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皓月冷千山-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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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连明照转向他,问了个很奇怪的东西:“你真的相信父母只是被错杀吗?”
柳十七凛然。
他良久才斟酌道:“此事赫连先生知道多少?我不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有趣,好奇心之下还能护着别人,你倒令我刮目相看了。”赫连明照不着痕迹地在闻柳二人之间逡巡一圈,“左念杀了柳氏夫妇,这对你们是不可触碰的仇怨,对他自己而言,也未尝不是终身折磨——他至死也不知是谁害了自己的妻儿。”
此言既出,赫连明照却不再多说,他背着手往远处踱步,走得慢条斯理:“看来你们两个还是年轻了,许多真相只需要一点点耐心,却都没有去查……”
闻笛愣在原地,柳十七想要追他,又觉得追问了也得不到答案,一时之间手脚不知往哪放,只得抬头凝望那些枝叶交错的梧桐树。
赫连明照的身影拐过巷口后融入了外面大街的人流,柳十七若有所思。
那日西秀山被笼罩在隆冬的严寒中,洗砚斋下了一场新雪,飞霜凛冽。左念已经理智全失,口不择言什么都说,他说……
“那人误我!害我妻儿性命,害我伤及无辜!”
柳十七还记得他嘶吼时沙哑的声音,目眦欲裂的愤怒,都不像装出来迫切地想要转移仇恨。再见闻笛的神情,似乎他亦从未见过左念如同那时的失态。
如果真是有人陷害,左念临死前的意有所指到底是何人?
他的身份和地位尊崇,那又是何人,明知他设计陷害自己滥杀无辜,依他的性子却不去对方讨说法吗,就安静地背负着这段孽债?
还是说那人另有把柄能威胁到左念?
到底谁才能如此把他玩弄于鼓掌?
柳十七脑中蓦地划过一个名字,但他很快地否认了自己的想法——不可能是席蓝玉,此人身上疑点重重,当日清谈会与左念对话亦绵里藏针,却断然不是这样的关系。旁人都道左念倨傲,自视甚高,却并不怎么善于伪装。
与坑害自己之人相见,他会如此冷静,甚而半分没有异样吗?
“你想到了些什么?”闻笛问道,听完柳十七的思考,他也露出了奇怪的神色,道,“我和你想的差不多,左念并不是个能憋着情绪的人,他还在世时,十二楼与北川学门虽然不算蜜里调油,好歹各占一方,没有多的交集。他那般记仇的一个人,定学不会隐忍伪装。”
柳十七:“你也觉得害他的另有其人?”
闻笛:“之前你告诉过我一些信息,来算一算此事的牵扯。”
他说完蹲下身,随手拔出腰间一把防身的短刀,在泥地上划出了几个不规则形状,不多时,收拾出了几条连线,看上去一目了然。
在望月岛,王乾安将一半的《碧落天书》交给虞岚,由她带至中原,隐姓埋名。
虞岚与柳来归相识后结为夫妻,大约为避免惹人耳目,将《碧落天书》托付给慕南风保存,没告诉他到底是何物,后来图谱被盛天涯劫走。
左念受到神秘人挑拨后认定自己妻儿被害,冲动之下杀了柳氏夫妇,却救了十七。
盛天涯在那段时间出入中原频繁,多次与伊春秋发生冲突,以致于八年前盗书出走,间接害死恩师,旋即却没了消息。
左念修炼折花手与天地功法,迟迟无法突破第十层,终在剑走偏锋后入了心魔。
如此直到一年前,“斗转星移”这个词忽然出现。
“怎么看,都像是盛天涯有意教唆左念了。”柳十七手指在代表这二人的小符号上来回示意,“这样好像一切都有了解释?北川学门沾染其中,却并不知内情?”
短刀刻上土地的连线断在了盛天涯与左念之间,闻笛“嘶”了声,活像自己咬了舌头,在柳十七叠声的询问中,喃喃自语:“……不对。”
“怎么了笛哥?难道不是盛天涯吗?”
闻笛放下短刀,道:“盛天涯想得到‘天地同寿’的秘籍,治愈被师父打出的内伤……如果他能威胁到左念,为何不向他直接索要,而是辗转找到我,要做那个交易?他知道我同左念有仇?谁告诉他的?”
