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皓月冷千山-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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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睁开眼后先感觉口渴,随后脑袋和四肢都开始疼,不是外伤,而是那种酸痛,叫人咬着牙关忍耐,不好叫出声。他静静地躺了会儿,等这阵子缓过去后才爬起来。
依旧是西秀山的矮榻,从小蓬莱带出的兔子窝在床尾,闭着眼睛一声不吭地养神,把自己变成了个毛团。旁侧桌边坐着个人,柳十七眯起眼,正要发问,借着烛光看清了那人时,顿时愣怔:“郁……郁师兄?”
不是闻笛。柳十七头疼之余,忽然有一丝失落。

郁徵没休息,他一直看着柳十七的动静,见他还能说话就知道已经大好,起身走过来在榻边坐了,道:“下午时听见你梦呓,想来是快醒了,闻笛说他没脸见你,非要我替他守一会儿——来,先把药喝了。”
他递过来一碗漆黑的药,闻着就难以下咽,但柳十七一言不发地接过来,几口喝了个干净,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擦掉唇边药渍,柳十七抬头望向郁徵,半晌后犹犹豫豫道:“他……是生我气了吗?”
“不能吧。”郁徵看了一眼天色,叹息道,“天快亮了,我该回去准备别的。你昏睡这几日十二楼发生了不少事,左右你已经不是本门弟子,不受约束。再歇一会儿,等日出之后你找你师兄去。”
郁徵的话说得颇有玄机,柳十七隐约猜到什么,没有再问,目送他出门。

他坐在榻上,西秀山的冬日冷得冻住了骨血。算时间没几日就能出正月,但还是半分没有要回暖的意思。他不是闻笛,耐不得寒。
回忆如同吉光片羽闪过脑海,他捂住头,那天的场景依旧历历在目——

左念打伤了闻笛,败了封听云,他疯了一般再没有过去十二楼掌门人的儒雅模样,双目充血变得通红,朝他出手时全是杀招。
然后他就拍了一招六阳掌中的“大光”,使出去时全身都仿佛被抽空了。
在模糊的意识中,他听见闻笛那些话,整个人后知后觉地委屈起来,而还没容他看到左念最后的结局,就突然眼前一黑。

“唔……”柳十七难过地□□,脸埋进被褥里,感觉心口有点空。他眼睛也蒙上一层幽暗,想道:“左念是真的死了吗?”
闻笛……闻笛那天又说了什么?他就是那个影子模糊的义兄?
这想法让他复又昏昏沉沉,柳十七重新躺下翻了个身。先前的疲倦逐渐被褥子间的温暖取代,他短暂地忘记了这些混沌,终于在漫长的失落和疼痛后得以好眠。

屋头只余下平稳的呼吸,门外郁徵并没有离去,他看向一棵树,突然道:“出来吧。”
树后白衣应声闪过,旋即一个身影娉婷地站在他对面。待看清来人反而郁徵先疑惑了,他微微皱眉:“宋师妹?”
宋敏儿不施粉黛,身上只是最简单的十二楼弟子服,她背着一个包袱,腰间佩刀,还提了个斗笠,面色苍白:“师兄,我来向你辞行。”

她对郁徵几乎不曾有过好语气,最近一段时日前所未有的听话时,也没对他服过软。这时她低声下气地叫了句师兄,郁徵不习惯一般想笑,却为宋敏儿的言下之意无论如何笑不出来了:“辞行?你要去哪?”
“爹当年临终前将我托付给师父,现在他走了,经过这一遭我也看清了。我不想再争什么大师兄大师姐,不想再学折花手,当十二楼最有话语权的人。但我……还不知道该怎么办,有些困惑无人能解答。”

郁徵:“必须要走吗?”
宋敏儿摇摇头:“这是我自己的事,与你们都无关。倘若连自身的存在都想不明白,我活在天地间也没意思。自然,你能放任我继续在十二楼作威作福,当我的千金小姐,但不出去走走看看,我一辈子也不会释怀的。”

郁徵明白了她的意思,思索后道:“此事你主意已定,我无法再说什么。江湖险恶,往后没有人护着,那些苦楚你都要自己咽下,可想清楚了?”
宋敏儿“嗯”了声,抓住斗笠的手紧了紧:“师兄,日出后我便离开。往后十二楼诸多事情都交给你了,你……也要保重。”

夜风拂过,东方泛起鱼肚白,郁徵垂下眼皮,从腰间解下什么物事递给宋敏儿,轻声道:“这条穗子是我刀上的挂饰,以后江湖上倘若遇到不能自己解决的是非,也无需害怕,遣人送回西秀山,师门自会回护你。”
宋敏儿不与他客气,接过去后略一施礼,转身走了。

