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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外-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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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美是如此,在别的感情上他也自然与众不同。他简直的不大会笑。我以为人类最没出息的地方便是嬉皮笑脸的笑,而大家偏偏爱给孩子们说笑话听,以至养成孩子们爱听笑话的恶习惯。算算看吧,有媚笑,有冷笑,有无聊的笑,有自傲的笑,有假笑,有狂笑,有敷衍的笑;可是,谁能说清楚了什么是真笑?大概根本就没有所谓真笑这么回事吧?那么,为什么人们还要笑呢?笑的文艺,笑的故事,只是无聊,只是把郑重的事与该哭的事变成轻微稀松,好去敷衍。假若人类要想不再退化,第一要停止笑。所以我不准爱弥耳笑,也永不给他说任何招笑的故事。笑是最贱的麻醉,会郑重思想的人应当永远咬着牙,不应以笑张开嘴。爱弥耳不会笑,而且看别人笑非常的讨厌。他既不哭,也不笑,他才真是铁石作的人,未来的人,永远不会错用感情的人,别人爱他与否有什么要紧,爱弥耳是爱弥耳就完了。
到了他六岁的时候,我开始给他抽象的名词了,如正义,如革命,如斗争等等。这些自然较比的难懂一些,可是教育本是一种渐进的习染,自幼儿听惯了什么,就会在将来明白过来,我把这些重要深刻的思想先吹送到他的心里,占据住他的心,久后必定会慢慢发芽,象把种子埋在土里一样,不管种子的皮壳是多么硬,日子多了就会裂开。我给他解说完了某一名词,就设法使他应用在日常言语中;并不怕他用错了。即使他把“吃饭”叫作“革命”,也好,因为他至少是会说了这么两个字。即使他极不逻辑的把一些抽象名词和事实联在一处,也好,因为这只是思想还未成熟,可是在另一方面足以见出他的勇敢的精神。好比说,他因厌恶邻家的二秃子而喊“打倒二秃子就是救世界”,好的。纵使二秃子的价值没有这么高,可是爱弥耳到底有打倒他的勇气,与救世界的精神。说真的,在革命的行为与思想上,精神实在胜于逻辑。我真喜欢听爱弥耳的说话,才六七岁他就会四个字一句的说一大片悦耳的话,精炼整齐如同标语,爱弥耳说:“我们革命,打倒打倒,牺牲到底,走狗们呀,流血如河,淹死你们……”有了他以前由言语得来的正确知识,加上这自六岁起培养成的正确意识,我敢说这是个绝大的成功。这是一种把孩子的肉全剥掉,血全吸出来,而给他根本改造的办法。他不会哭笑,象机器一样的等待作他所应作的事。只有这样,我以为,才能造就出一个将来的战士。这样的战士应当自幼儿便把快乐牺牲净尽,把人性连根儿拔去。除了这样,打算由教育而改善人类才真是作梦。
在他八岁那年,我开始给他讲政治原理。他很爱听,而且记住了许多政治学的名词。可惜,不久他就病了。可是我决没想到他会一病不起。以前他也害过病,我总是一方面给他药吃,一方面继续教他工作。小孩子是娇惯不得的,有点小病就马上将就他,放纵他,他会吃惯了甜头而动不动的就装病玩。我不上这个当。病了也要工作,他自然晓得装着玩是没好处的。这回他的病确是不轻,我停止了他的工作,可是还用历史与革命理论代替故事给他解闷,药也吃了不少。谁知道他就这么死了呢!到现在想起来,我大概是疏忽了他的牙齿。他的牙还没都换完,容或在槽牙那边儿有了什么大毛病,而我只顾了给他药吃,忘了细细检查他的牙。不然的话,我想无论如何他也不会死,所以当他呼吸停止了的时候,我简直不能相信那能是真事!我的爱弥耳!