他这番话说得极为小声,柳十七却仍听得分明,他有一刻迷惑,仿佛时光倒流去了临淄的客栈里。一番拼凑,柳十七隐约觉得闻笛有事还瞒着,但他只看了眼,没出声。
“……不是盛天涯!”闻笛笃定道。
他在二人中的连线上划了一道横杠,割断了那条线,对上不解的柳十七,解释道:“左念的妻儿常年定居宁州城中,为求自保与他表面断绝了联系,他唯有每月十五才会秘密离开西秀山,这事只有我和郁徵知道——甚至十二楼许多人都不知掌门已有家室。
柳十七略一思索,道:“好像的确如此。”
闻笛道:“所以只有与左念十分熟识的同辈人或许听说过此事。”
柳十七被他这一声说得脑子清明了瞬间,恍然大悟道:“是了,他压根不认识盛天涯!两人中定有人搅浑水。”
“长安……长安……”闻笛喃喃道,“赫连明照忽然出现,到底为什么?难道此地有什么东西需要我们发现吗,可是都烧成了灰——”
等一等。
闻笛倏地站起身,拉起柳十七的手腕,急急道:“你还记得小时候爹写的那首曲子。雁归西关,灯花未冷,春山良夜,月下捣衣。”
看似只普通地把周遭风物编入了曲调,柳十七却在迅速回顾过全诗后发现了端倪:昔年的柳宅朝向西边,背靠潼关的方位。他尝试着辨别出东南,望向那一边时,忽地觉得描述中的温润春夜和今日竟有些诡异的相似了。
庭院化为废墟,过于血腥的命案后周围的宅邸也没人居住,再远一些的地方成了老人的临时居所,昼夜都紧闭着院门。
柳十七往前走了两步,梦中一家四口的场景来回地放,一幕一幕前所未有的清晰。
他在院墙边停下,突然踢了一脚角落砖块。
表面凝结的泥块被这一脚力道震得金属脱落,柳十七蹲下身,仔细拂去表面尘埃,挨个探查上面的细节——房子是虞岚和柳来归自行盘下地契修筑,主体已经毁去多年,只有梧桐后的这片院墙,东南角,朝向西关。
“!”
手指摸到一处不正常的凹陷,柳十七眉头紧皱,辨认出那仿佛是刀尖刻出的痕迹后,他情不自禁地拔高了音调:“笛哥,快来!”
闻笛靠近时,柳十七已经飞快地顺着刻痕把周围有着同样标记的墙砖清理出来,他不知是突然明晰了方向还是如何,动作令人眼花缭乱。不出一炷香的工夫,那几块墙砖被柳十七撬开边缝,做出符号。
每一块墙砖的一角都刻出个符号,正好十五块,从轻飘飘的一横到后头的半圆——
“新月。”柳十七指向东边的第一块,又看向最西的墙砖,“满月。”
闻笛嗓子有些堵住了,他艰难道:“若我记得不错,拜月教崇敬月与潮汐,甚至连淮阴的总坛地址都叫水月轩。”
柳十七按了按最上头的那个半圆:“这是上弦月——笛哥,今天是几号了?”
闻笛一愣,随即顺从地答道:“四月初七。”
“按理来说满月为尊,再不济也是新月。但这些砖块中最高处的居然是上弦月,有些奇怪。”柳十七沉默片刻,道,“拜月教难不成并非过初一十五吗,这事回去后我得问问师父,否则连符号也解不……”
他话音未落,先自己打住了,因为闻笛不经意的一个动作让柳十七有了旁的思索。
闻笛随意地拂过那个半圆,接着看了一眼旁边的梧桐。
柳十七忽然有所领会,他跑到院落另一端,望向废弃围墙。当年爹娘隐姓埋名,并不可能在房子外观上做记号,应当与四周的民宅差不多高,如此,屋檐的位置恰好与梧桐、院墙的那块上弦月中形成了一个弧度——
他解了长河刀放在原地,自己往旁边撤了一步,道:“笛哥,你比我记得的事多。以前爹娘还在时,院中有什么摆设?”
“我记得树下有一张石桌。”闻笛就着这个宅院,竭力描述当年的场景,指点道,“那边有一架瓜藤,再旁边就是晾晒茶叶和谷物的地方,还有水井。你少时的摇篮靠着南墙,爹时常在北屋看书……不过石桌的位置突兀,常人不会在院中敞亮处放东西的。”
柳十七站在他指点的地方:“这里?”
