝,熟料反倒病得厉害起来。”
崔酒似有些不赞同:“冯主簿还是要保重身体才是。”说着,已又落了一子。
冯逊笑了一下:“我一连病了十几日不能起身,每日晨起躺在床上想,你若是来看我,我便退了与方家的婚约又有何不可。及至定昏时分,见你没来便恨你恨得要死,可第二日一早仍继续盼着你。一连十七日,你从没来过。直到今天与梦杳说起才知道,原来你甚至都不知道我病了。”
崔酒垂了眼帘:“酒近日偷懒躲闲,没着意朝上少了人。”
“没着意?”冯逊落了一子:“说得好,没着意。离了冯怀素,尚有蓝舒恩,离了蓝舒恩,大有其他人在,怎么值得崔员外郎着意?”
崔酒沉默了半晌,似笑非笑地看向冯逊:“我本不想说的太明白。可是,冯怀素,你欺人太甚!”他丢下手中的棋子:“有花堪折直须折,不过是玩玩罢了。想来冯主簿记性不大好,自己说的话也不记得了。”他声音彻底冷了下来:“难为冯主簿为了骗我费尽心思,事到如今还要做出一副深情姿态。可惜,做得过了,平白让人作呕。”
崔酒平静地朝他一拱手:“某祝冯主簿能得偿所愿,功在千秋,君子之泽,三世不斩。某告辞了。”说罢,拂袖而去,毫不流连。
冯逊捏着手中的棋子,脸上的阴郁一扫而空,放声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似乎见了天下最可笑的事情似的,崔昭灵不愧是崔昭灵,永远是一击即中。
笑着笑着,他猛地掀翻了棋盘。黑白棋子“叮铃铃”地洒了满地,摇摇摆摆地震颤着发出哀鸣。冯怀素看着满地的凌乱似悲似喜,有时候,真说不清到底谁更无情些。
崔酒离了白鹭阁,出了宫门,一言不发、步履匆匆地往家里走。他颤着手用钥匙开锁,可手抖得太厉害了,好半天都对不准锁孔,气得崔酒眼眶通红,狠狠地砸了一下门。又觉得自己太过失态,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又一次去开锁。这次总算将锁打开了。
崔酒一进门便将门从内侧栓住了,来不及往内室走,眼泪便已经掉下来了。崔酒靠着门板,咬着牙无声地哭了一场,似是觉得自己太过窝囊,胡乱擦干了眼泪进了酒窖,取了两坛酒劲很大的丰年酒。他一边喝酒一边哭,酒液与眼泪混在一起沾湿了衣襟,看起来好不狼狈。
天下竟有冯怀素这样人!但凡有一点羞恶心,他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来?怎么好意思说出今天这番话来?自己真是瞎了眼,蠢透了。蠢透了!
丰年酒酒劲很大,他还没喝完一坛,便已经醉倒在案边了。酒坛跌倒洒了满地,崔酒也没心思去扶,泪水就像坛中的酒水一样流淌出来,顺着脸颊流进鬓边,他紧紧抿着唇,连气音都不肯泄露出来。只有呼吸困难时,才张开嘴深深吸几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想将这些眼泪压回眼底。他一直哭到昏睡过去,睡着时,眼角还沾着泪。
崔酒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一更天的时候了,能听见街上打更人敲着的锣声。他睡得并不好,隐隐约约梦见自己被什么追了一路,最后掉下了山崖。他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角,硬是折腾着自己换了衣裳,从厨房中随便拿了前些日买的点心吃了,又喝了解酒汤和姜糖水。他一个人独居,不得不自己照顾好自己,若是病了便没人照顾。若病得严重了死在院里,恐怕都得是尸体发臭才有人知道。
若是如此,便太对不起自己,也太对不起叔父了。更何况为了一个冯怀素,哪里值得?
崔酒收拾好自己躺到床上,发了一会儿呆,眼泪不由自主地掉了下来,他闭上眼睛,好半晌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第二日天还没亮时他便已经醒了,既然睡不着了,他也不强迫自己,起来生火想给自己煮了一碗面。
切菜的时候,他看着手里的菜刀走了一会儿神,半晌惊醒过来,对自己刚才脑海中一闪而过的念头有些后怕。他匆匆将刀放下,撇开目光不再去看,将青菜胡乱掰碎下了锅。
他方才想杀了冯怀素。用刀,砍得他血肉模糊。
不值得的。崔酒看着锅里的沸腾的水想:崔酒,崔昭灵,不值得的,都不值得为他哭,又哪里值得为他杀人呢。他生于世家,长于世家,生为崔氏人,死为崔氏鬼,一举一动无不与崔氏相连,
崔氏丢不起这个人。
想到崔氏,想到他的叔父,崔酒总算是完全冷静下来了,他来这玉京,是要替叔父撑起崔氏,是要替叔父看着崔氏,不是来将崔氏的声名毁个彻底的,不然岂不是正中某些人的下怀?
