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皓月冷千山-第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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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久不听你解释什么了。”郁徵道,“多谢。”
扬州那事沸沸扬扬的,能传到宋敏儿耳中不奇怪,大约自那时起,郁徵在她心中蓦地变废物不少。天地功法平时护卫内府,一旦受重创却并不能迅速回转痊愈,郁徵许久没中毒或受伤,这次当真元气大损,宋敏儿回来得正是时候——最起码可以压制尘欢的蠢蠢欲动。

她饮茶,解了口渴才道:“我听莫瓷说闻笛是走了,淮阴近在咫尺,你意欲何为?”
郁徵:“静候。”
宋敏儿眉头一皱,剪水秋瞳里浮出十二分疑惑:“等什么?”
郁徵替她斟茶:“变数。”
“你说话还是这样,叫人听不懂来龙去脉。”宋敏儿抱怨道,把行李解下递给旁边的莫瓷,小师弟冲她一鞠躬,抱着走了。见他背影,宋敏儿哑然失笑:“莫瓷也没变,他仍旧只听你的话么?”

郁徵举杯道:“我说过会护着他。”
宋敏儿忍不住提醒他:“你不能护一辈子。”
郁徵轻轻一笑,这次叫她看清了。大师兄的笑也许比西秀山冬天的晴日还要罕见,也如晴日一般,只来得及融化一点积雪,随后便藏匿进了层叠暮云。
“我想试一试。”郁徵道。

“你……”宋敏儿不思议地睁大了眼,欲言又止。
茶肆里安静,郁徵没再说什么,于他而言那些话已是难得地袒露了内心。他抬手截断了宋敏儿的后文,送她一条台阶:“你一路奔波,早些休息。”
长发挽起的女子也不复当日非要刨根问底,冲他一点头,提着刀出门去。
春日明艳,桌上的茶汤还未动过,涤荡一丝风尘仆仆的辛劳。

郁徵一直在茶肆里坐到月上柳梢,这时四月初,夜里多露水。他出了门,身后还跟着两个十二楼的弟子,年轻的掌门并不能完全服众,何况行事总有些神秘,普通弟子倒也好,偏生是同辈师弟妹们逐渐颇有微词。
见他出来,有个师弟上前道:“掌门师兄,入夜了,不如回客栈歇息?”
郁徵的目光越过他肩头,远处阳关大道一直蔓延进了深沉的墨蓝色苍穹。他摇摇头,道:“你们先回去,我稍后便到了。”

师弟还想劝:“掌门师兄,总要有人……”
郁徵蹙起眉沉默地看他,那人接触到他冰霜般的目光,不敢多言,连声告退了,临走时拖走旁边的伙伴,只留郁徵一人独立夜色中。

直到他们的脚步声再也听不见,郁徵才捕捉到槐花树下一点动静——此间有习俗,院门外栽种槐树,讨了升官发财的好彩头,可若是栽在院中,那成了闭门锁鬼,大大不祥。他望着那处,与隐身黑暗中的人对视良久。
郁徵正要开口,一点银光带着劲风向他袭来!
他本能地抬起刀鞘挡了,半空中清脆的金属碰撞声,等郁徵略一分神,再去看那树下,已经没了动静。他低头检视,脚边小小一粒正是方才击在刀鞘上的玩意儿。

郁徵躬身捡起来,一枚精巧暗器,尽头用丝线悬挂一小颗绿珠,看着像廉价的玉。他本不善机关,眼见那丝线韧性十足,郁徵指尖刀气横加,竟没能割断,他愣怔地看了会儿,借着茶肆门口那盏昏暗的灯笼,总算发现了机巧所在。
握住绿珠一拧,那珠子便脆生生地从中间断开了。郁徵眉间皱出一条小沟壑,自内中掏出一条细长的字条。
满是褶皱,揉也揉不平,郁徵眯起眼看,才认出只有几个字。
“此去螳螂捕蝉,等。”
思及此前的线索,郁徵了然,原来是要他做黄雀。

他拂袖而去,半里外的河边流水潺潺,映照出月的影子。一粒石子投入,击得粉碎,身量颀长的青年扭过头,凤眼中竟也是月光:“办好了?”
灵犀瘪嘴道:“大师兄看了我半晌,许是将我认成你了。”
闻笛笑道:“那你也不必朝他扔东西。”

灵犀道:“我总有些愤懑,大师兄而今这样好,我当年却没碰上。那会儿他总冷冰冰的,谁能知道现在还会笑——冲大师姐,也冲莫瓷。他对你也笑么?”
闻笛想了想,摇头道:“没有,我同他并没有那般要好。”
“可你们毕竟彼此心意相通。”灵犀又问道,“柳师兄去哪儿了?”