闻笛眼睛一亮:“我知道了!九星与九宫,这是天盘初位。”
半个时辰后,柳十七瘫坐在地上,面对着地上被掘出的一个大坑,深不过三尺,最下方埋着一块石墩,长满了青苔。
他看了一眼,实在没力气立刻动它,唏嘘道:“我就知道……这个比起望月岛的‘蓬莱秘境’到底还是简单得多。所有的奇门遁甲,归根结底不过是依照洛书九宫而设,中间的九星、八位、三奇六仪都依照其中运行。”
闻笛接口道:“爹的诗里暗合天地四时、乾坤昼夜,指明到最后,就是这个石桌。”
柳十七失笑道:“那桌子早就不见了,你怎么想到把它埋起来?别告诉我,那时候你就已经能预料到现在了。”
闻笛指了指埋在土里的桩子,叹了口气:“我……当时只想着都烧光了,爹娘尸骨也找不到,总要留点东西吧……石桌被左念打断了,只剩下墩子。刚巧附近有个坑,我就把它埋了,想着以后回来,这里有其他人再住下,我们可以挖出来当做遗物带走。”
越说到后头越窘迫,似乎连闻笛自己也猜不透年仅八岁的自己在想什么,柳十七的手撑在身后,他弯起眼睛笑。
闻笛喉头一动,觉得他这模样可爱,许是气氛过好,白日里春风回暖,他凑过去,在柳十七耳垂上轻轻咬了一口,又吻过他的唇。
两人呼吸缠绵片刻,柳十七一推他:“得了,先把它弄出来。”
对当年的孩童而言沉重的石墩已经不成问题了,闻笛跳下那个坑中,只气沉丹田,手刚碰到表面冰凉的泥土,不由得“咦”了声。
柳十七:“怎么,被人动过?”
“这倒没有。”闻笛把那石墩提起来,皱眉道,“好轻——怪不得娘只在这桌上绣花,从不放茶杯以外的重物。我从前想爬这桌子,还被娘骂过一次调皮。”
那张桌子根本经不起重压。
柳十七接过石墩,也为这重量吃了一惊:倒不是轻巧得很,他们习武没到举重若轻的地步,但这石墩质量明显与它厚重的外形不符。
他拿刀柄敲了敲后,意料之中地听见里面传来沉闷回声。
“有东西。”柳十七道,伸手把闻笛拉出来,两人围着这石墩面面相觑,却不知道要怎么弄开它——刀枪不入,水火不侵。
闻笛:“试一试六阳掌?”
他点了点头,与闻笛交换一个眼神,暗自运气。柳十七懂闻笛的意思,既然极有可能是虞岚藏的东西,她的出身决定了兴许此物与六阳掌也有极大关联。
但还从未试过正面与山石交锋,柳十七双手贴于表面,微闭眼睛,引导真气循环一遭尽数汇聚掌心。他发力很慢,仿佛在一点一点地拆掉最后的外壳,冥冥中柳十七觉得有什么物事引领着自己,在往很久前的谜团靠近。
六合,九宫,天盘初位。
望月岛的清风亭,西秀山中小蓬莱。
石墩壁上出现一道裂缝,随着他力道加重,那裂缝越扩越大,向四周蔓延——
“咯拉。”
分崩离析的那瞬间闪过一道黯淡的金光,待到柳十七收手,指尖被划破出细小的血痕。他含着手指止痛,闻笛往前进了一步,惊讶道:“铜版?”
他捡起那块大约不足一尺长、厚度只在毫厘的金属片,擦了擦上头的石屑。
几个字渐渐地显现出来,闻笛看清后,差点没拿住——他在那一刻开始怀疑自己和十七的运气,为何总是能有意外的收获?
柳十七凑过来,愣住半晌,才道:“……我一直以为《碧落天书》是一本书册。”
生了锈的铜版最上方刻有“上穷碧落,两处茫茫”的字样,而结束的角落里嵌有绿松石,大约只有最细的树枝那么粗,勾勒出精致边缘,与旁边的铜锈相比显得过分清冷了。
那些翠色拼出了一个名字:“乾安”。
作者有话要说:
碧落天书的写法跟天地功法有什么联系?
为何你们这些老前辈都喜欢往地下埋东西,到底都是跟谁学的?