崔酒动作利落地将面盛了出来,吃过面后将自己收拾整齐,看了一会儿书上朝去了。未曾想还有更大的惊喜在后面等着他。
昨夜南疆传来急报,百夷毒箭兵突袭摆流城,左将军据守城池,虽是胜了但也损失不小。辜涣连夜召集了左含章、袁梦杳和冯怀素商议此事。
左含章主战,袁梦杳和冯怀素则主和,几人商议了大半夜,最终敲定目前并非开战的良机,只能派人和谈,并施以离间之计,待中原大定再徐徐图之,方才稳妥。左含章虽是不豫,到底还是妥协了。
只是和谈的人选尚不确定,袁梦杳和左含章提了几个,辜涣都不算放心,并没有松口答应。见冯怀素一反常态地沉默,辜涣忍不住询问他的看法。
冯怀素垂着眼沉默了一会儿:“陛下以为,崔公何如?”
辜涣愣住了,若能请动崔谬前往南疆和谈,他当然是再放心不过。只是崔谬已然致仕,若请他回来,一来显得朝中无人;二来,未必能有人辖制住他;三来,虽是和谈,但百夷态度尚未可知,难免危险,崔公于国有大功,派给他如此危险的差事,未免、未免有忘恩负义、迫害功臣的嫌疑。
袁梦杳立刻道:“有道是请神容易送神难,陛下三思。”
辜涣沉吟了一会儿:“我、我再想想,时候不早了,此事明日朝上再议罢。”
待出了九宸殿,袁梦杳立刻拦住了冯怀素,压低声音道:“怀素,你莫不是疯了吧?怎么突然提出要崔公出使百夷?”
冯怀素避开他的目光:“一时冲动罢了。”
“到底是一时冲动,还是蓄谋已久?”袁梦杳难得动了肝火:“迫害功臣,借刀杀人!冯怀素,你以为你在做什么?”
冯怀素神色有些阴郁:“梦杳,我、我真的只是一时冲动,我现在已经在后悔了。”他方才想着崔酒全然无情的做派,一心不想让他好过,竟提出要崔公出使百夷。那一刻,他仿佛已经看到崔谬死于异乡,崔酒伤心欲绝的模样,绝不会如今日一般无动于衷。
可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且不说这主意有多馊,崔酒父母早逝,是崔谬一手教出来的,但凡崔谬在百夷稍有差池,崔酒该多么伤心?他想崔酒伤心,却又怕崔酒伤心。
听他这么说,袁梦杳也没法再责备他,只得道:“那现在如何?适才陛下似乎有些意动了。”
冯怀素眉头紧锁:“不知……如今,可还有其他人选?鸿胪寺那边可有适合的人?”
袁梦杳也跟着叹气:“之前战事连连,鸿胪寺那边凋零得厉害,哪里有人担得起出使的大任?”
左含章有些懵懵然:“崔公为何不能去?看崔昭灵的辩才,想来崔公必然有过之而无不及,何况崔公威名赫赫,必然能使南疆大定。”
冯怀素脸色立刻阴沉下来:“你方才说什么?”
“崔公为何不能去?”
“下一句。”
“看昭灵的辩才?”
他这话一出,三个人都愣住了。崔昭灵?若论辩才,满朝上下哪里有谁比得上他,若他年纪再长一些,必然是最好的人选。
“崔昭灵不能去!”冯怀素目光灼灼地袁梦杳道:“梦杳,你帮我。崔昭灵不能去百夷。”
袁梦杳拍拍他的手臂:“你别急,我帮你。”
第6章 有心栽花花不开
建章殿以黑红二色为主调,看上去很是庄严肃穆,只是无论什么时候都带着一种沉寂的氛围,即便殿外艳阳高照,也没法点亮殿内。殿前的汉白玉台阶被打扫地很干净,连缝隙里都看不见尘土的痕迹。崔昭灵跟着队列趋步向前,在自己的位置落座。
昨日饮酒无度,今日起床后脑袋和胃都隐隐作痛,耳畔似乎有什么在嗡嗡轰鸣,没有生病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他低眉敛目,兴致不高,只盼着赶紧散了朝会,好回去休息一下。
辜涣今日一反常态地姗姗来迟,众大臣按例奏报了些不痛不痒的事情,若是平时,这时候便可以散了。但见辜涣迟迟没有指示,众大臣的心高高提了起来,有些惴惴不安。
见辜涣给了他一个眼神,冯怀素纵是不想说话也只能硬着头皮开口道:“昨日南疆急报,百夷毒箭军偷袭摆流城,我军损失不小。臣以为目前国库空虚,中原尚未大定,不宜动刀兵,派人和谈方为上上策。”
“然。”辜涣颇为满意地接过了话茬:“诸公心中可有合适的人选?”