闻笛:“和他的大师兄待在一起。你明知等日出后北川学门就会到,还在这儿不走,赫连明照那边当真能放?”
灵犀笑道:“不是玩闹呢,神机先生托我转达两件事,其一我已经告诉郁徵。”
“北川学门和华山派旧事未了,赵炀心怀鬼胎,或许已勾结了盛天涯,也可能是阳楼。郁徵不可被席蓝玉等人操纵,站远些自然看得清。这些神机先生不告诉,他如若也想不到,也不配做掌门了。”闻笛眉梢一挑,“其二呢?”

灵犀道:“叫柳师兄当心段无痴。”
这句话轻如微风拂耳,尾音刚落,灵犀便轻巧地一跃出数尺,旋即飞身踩过一排春草,踏风无痕地消失了。
闻笛默默地念了一遍她方才所言,抬头望向淮阴的方向若有所思。






第48章 第四十七章 螳螂捕蝉
日出东方,其道大光,淮阴落寞许久的水月遗迹外聚集大量人马。为首一人长衫广袖,身侧专人伺剑,古朴寒锋,恰是名剑“君子”。
柳十七尾随一路,见这浩然阵仗前方的领头几人,竟全都熟识,不由得疑惑:北川学门牵头,商子怀、席蓝玉出现在此地尚可解释,华山派一向唯北川学门马首是瞻,赵炀率领华山五剑在此也不奇怪,但席蓝玉身侧的,赫然是段无痴。

自他于扬州重出江湖,众人皆惊。此人声称因为慕南风败于盛天涯之手,与自己一战未尽全力,讨伐盛天涯便要加他一个。
理由虽牵强,席蓝玉却也任由他跟上了。
思及此处柳十七深深蹙眉,他落水获救,段无痴于他有恩。但慕南风此事牵扯到《碧落天书》,段无痴知道多少,又有什么盘算……这些前因后果若不知道,此人便成了一个无法掌控的变数,何况他又名列四大高手。

他正凝思,反复猜测个中关节,全没注意身后有人靠近。
“昨夜我见灵犀。”闻笛不知何时悄然出现在柳十七身后,蓦地出声吓得他一个激灵,旋即青年安抚柳十七后背,自顾自道,“她要你小心段无痴。”
柳十七不语,脑内飞速划过当年白马寺中慧慈禅师的样子。
无相决,菩提堂,政变,突然回到中原的段无痴……他似是捕捉到一点影子,但又无法明白真相,索性暂且放下。

而水月宫遗迹依稀可见当年恢弘,一甲子岁月过去,风雨沧桑。
闻笛拉过柳十七:“伊师父和封听云人呢?”
柳十七道:“说是另有布置,遣我跟住席蓝玉。她手头有一份水月宫密道的图,却不知而今是否还能重启——过去太久了。”
闻笛还要说话,余光瞥见那残垣断壁上一闪而过的身影,登时抓住柳十七的手紧了紧:“你看,那是盛天涯么!”

柳十七慌忙看去,隔着重重人海,那人好似凭空出现,又一闪而过——脊背略为佝偻,一身黑衫,脚步虽快,可柳十七绝不会认错,那便是与他师父师兄如出一辙的听风步,有道是内功能改轻功却难,必是盛天涯了!
“他在看什么?”柳十七心下疑惑,暗道,“好似只为了瞧北川学门和其他人是不是来了一般,难道他早就料到今日?”

然而容不得他多想,那处人潮涌动,群侠正当无首之时,席蓝玉纵身一跃稳当立于大石之上。在此刻出头实为无奈之举,亦或是席蓝玉本就野心勃勃,个中原委已不是如今其余人能思索的事了。
只是总算进入正轨,众人见他出面,喧哗渐渐止息。
席蓝玉环顾四周,如同此地仍是明德台,此时仍如去年秋日的清谈会,他亦仍如彼时是武林推崇的高手,是德行兼备的前辈。
可明里暗里的不忿岂能随意忽略?

席蓝玉的目光蓦然与商子怀撞在一处,素来以他为行事准则的师弟贵为一派之主,却谦卑地站在众人之前,与他一高一低,甘心俯首帖耳。多年同窗,席蓝玉只觉商子怀分明有何变化,言行举止却挑不出毛病。
那人与他皆已过了耳顺之年了,有些记忆逐渐模糊,席蓝玉却因商子怀那数十年如一日的眼神忽地心软片刻。
“师兄,”他轻声开口,只有席蓝玉能听见的声音,“切莫分心。”