请记住这个梗,然后,且听下回分解。
天盘初位这里简单地切入了一点《洛书》。
就是那个,九宫格,感兴趣的可以Google一下,很好玩。
但文里都是依照基本原理胡乱编的,不要当真。
第43章 第四十二章 花开堪折
“乾安……?”闻笛仔细辨认后,问道,“我记得你的太师父便是这位高人。”
柳十七颔首承认,道:“可惜我去到望月岛之时,他已经仙逝一年了。但据封师兄所言,太师父生前虽多年不出东海,待徒子徒孙睿智风趣,不像刻薄之人。”
闻笛道:“那却未必,他当真豁达的话,便不会想方设法地做出碧落天书了。”
他手中托着这块轻薄铜版,试图擦拭掉上面的锈迹。本以为这般深埋地下的物事好不容易重见天日,定会耗去大量时间清理,可闻笛只稍微用力,斑驳便顺势脱落,他不敢妄动,在矮墙边席地而坐,开始慢慢地擦。
柳十七站在他身边,大气也不敢出,唯恐惊动闻笛。
这个活儿考验手上力道,重一分会破坏本身留下的文字,轻一分又看不分明。所幸闻笛常年修习折花手,对这份度的把握稍加揣测就能到位。
他擦掉额角渗出的一点汗珠,把铜版铺展在自己膝头:“好了。”
字是秀气的小楷,横平竖直地写下来,笔画清晰。闻笛看了两行,抬头对上柳十七的眼神,彼此都心头一凛——他们都听说过《碧落天书》,却从未直接地见过真容,不知这号称破解了天下武学脉门的奇书究竟如何。
或许在想象中,这当是一本极厚、又极深奥的秘籍,谁也不曾预料它如此浅显,甚至简略到每一门只用了寥寥几字便可概括。
闻笛指向开头对华山派的解读,问道:“上面说,‘取三分而抑之’是什么意思?”
柳十七思索后道:“应当指‘生死窍上着力三分’——这是《斗转星移》的不二法门,与中原各派的经络都不相同,位置也稍有偏差。”
闻笛奇道:“何为‘生死窍’?”
柳十七也不避讳,拉起他的手贴于自身丹田之下,解释道:“通常习武都是气运丹田,但望月岛的武学稍有偏差,将所有真气汇于此处,再循环经脉,如此一个小周天便比你们的短两到三个吐纳,大周天更短些。此处或许是占了便宜,但并无损害。”
世间奇怪的修习之术很多,闻笛倒也没表现出诧异,道:“意思是但凡此处受伤……”
“对,笛哥,你若这时在此处使力,用不了三五分……”柳十七望进他眼底的神情满是信赖与交付,“我会死。”
猛地收回手,闻笛觉得齿根发酸,一股无名火窜起来,怒道:“胡说什么!”
柳十七不言不语,只看着他。良久,闻笛埋头低低地笑了,无可奈何捏了把柳十七的脸,终于从他故作严肃的表情中瞧出了一丝戏谑,恨恨道:“戏弄我?”
“岂敢!”柳十七轻快道,少年说话声音清脆,在白日里听来尤其爽朗。
闻笛作势拍了把他的脸,接着又一起研究起了那上面的文字——华山派,太湖帮,妙音阁……这些江湖中林林总总的门派,全都浓缩在了方寸之间,每一门的破绽都用几个字点出,但破解之法却不是每个人都能学。
柳十七皱眉道:“这是只有练成六阳掌的人才能破的。”
闻笛嗤笑:“如此,岂不是那些传闻都成了虚妄?我看盛天涯也好,段无痴也罢,甚至只听闻一些的慕南风,都认定了《碧落天书》是能通晓天下武学的秘籍,却不知秘籍本身依靠心法而存,他们贸然来抢,不会六阳掌也还是两眼一抹黑。”
“那倒未必。”柳十七头痛道,“这是下册,上册还在我那师伯手里,若是相同的铜版,恐怕刻在《斗转星移》之后——知道了‘斗转星移’,离六阳掌也不远了。”
闻笛疑道:“既然如此,盛天涯定知道慕南风手里那卷图谱是假的——他如何能够辨认得出,或者说,我们拿到的这一卷有什么不同么?”
柳十七摇摇头,随意地将最后几个字上的锈迹擦掉,手指一触碰,却察觉出不对劲。
他眯着眼凑近去看,只见铜版最下方王乾安的署名边,小拇指宽的地方,还留有一行细如蝇腿的字。柳十七直觉有问题,但他竭力去看,也没法认出写得究竟是什么内容,只好把那位置指给闻笛看。
闻笛手上功夫精细得多,能以字凹陷的痕迹拼出原来的内容。他屏息凝神不出片刻,便道:“如若我猜得不错,这一句是‘六阳既破,但闻花开’……什么意思?”
“我明白了!”柳十七惊道。
闻笛急急地问:“你知道方才的疑惑了?”
柳十七:“世上的功夫没有任何一种能压制全局,纵然六阳掌得了斗转星移的大成,修炼至最高境界,也未必能独步天下。太师父终生都在思索,如何把这种破绽减到最轻,这就是他得出的结论:六阳掌只能被一个招式破解,已是尽了全力。”
闻笛刚要问是什么招式,目光落在“但闻花开”四字上,倒抽一口冷气:
“花开堪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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