我没工夫细说他的一切;想到他的死,我也不愿再说了!我一点不怀疑我的教育原理与方法,不过我到底不能完全控制住自己的感情,我的弱点!可是爱弥耳那孩子也是太可爱了!这点伤心可不就是灰心,我到底因爱弥耳而得了许多经验,我应当高高兴兴的继续我的研究与试验;我确信我能在第二个爱弥耳身上完成我的伟大计划。
载一九三六年七月《文学》第七卷第一号
裕兴池里
戴水晶墨镜的那个,我看出来,是尤二爷。
他们一共有五六个人,可不是一块儿来的。尤二爷和那个胡子是最先到的。尤二爷的脸真白。他知道自己的脸白,一会儿用手摸摸,一会儿摘下墨镜向镜子里扫一眼。他不是唱花旦的——他不会唱花旦的那种特别的笑法——可是有点儿象。他们都穿着丝袜子,虽然那个胡子至少也有五十多岁了;尤二爷看看吗,也就是三十四五的样儿。
裕兴池的伙计跟他们很熟:他俩的姓、住址、电话号码、吸什么牌的烟,龙井还是香片,他们都知道。他俩一进来,伙计好象忽然多出来几个;一向我不晓得裕兴池有这么多干活的。拿烟的拿烟,沏茶的沏茶,递手巾把的就是两个,打电话的打电话。他俩知道这些伙计小名儿,伙计也欢迎他们这样叫着。
烟茶来齐,电话还叫着,尤二爷把墨镜摘了放在桌上。叼着极细极长的烟嘴,话随着烟从嘴角钻出来:“五哥,我不在乎那几个钱;输了赢了的还算回事?!不在乎钱;牌品,我说的是牌品!早知道有他,我就不耍!”
五哥——那个胡子——已把丝袜子脱了,串着指缝:“没什么,赶明儿再凑一局,还约上他,圆过这个场;这么搁着也不象是回事,也没什么。”
“咱不在乎那几块子钱;哎,子元!”
子元进来了,穿着洋服,四十来岁,胖胖的,鼻子上满是笑纹;立好了向五哥和尤二爷鞠躬:“晚来一步!都有茶了?”
五哥赶紧停止串脚缝,用“原来当”的手递烟,子元双手去接:“啛,啛,”鼻子上的笑纹过了眼睛,上了脑门。“子元哥,”尤二爷拍着自己的木床,“这儿!昨天的那个碴儿……”
“就是。”
“我不在乎那点钱,讲的是牌品。”
“就是。”
“子元,”五哥串了下儿满意的,偷偷闻了闻:“得给他们圆上这个碴儿,老这么搁着也不象回事儿。”
“就是,五哥,那谁——”
“六条的电话叫来没有,小四儿?”五哥问。
“那谁——”
“叫不通。”
“先叫马科长那里!”
“那谁——”子元忘了下句,“可不是。”
“不在乎,”
“子元,”
尤二爷和五哥说到了一块。尤二爷嚷了:“五哥?”
“我刚要说这个,赶明儿咱们得圆上这个碴儿,别。”“五爷,电话!”
“马,马!”五哥忙着喝了口茶,忙着把烟头扔在地上,忙着又点上一支,一手提着裤衩,忙着慢慢的走了。“子元哥,常玩,还能在乎几块子钱?你昨天没加入,可是总该看见了:他那是怎么打呢?!我告诉你,子元哥,气得我一夜没睡好。”
“就是,五哥说得好,圆上这个碴儿。”
“咱不在乎那几,”
“得圆上,”
“子元,”五哥叫,“马科长跟你说话。”
“哟,你们二位,失陪,马科长电话,”子元向刚进来的两位立正鞠躬。
“子元,马科长,”
“是的,五哥。”
“华亭,孟康?”尤二爷拍着木床,“这边!我说,昨个那一场,一夜没睡,我!不在乎那几块钱;牌品,牌——”“五哥!!”华亭和孟康一齐立起来叫。
“坐!我说,咱们得给他们圆上昨天那个碴,这么搁着不象回事。”五哥坐下,手伸到裤衩里抓着。
“当然!!”华亭的声儿粗,孟康的声儿细,一齐这么说,合着音。
华亭是个一篓油,脸上湿漉漉的有层灰,象落上土的炒花生米;穿的很讲究,右手食指上戴着个半斤多重的金戒指;进来就脱衣裳,大模大样的展览肚子。孟康是个细高挑儿,长脖小脑袋,脸上发绿,眼上有两青圈,象个给唱鼓书的弹弦子的,腰带上系着长杆烟袋。
“五哥说得有理,”华亭高声的说,嗓子里带着点痰,“得圆上这一场。常在一块儿玩!”
“常在一块儿玩,”孟康的眼神不足,可是非常努力的转眼珠。“五哥对了,得圆上这个碴!”
“马科长,刚打来电话,说,今晚上都到他那儿去,再凑凑,也约上‘他’;二爷——”
“就是,”子元回来:“科长说晚上都到他那儿去,”“子元,听我的;我本来约大伙儿到我那儿去;既然马科长这么说,莫若今个先吃他,明天是我的。”
“我都好办,有吃儿就行,”华亭哈哈的笑起来,拉着痰丝。
“五哥,”尤二爷叫,脸上微微红了些:“我可是交待明白了,我可不为那几块钱;他太不够朋友!”