被他稍一提醒,席蓝玉元神回归,提气时一股内劲随即暗藏在了言语之中:“诸位稍安勿躁,此行前来目的,相信诸位已经明了!”
“拜月教覆灭六十年有余,其教众余孽却重现江湖,是何居心?
“昔年上自掌教华霓,下至各堂主,拜月教为害无辜,残杀武林中人,罪行累累,罄竹难书!叶棠击伤康雪吟,我派先掌门,联合十二楼、妙音阁、华山派、文法寺等九大门派杀上淮阴,为多年来受魔教荼毒的侠士讨回公道。彼时恶战七日七夜,损伤无数,放得以华霓自尽、仇星朗惨死为终局,叶棠以归隐东海,誓言终身不再踏入中原——”
席蓝玉常年鼓动人心惯了,言语间浩然正气,登时惹得群情激奋,恨不能以身为刃,重又回到六十年前,与那些魔教教众杀个你死我活。

“叶棠该死!”一声凄厉叫喊仿佛点燃了燎原怒火。
“是啊,我师父尚且年幼,就被拜月教杀了父母!”
“听说那华霓残杀青年男子手段残忍……”
“仇星朗虐待不会武功的无辜百姓!”
一字一眼,恰如他们当日正在场。

席蓝玉停顿良久,听群侠的愤慨逐渐到了顶点,方才出言安抚:
“扬州——六十余年前毕竟太久,但扬州之事近在咫尺。诸位大部分亦亲身经历,晓得阳楼的嘴脸。可那阳楼为何非要在此时重提《碧落天书》,难道不是因为盛天涯出现了吗?不才知道,诸位正道侠士都以人为己任,可拜月教的邪功最善蛊惑人心,若因一念之仁,放任盛天涯重回中原,又重回了水月宫,再假以时日,是否中原又将出现第二个拜月教?
“六十年前,吾等之先人尚且能赴汤蹈火剿灭魔教,而今,诸位既都为正义之士,既已踏上淮阴,可否随北川学门再次杀上水月宫!?”

人群沸腾,喊打喊杀声霎时不绝于耳。
最外围闻笛的碎发遮住额间朱砂,他蹙起眉头:“正义之士,却只敢一群人欺负那么两三个,我可真是开了眼见!”
柳十七道:“如此‘盛况’,郁徵恐怕很难不被逼着表态。”
闻笛眉梢一挑:“这可未必——我赌他们杀不上水月宫,席蓝玉此举实在不太聪明。”
柳十七疑惑:“怎么?”

“你且看。”闻笛手指点向此刻叫嚷最厉害的人群,“都是些小角色,真正有分量的人都尚未表态,何况华山派……连华山派都——”
他话音未落,人群中忽然一柄剑被高高举起,连带着周遭的沸反盈天都安静下去。众人齐看向剑者,却露出了诧异神色——
华山掌门赵炀举着那把剑,神色凝重,而石上的席蓝玉却难得地惊异了。

闻笛慢条斯理地续上之前的话:“华山派连内乱都要依靠外界才能平息,未必不能用利益收揽。赵炀遣人从你这儿讨要《碧落天书》,他本身就是个最大的变数。”
柳十七似懂非懂,望向前方。
天边一抹黑云,初夏多雨,很快便有一场甘霖从天而降。

“席先生侃侃而谈,句句在理,在下却有一个问题想要请教。”
赵炀往前一步,迎上了席蓝玉疑惑的目光。他毕生都少有站在如此多人面前发言的时刻,华山派没落多年,而今赵炀站出,许多人甚而还窃窃私语。
他顶住诸多质疑,硬着头皮望向席蓝玉——对方依然高高在上,可赵炀心头明白,这话说出来,席蓝玉便不可能再如往日那般。

那人蛊惑般的话语犹然在耳:“华山派怎么也是名门,是五岳剑脉仅存的硕果,而今非要依附区区一个北川学门——华山先祖见了你如今的窝囊样,泉下能安宁么?你知道席蓝玉是什么人,各大门派都在,群情激奋,是多难得的时候……”
是了,他晓得席蓝玉并不磊落,但武林中做到如今高位,谁又敢说自己干干净净?
“肃清了徐常天和他的门人,你的位置只能说稳当。莫说北川学门依仗朝廷,当今还不是谁位置高便与谁合作。把席蓝玉拉下马,振兴华山指日可待!等到五岳剑脉恢复昔年荣光,你赵炀何愁不能名留青史?”
内斗消耗掉的名望,他真能以一己之力挽回吗?可若要以席蓝玉为代价,被旁人看出,来得不清不楚——
“手段而已,谁能比谁清白?赵掌门,鄙人话已至此,无需多言。”