他们曾经为了折花手,彼此一个咄咄逼人、一个步步为营地明争暗斗好几年,却在左念死后奇迹般地能够和平相处。如今两败俱伤谈不上,在天涯海角之前,两人还能认真地互道一句“后会有期”。
造化弄人,总爱把事情的结局与开始异位而处。

雄鸡一唱天下白,日出东方后,柳十七见到的第一个人是封听云。
他手中拎着柳十七的行囊,往他房间桌上一放,道:“东西都在,渡心丹他们没动过,我也没给左念知道那时在我身上……你还同我回望月岛吗?”
那三个字一出,柳十七想起了自己此番来到中原的目的,抿了抿唇道:“解师兄他没同你来西秀山,你我分别三月多了,发生何事,师兄你说给我听听吧。”

封听云示意他穿戴整齐,从住处去洗砚斋还有一截路。两人并肩而行之时,他简明扼要地把分开后他们如何制服宫千影和玄黄,又是如何一路追查到庐州收到伊春秋的信放了人,最后兵分两路的事告诉了柳十七。
言毕,封听云替他理了理歪到一边的发辫:“我刚到西秀山就传信给了行舟,昨天收到回音,他说已经有了大概,两个月后余杭会合。”

意料之外的一程并未耽搁伊春秋嘱咐的正事,柳十七安下心来。他又觉得好似此刻的确应该走了,再没有别的停留理由。
说到底,对如今的西秀山而言,他只是个过客。

行至洗砚斋外,郁徵许是猜到了他们也要离开了,站在廊下迎接。他与封听云寒暄一会儿,拽过柳十七道:“承蒙十二楼的诸位照顾,我师弟还有东西要归还。”
柳十七心思虽不在此处,但听见后片刻就明白了封听云的意思,从自己的包袱里掏出一个精致玉瓶,递给郁徵道:“渡心丹。”
郁徵没接:“此物留在十二楼是祸患,我看过闻笛带回的《天地功法》,渡心丹没有意义。先掌门言之有物,不如遵从。”

柳十七当然知道他在说什么,仍强硬地塞给了郁徵:“我留着更没用。”
郁徵不好拒绝,只得收下叫旁人拿去放好,他朝柳十七背后望了望,转身留给他们一点空间:“还有个人也同你有话说,你们聊吧。”
他诧异地扭过头,看见日光越发鼎盛,闻笛站在院中,提着他的长河刀。

封听云见闻笛神色也知他与柳十七需要好好告别,何况那天听了惊世骇俗的真相,柳十七选择不去触碰,他却不能不把那段关系当回事。于是封听云在柳十七肩上按了一下,留下句“我去牵马等你”后,先行一步。
霎时间仿佛十二楼的弟子都走干净了,洗砚斋前偌大空地,新雪覆盖了泥土与屋檐,天地间一抹淡淡的身影,柳十七移不开目光。

闻笛没有那天的戾气了,他眉目间很干净,像他们初见的时候——或许要往后一点,全然就是柳十七记忆里的模样。
他蓦地记起那个似是而非的吻,脸上霎时一片通红。

“你要离开吗?”闻笛问道。
柳十七莫名慌乱,只得略一点头,他眼睛飞快地眨,不知该说什么。许多事一齐涌上来,想问的何止只言片语,但他却没个主意从哪里开始。
闻笛一提衣摆在洗砚斋前的台阶坐下了,柳十七想了想,也坐在他身边。那人的侧面很锐利,洗去了年少时的温润。闻笛的面相寡淡,惟独一双丹凤眼十分幽深,叫人不敢直视,生怕被他攫取了全部心神。
他偏过头对柳十七道:“有什么都问吧,今天你走了又不知道何时才能见面。”

既然已经提了,柳十七不好忸怩,道:“那天你说的……都是真的?笛哥,你认得我爹娘,为何不早些告诉我。”
他过去提起这些隐语总会让闻笛难堪,这天他却很自然地说道:“在小蓬莱我问过,你没法接受恩师和仇家是同一个人,我何苦说出来让你难过?此事已经了结,那天发生的一切不会再有其他人知道,郁徵会处理好,你不必替我担忧。”

柳十七:“我不是那意思……”
闻笛摸了摸他的耳朵,眼睛弯得越发好看:“其实没别的,我就想你别怪我。”
责怪么,当然还是有的。柳十七许是大病一场后没有力气再和他在这个关头争论,他自己亦觉得就算早知道了,恐怕结局还是不会变。