朝中大臣一时间无人接话,出使百夷之事非同小可、不能儿戏,做得好自然是大功一件;怕只怕稍有差池,行差踏错,恐怕就要埋骨异乡了,这种事情自然少有人愿意出头。
崔昭灵头疼地正厉害时,忽听闻“崔公”之称,登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上前的乃是袁梦杳:“臣以为,此任非崔公不可。”
冯怀素立即道:“臣附议。”
殿内略有些骚动起来,低声讨论着请崔公出使百夷是否可行。虽说袁梦杳和冯怀素官职不高,但深受陛下信任,他们两个既然统一了口径,不难从中揣测出陛下的态度。半晌,便有了零零星星的附议之声。
士族那边尚在犹豫,虽说出使百夷一事危机重重,可也是崔公重返朝堂的大好时机,但关键是崔公的态度捉摸不透。他当初力辞官,如今可会想要重返朝堂?众人疑虑重重,思量间显得极为沉默。
崔昭灵难以置信地看着两人一唱一和,心中不由冷笑起来,不知道冯怀素到底给袁梦杳灌了什么迷魂汤,竟然能让他一反常态地替他在对付世家的事情上掠阵。
辜涣并没有立时松口:“崔公高才举世无双,奈何已然致仕,诸公可有其他人选?容卿可有人选?”
鸿胪寺卿容纶年事颇高,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天都缠绵病榻,他动作迟缓地上前一步,声音嘶哑道:“自前朝以来,出使一事断绝五十年已久,如今鸿胪寺内恐怕无人能担此重任。臣虽有心,恐天不假我以年,天不假我以年!”
容纶年轻时便在鸿胪寺,一步一步做到鸿胪寺卿,却从未有出使的机会,如今有了机会,他却百病缠身,无力出使,当真是天意弄人。
辜涣叹息一声,摆摆手道:“容公报国之心,予素来知晓,还请容公保重身体,鸿胪寺不能无君。”他看了看殿中诸位臣子:“如今朝中便无能出使百夷之人?”
“裴度怀冰公亦为上上之选,裴公乃敬和十二年榜眼出身,少时任鸿胪寺丞,礼法谙熟,才思敏捷,出使一事,料想不会输于崔公。”
开口的乃是中书令郑霜壶,辜涣立刻正襟危坐起来,态度极为恭谨:“予未记错,裴公如今任翼州刺史,一州之长怕是不便轻易调动。何况翼州远离百夷,一路上恐有颇多不便。”
郑霜壶不怀好意道:“淮陵侯亦能担此大任,淮陵侯少时云游四方,见多识广,后又将兵,胆识过人。”
辜涣沉默下来,他要是让淮陵侯出使百夷,还不被他叔父和父亲打死呀?惹不起惹不起。
当然这个理由是没办法往外说的。他只得道:“淮陵侯偶感风寒,身体不适,实在太不凑巧。”他轻咳一声:“若诸公无其他人选……”
“臣自荐!”
冯怀素僵住了。
崔昭灵趋步上前:“臣自荐。莫非崔公致仕,朝中便无人可用?酒虽不肖,尚算谙熟百夷民风,又兼有些诡辩之才,愿为马前卒,替陛下平定百夷。”
“陛下三思!”冯怀素立刻反对:“崔员外郎年纪尚轻,资历尚浅,恐不能担此重任!”
“高祖立朝之时岂不年轻?崔公将兵之时岂不年轻?”崔昭灵立刻反驳:“臣春秋鼎盛,自当于此时建功立业,报效国家!待到迟暮之年,岂不晚哉?”
“陛下,崔员外郎年轻气盛,恐不能担此大任,陛下三思。”袁梦杳见势不对,也立刻反驳起来。
“陛下!”崔昭灵据理力争:“臣愿立下令状,若使南疆生乱,愿自裁谢罪!”
冯怀素怒目而视:“兹事体大,若崔员外郎行差踏错,南疆恐生大乱,你百死难赎其罪!立下令状又有何用?”
崔昭灵立即道:“百夷新主王位未稳,根基不深,诸部落间派系林立,臣此行南疆,一则和谈,二则离间,必能为陛下保南疆三十年无忧!”
“口说无凭!”
“陛下!”正当两人争吵之时,末座有人起身道:“陛下,臣愿往百夷!”
众人闻言都看向他,崔昭灵和冯怀素也停了争吵,难以置信地看向蓝舒恩。
辜涣饶有兴趣地看了看说话那人,一时间想不起他是谁:“你是何人?此事非同小可,你何以出使百夷?”
崔昭灵立刻道:“陛下不妥!”
“臣乃太常寺协律郎蓝舒恩。”蓝舒恩不急不缓道:“家慈乃是百夷人,臣幼时曾居百夷,谙熟百夷民风民俗,通晓百夷之语;后举家迁居中原,受中原文教,已然归化。百夷民风剽悍,风俗与中原迥异,崔员外郎文弱,恐不能使其生敬畏信服之心,离间之计难以施行。臣出使百夷,能使其生亲近之心,必能事半功倍。”
见蓝舒恩有条不紊,言辞清晰,辜涣对他颇有了些好感:“诸君有此心,予心甚慰,不过兹事体大,先散朝吧,容予仔细想想。”
辜涣既然发了话,诸位大臣就算再想说什么也只能先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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