没错,手段也好阴谋也罢,他席蓝玉能玩,赵炀便不可以?因为他武功不及席蓝玉,就要仰人鼻息一辈子?
正当挣扎之时,席蓝玉却皱了眉:“赵掌门有何指教?”
赵炀因他一句话找回主心骨:“不才想请问席先生,您口口声声为伸张正义消灭邪道,当日扬州大变,为何阳楼专挑十二楼郁掌门示众,您却当真什么也不知吗?”
席蓝玉张了张嘴,却道:“我不知赵掌门想说什么。”

“阳楼与左念素来不睦,江湖人尽皆知,对十二楼理应也看不顺眼。可十数年前,阳楼与左念的那一战,折花手废了他半生功力,一时间十二楼名声大噪,纵使西秀山天险也挡不住侠士登门拜访。”赵炀似是追忆往昔,言语机锋忽地一转,“不才记得那时正值盛夏,席先生初上西秀山,要与左掌门一较高下?”
席蓝玉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虽是谨慎,仍答道:“切磋武艺,并非如你所言的那般针锋相对。”

赵炀:“彼时各大门派里的长老们应该大都在场,想必记得席先生是以半招之差赢了左掌门。但据我所知,您私下却并不服他,以为左念与你过招尽是春水刀法之势,刀剑决虽为旁人称道,左念从头到尾并未使出一式十二楼的绝学折花手——”
席蓝玉打断他道:“当日与左掌门切磋,本就想领教十二楼绝学,想知道何种精妙招式将阳楼教训得毫无还手之力。赵掌门,你若要以此事挑拨我北川学门与十二楼的关系,未免太过肤浅!”
赵炀摇了摇头:“席先生,我怎敢呢?左念过世已久,你们二人之间是英雄惜英雄,还是各怀芥蒂都由你说了算,我们可插不上话!我只是想问,席先生这些年来想败尽天下绝学,此番杀上水月宫,难道不曾觊觎过那传闻中的《碧落天书》么?”

此言一出,席蓝玉瞳孔微微收缩,而四下顿起纷纷议论。
“《碧落天书》?那是何物?”
“不知道,没听说过……”
“在扬州时盛天涯也提到过,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是秘籍?还是剑谱?”
“想不到连席蓝玉也……”
“你们莫要瞎说,毫无根据之言,我信席先生!”

蚊蝇之声似的争议,席蓝玉暗道不好,轻易地被赵炀这个小人引走了方向,如此下去没人会记得今日前来的大事。他提起运劲,刚要发声,蓦然间右手边传来一道雄浑之声截断了他的言语:“不错。”
席蓝玉愕然望去,竟是一开始便不发半字的段无痴!

那大理来的外乡人与他同样背负着“天下四大高手”之名,近年虽鲜少出现中原,江湖人对这名号尚有畏惧之心。此时见青年人开了口,四野的小声议论莫名止息,共同望向了段无痴的方向。
他依旧懒散,声音却无半分减弱:“《碧落天书》可是个好东西。怎么,席先生没有告诉诸位侠士?”
席蓝玉握紧手边剑柄:“你……”

“不告诉,是想独吞么?”段无痴笑道,左右他身上罩着南诏的神秘,此刻出头,无人觉得不妥,“那玩意儿可大可小,惟独不可隐瞒。《碧落天书》可是拜月教余孽们经由六十载摸索方成的武学典籍,其中记载各大门派绝学,悟出破解之招。加之拜月教心法‘照月移星’——现在是叫斗转星移?这邪魔心法不知是什么练功窍门,可短期内使功法大进,在场的前辈们兴许有所耳闻。如果得了《碧落天书》,再按照此法先突破境界,再破解名招,天下无敌岂不是指日可待?如此重要之物,席兄竟未曾说明吗?”
席蓝玉还未开口,身后一位北川学门弟子两步向前,朗声道:“魔教之物要来何用,你本非我中土人士,休得在此妖言惑众!”

段无痴嗤然一笑:“劝我出手时打着为了中原的旗号,如今却说我与你们中原并无瓜葛?席先生,你可真是善变。若非《碧落天书》在盛天涯手里,我何苦趟这趟浑水,而今你说不是便不是,话都让你说尽了,我们都成跑腿工了,是不是啊赵掌门?”
他言语阴阳怪气的,透出一股子诡异,引起轩然大波。

一时间人声鼎沸,而群侠之外,柳十七一双黑眼睛定定地看了段无痴半晌,拉一把闻笛的袖口,小声道:“当初我落水被他救起,他曾说‘恩师未劝诫我放手,那便少不得争上一争了’。我原本以为他是指南诏的佛政变故,他要扫清障碍。”
闻笛对柳十七当日在洛阳白马寺的奇遇略有耳闻,大理菩提堂声名远播,他也听说过一二,任由谁知道了这番因果,都会下意识地以为段无痴所言乃菩提堂首座之位。

“你的意思是……”凤眼中一刻光闪过,闻笛压低声线,“《碧落天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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