他低着头,半晌后沉声道:“爹和娘……是什么样的人?”
闻笛好像猜到了,听罢略一思索道:“义父名应,字来归,师承紫阳观慕真人,义母虞氏出身扬州大户人家,他们二人相敬如宾,恩爱甚笃,是一堆不可多得的神仙眷侣。可还记得那首诗?雨过十七夜,灯花犹未冷……抱歉,我骗了你。”

柳十七:“这个也与爹娘有关么?”
闻笛:“曲是娘随口哼的小调,爹觉得好听,填了词抄了谱,你小时候每天睡前都听,还没学认字就学会了这首调子。”
他比柳十七大四岁,又是在他出世前就被柳家夫妇收养,许多事记得比他清楚。想到这一层,柳十七暗自叹息,难怪闻笛的痛苦也比他深刻。

“……听爹说,他们有天礼佛太迟了,出来时已经月上柳梢,在佛寺门口捡到了我,襁褓中只有生辰八字,想来是被亲生父母抛弃了,便一时心疼收养了我。”闻笛叹了口气,继续道,“他们视我如己出,给了我现在的名字,柳闻笛。只可惜到现在,大家都以为我姓闻,我也无法告诉他们这些。”
柳十七:“那……笛哥,你可还记得我的名字?”

提及这一层,闻笛似是想到了极有趣的往事,摸了摸柳十七的头,道:“说来奇怪,你出生前长安一直在下雨,四月十七过后,就放晴了。爹觉得这天象古怪,请了一趟紫阳观的道长替你占卜,慕真人亲自来了长安,卜算后说,你此生有两道劫难,成人之前暂时不宜有大名,否则会招惹灾祸。”
柳十七:“……”
闻笛笑意顿深:“所以呀,娘说既然是四月十七生的,小名就叫十七吧。那年喊你离开,这名字并非我随口想的,我只是把小名还给了你。”

说到后来他又低沉下去,面露失落道:“如果他们还在就好了。”
旧事历历,从来只对记得更深的那个人残忍。

柳十七听得越多越觉得心乱如麻,譬如当年溪水边闻笛那一声没头没尾的“哥”,再譬如仇恨——他真的不知道如果早就被告知左念是杀父仇人,自己还会不会保持理智,如今他还没回过神来,已经大仇得报。
江湖中一等一的不共戴天,闻笛就这么替他解决了,一点没让他为难。
但是当年送走自己时,闻笛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他是在乎我。”柳十七这么想,情不自禁地拉住闻笛的手,仿佛这样就能获得一点支撑,许久道:“我不怪你。”
得了他这句承认,闻笛没有半分高兴,他听见门外一声骏马嘶鸣,将柳十七从台阶上拽起来,轻快地一拍他的脊背:“你师兄在催你了,走吧,再不走今天日落前就赶不到玄武镇,荒郊野外会很危险。”
柳十七被他一推,又塞了长河刀在手中,方才酸涩起来,眼眶中不由自主地涌起一股酸楚。他动了动嘴唇,却仍旧什么也没说。

“本来我想,现在你都知道了,怎么想看你自己。我做的决定从来都问心无愧,十七,就算你恨我也是木已成舟。”闻笛停顿,复又朝他笑起,“现在你说不怪我,做哥哥的是真心高兴。你……珍重。”
他说不下去了,没让柳十七看见自己的脆弱,背过身去走向洗砚斋里。

短短一截路从洗砚斋到十二楼的演武场,封听云牵着马等他。柳十七回头望了一眼,忽然朗声道:“笛哥,你若要见我,今年白露夜,廿四桥!”
他没有等到回应,但他知道闻笛一定记在心里了。

少年离去的背影好似长高了些,他匆匆牵过一匹马,与封听云一前一后地穿梭过山间的枯枝密林,很快便看不见了。
闻笛站在窗边,背后有人道:“你分明舍不得,为何不留他,或者跟他一起走?”
他头也不回道:“他这时还没回过神,我给他时间静一静。兹事体大,十七还小明白不过当中曲折,等他想清楚了或许还会恨我不让他自己做决断。”
没说出口的是,他也需要时间,找到大仇得报后的支撑。

郁徵颔首,闻笛又问他:“想好如何跟众人交代了吗?把我交出去顶罪?”
“不必。”郁徵道,“虽说你我已经两讫,你是我师弟,我于情应该护着。师父走火入魔身亡的消息明日起会传到江湖上,那两位师叔没有意见。那天你们在庭芳苑大闹一场,没有旁人知道,敏儿走了,十七也走了,那就这样吧。”
他语气淡淡的,神色也平静,闻笛却听出了一丝潜藏的威胁:“我自然懂轻重。”