全不言语了。华亭用热手巾擦脸上的油灰,孟康转着眼珠扒袜子,子元的笑纹由鼻子上慢慢往下溜,咧着点嘴。五哥叫:“小四!李二闲着哪吗?刮脸!”
“叫李二,五爷叫!”小四的嗓子非常的尖。
“叫曹五修脚,修完再洗,疼的钻心!”孟康的袜子还没扒下来呢。
“我洗池子,”华亭知道非洗池子不能退油。
“五爷,那边刮吧!”小四嚷。
李二也赶过来:“五爷,那边刮吧!”
“曹五那小子呢?”孟康没有好气的问。
“就来,他在楼下作活呢,就来!”小四的尖嗓设法带出顶甜的音调。
五爷走了。子元笑着跟了过去,“我也刮刮。”我看出了神,也跟去刮脸。
怪不得“五哥”单找李二呢,我还没看见过理发匠有这么和气的——不愿说他下贱。好象“五哥”的脸是电镀的,李二给他抹胰子都怕伤了脸皮。
“子元,晚上你去?”
“稍晚一点,去总得去。”子元扭过头去笑,挤瘪了许多胰子泡。
“二爷,”五哥放低了声,“二爷的话——”
“就是,”子元紧跟着嗽了一声。
孟康来了。“五哥,二爷今天是——”
子元又嗽了声。
尤二爷也跟来了。
“二爷也刮刮?”李二笑的把牙全露出来:“我叫张顺去?”“不用,我不刮。”尤二爷摸了摸自己的白脸,立在五哥的旁边,叼着细长的烟嘴。
“我刚这儿跟他们说,二爷,”五哥的声音使大家都听到。李二登时停住了刀子,笑着等五爷说完。“前儿个我上冯三爷那里去凑。这个老家伙;他六十了,比我大四岁;当着两姨太太,他跟我说,你猜什么?”五哥自己先笑了笑,李二陪着。“五爷,他说,你当我叫她们闲着呢?饶不了她们;不信,你问问她俩!哎呀,招得两位姨太太都不好意思了,这个老家伙!也别说,倒是真棒,真棒!”
“我要是能那么棒,多抖!”孟康的长脖子缓慢的俯仰了两下。
“孟康你也不弱,别看不胖!坐下二十四圈,你比谁弱?”
五哥问。李二又停了刀子,笑得好象浑身都直痒痒。“就是,”子元完全承认这是事实。
孟康对镜子照了照,用力睁眼,青眼圈确是小了些,笑了一下。
尤二爷的脸还红着点,眼睛来回扫着大家;极慢的往外喷着烟。“五哥,晚上我去不去呢?”
“怎好意思不去呢;本来是我的请,吃马科长还不是一样?反正是咱们这伙人。”
“我先洗去了,”孟康说,“曹五这小子大概是死了!”“洗完再修也好,”尤二爷赶着说,很和气,有点无聊。“你问子元,”五哥说:“我是不是先约的马科长,子元?”“是,五哥,”子元的头立起来,用刮过的半边脸代表着全体的笑意。
“我先约的他,他说他已经预备了;不去不大好意思,是不是?”
“不是,”尤二爷心中似乎有点发乱,“我倒不是别扭;昨个,咱们不在乎那点钱!”
“当然,”子元的头又立起来:“我其实还有事;不去可不好意思!我得晚一点,也晚不了多少!”
尤二爷点了几下头,脸上透着思想很深沉,走过子元这边来。
“二爷不刮刮?”子元问。
“洗完再说。”尤二爷搭讪着走出去。
“子元,”
“五哥,”
谁也没说什么。
我先刮完,可是舍不得走,掏掏耳朵吧。
掏净一个耳朵,他们都完了。
他俩走出理发室去,曹五拿着家伙包儿走进来。
“曹五,人家找你半天了!”李二很不满意的样儿说。“又是那群王八兔子贼呀?”曹五往我这么看了一眼,看我是生人,他放大了胆:“×他们归了包堆的奶奶!”