郁徵摆手道:“你不用觉得我有利可图,十二楼百废待兴,你需要多帮我。还有那卷《天地功法》,我已经将它与藏书楼中的旧书对比过,许多地方不解其意。”
闻笛不语,没对此事表态。
“其他的也无需急这一时半刻。”郁徵想了想,忽然问,“阿笛,我这几日见你反应,包括此前的一些……虽然很多余,但忍不住想提醒。”

闻笛随口应道:“何事?”
郁徵:“你对十七恐怕不止是兄弟之情。”
说罢他露出个意味深长的表情,不动声色地拂过闻笛腰间的佩刀,那上头的刻字清晰。郁徵若有所指地瞥了他一眼,随后飘然而去。

被留在洗砚斋的闻笛五雷轰顶——
知道郁徵与莫瓷的事时,他的确有几次莫名想到过柳十七。那时他还不知道对方长大后的模样,自行描绘出他的五官,擅自感怀。然后在临淄夜市重逢那晚,所有的想念都化为了实体,让他差点哭出声来。
即便有什么绮思偶尔飞羽般的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也绝没有再多的念头了。他对柳十七疼爱也好,照顾也罢,都建立在“这是我养父母的独子”上。

除此之外,他是不敢想的。
但倘若他真的虚怀若谷,那天就不会借着郁徵与莫瓷的暧昧之事非要偷偷拿走一个吻;倘若他问心无愧,就不会三番两次地因为柳十七的细微神色而惊惶;倘若他只当对方是兄弟,没有任何非分之想,更不会……
在柳十七重伤快醒来的时候远远观望,因为生怕守在他咫尺之处会压抑不住做出不合伦常的举动。

他急需一个主心骨,然后就在经年思索与反复折磨里发现,从七年前、甚至更远的时候,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柳十七。
血海深仇得报了,但他还有柳十七。
这日郁徵突兀地提起,闻笛倒抽一口气,前因后果让他短暂失去了五感,然后愣在原地不敢动了。

良久,他才掐着自己的脉搏冷静下来。洗砚斋内外一片空荡,外间隐约传来晨起的弟子开始练武的吵嚷声,闻笛摸着怀里另一卷贴身放好的绢帛,几个吐纳后找回了理智。
他站起身来往外走去,绮思如同在心口开了个大洞,被风吹得血淋淋——是个长久以来都没被发现的伤疤,闻笛想它能痊愈。

柳十七的住处门还开着,闻笛甫一踏进,从矮榻上滚了只毛团到地上。他哑然失笑,弓身把那只兔子拎了起来:“他没把你带走?”
兔子听不明白人话,只知道此人曾经无数次地想吃掉自己,吓得后腿一个劲扑腾。

闻笛勉为其难地把它往怀里一揣,想了个馊主意,接着往外走去。他瞥见某人的身形,立刻亲亲热热地喊住:“阿瓷,我给你个好玩意儿……”
天光大亮,这年西秀山最后一场残雪也快融化在初春的风中。

作者有话要说:
萌宠本来是很有爱的,但是。
闻笛:我讨厌毛团,拿走拿走。





第29章 第二十八章 不相为谋
淮水之阴,夜半灯火显得孤零零的。
树后一条人影闪过,接着他足尖一点,悄无声息地落在了青瓦房顶,小心翼翼地伏下身,屏息偷听起了里面的动静。灯光昏暗,只照出了他朦胧的轮廓。
院内几匹高头大马不耐烦地打着响鼻,玄黄坐在廊下,百无聊赖地玩着手头的一枚骰子,完全没有注意到已经有人上了房。

今夜有客来访,带着令人心惊胆战的消息。
宫千影坐在屋内的末位,眼观鼻鼻观口,只当自己不存在,耳朵却悄悄地竖起来。大堂中两人端坐,另有几个黑衣人站着,斗笠挡住大半张脸,看不见面容。
“左念死了?”端坐的人之一手上戴着个玉扳指,若仔细看了,会发现当中镶嵌有红蔷薇的纹路,他慢悠悠道,“消息早就传到我们耳朵里,阁下未免太不灵光。这么大半夜的把我们从鲁地唤来,难道只有这事吗?”

“这事不够劳动您走一趟吗?”一个男声沙哑响起,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轻慢,“还是说……北川学门如今光大了,就要把盟友一脚踢开?”
烛光一闪,房梁上的黑衣人呼吸也跟着停了拍,他侧耳贴得更低一些,听见先前说话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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