我多给了一毛的小账;要是曹五给我刮了脸,或是修了脚,我至少得给一块。骂得真脆!要是有人把这群玩艺儿都煮巴煮巴当狗肉卖,我一定都买来,倒在河里去请王八们开开斋。
载一九三五年一月《东方杂志》第三十二卷第一期
抓药
日本兵又上齐化门外去打靶。照例门脸上的警察又检查来往的中国人,因为警察们也是中国人,中国人对防备奸细比防备敌人更周到而勇敢些,也许是因为事实上容易而妥当些;巡警既不是军人,又不管办外交。
牛家二头的大小棉袄的钮子都没扣着,只用蓝布搭包松松的拢住,脖子下面的肉露着一大块,饶这么着,他还走的发燥呢。一来是走的猛,二来也是心里透着急。父亲的病一定是不轻;一块多钱,这剂药!家离齐化门还有小十里子呢。齐化门就在眼前了,出了城,抄小道走,也许在太阳压山以前能把“头煎”吃下去。他脚底下更加了劲,一手提着药包,一手攥着个书卷。
门脸上挤着好多人,巡警们在四外圈着。二头顾不得看热闹,照直朝城门洞走。
“上哪去?”
城洞里嗡嗡了半天。
二头顾不得看这是对谁喊的,照直往前走;哼,门洞里为什么这样静悄悄的?
“孙子!说他妈的你哪;回来!”
二头耳中听到这个,膀子也被人捉住了。
“爸爸等着吃药呢!”他瞧明白了,扯他的是个巡警。“我又没偷谁!”
“你爷爷吃药,也得等会儿!”巡警把二头推到那群人里。
那群人全解衣扣呢;二头不必费这道手,他的扣子本来没扣着。有了工夫细看到底是怎么回事:这群人分为三等,穿绸缎的站在一处,穿布衣服而身上没黑土的另成一组,象二头那样打扮的是第三组。第一组的虽然也都解开钮扣,可是巡警只在他们身上大概的摸一摸。摸完,“走!”二头心里说:“这还不离,至多也就是耽误一顿饭的工夫;出了城咱会小跑。”轮到了第二组,不那么痛快了,小衣裳有不平正的地方要摸个二次了。摸着摸着,摸到了一个四十多岁的红鼻子。红鼻子不叫摸:“把你们的头叫来!”巡长过来了:“哟!三爷!没看见您,请吧;差事,没法子;请吧!”红鼻子连笑也没笑,“长着点眼力;这是怎说的!”抹了红鼻子一把,出了城。好大半天,轮到了二头们。“脱了,乡亲们,冻不死!”巡警笑着说。“就手儿您替拿拿虱子吧,劳驾!”一个象拉车的说。“别废话,脱了过过风!”巡警扒下了一位的棉袄,抖了两三下。棉袄的主人笑了:“没包涵,就是土多点!”巡警听了这句俏皮的话,把棉袄掷在土路上:“爽性再加点分量。”
剩不到几个人了,才轮到二头;在二头以后来到的都另集在一处等着呢。
“什么?”巡警指着二头的手问。
“药。”
“那个卷,我说的是。”
“一本书,在茅厕里捡的。”
“拿来。”
巡警看了看书皮,红的;把书交给了巡长。巡长看了看书皮,红的;看了看二头。巡长翻了两页,似乎不得要领,又充分的沾了唾沫,连着翻了十来页,愣了会儿,抬头看了看城门,又看了二头一眼:“把他带进去!”一个巡警走过来。
二头本能的往后退了一步,心里知道要坏,虽然不知道为什么。
“爸爸还等着吃药呢!书是在茅厕里捡的!”
“不老老实实的可是找揍,告诉你!”巡警扯住二头的脖领儿。
“爸爸等着吃药呢!”二头急是急,可是声儿不高,嗓子仿佛是不大受使了。
“揪着他走!”巡长的脸上白了些,好象二头身上有炸弹似的。
急是没用,不走也不行,二头的泪直在眼圈里转。
进入派出所。巡警和位胖的巡官嘀咕了几句。巡官接过那本书去,看了看。
胖胖的巡官倒挺和气:“姓什么呀?”“呀”字拉得很长,好似唱文明戏呢。
“牛,牛二头。”二头抽了抽鼻子。
“啊,二头。在什么村住呀?”
“十里铺。”
“啊,十里铺;齐化门外头。”巡官点点头,似乎赞叹着自己的地理知识。“进城干什么来啦?”“啦”字比“呀”还长一些。
“抓药,爸爸病了!”二头的泪要落下来。
“谁的爸爸呀?说清楚点。好在我不多心。来,我问你,好好的告诉我,不许撒谎。这本书是谁给你的呀?”“在茅厕里捡的。”
“你要是不说实话,我可就要来厉害的了!”胖巡官显得更胖了些,或者是生气的表现。“年轻轻的,不要犯牛劲;你说了实话,没你的事,我们要的是给你这本书的人,明白不明白呀?”
“我起誓,真是捡来的!书,我不要了,放我走得了!”“那你可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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