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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见欢_非天夜翔-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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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每逢此时,或祭事,或博士便会点点头,然而这声鼻音里又有些许差别,听得出碰到汉人时是“嗯”而看见辽人时则是“唔”。
新的生活开始了,从“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到“大学之道在明明德”,从“三人行必有吾师”到“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夏天的阳光没有改变,同窗也没有变,段岭却觉得一切都已天翻地覆的不同。
除了读书作文章,辟雍馆里还要习练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御车早已不学,便改为骑马。每日清晨段岭便要起身,到校场外去集合,晨起先练射箭。从前陈国大多不教骑马射箭,奈何辽国尚武,重文才更重武略。
第一天骑马,便有学生摔折了胳膊,鬼哭狼嚎地回去了,段岭看得战战兢兢,生怕被马蹄踩成肉饼,幸而先前李渐鸿教过他上马,一翻身,上去了,稳稳当当。
“不错!”教头说,“骑过的,下来!你上!”
蔡闫上去了,那马儿一阵乱动,害他摔了一跤,甚是狼狈,段岭忙上前把他扶着回去。正在此刻,外头有人进来,小声说了几句,教头一怔,便去找祭事,剩下廊前一众交头接耳的年轻人,与一匹莫名其妙的马。
“不学了吗?”少年们叫苦不迭,肩酸腰痛,纷纷活动手臂,巴不得快点回去躺着。
远处发出隐隐约约的闷响,外头街道上,似乎有马匹快速经过。
“发生什么事了?”段岭问。
蔡闫也不知道,不多时,祭事进来,脸色不大好看,说:“今日课程全部先停了,都回房去待着,没有通知,不要出来。”
少年们哗然,司业却板着脸道:“做什么?”
马上又静了,祭事先行一礼,少年们同时回礼,排队出去,今天学业便算到此结束。一回房,学生们串门的串门,议论的议论,赫连博过来找段岭,朝他招了招手。
“怎、怎么?”赫连博看着段岭,意思是“你知道吗?”
蔡闫站在院子里,用湿冷毛巾敷脸,说:“可能要打起来了。”
话音未落,远处又是一声闷响,段岭吓了一跳,学生们各自大叫起来,段岭便拉着赫连博,说:“到这里来!”
赫连博会意到院角里去,躬身撑着膝盖,段岭踩着赫连博的背爬上墙去,接着是蔡闫,两人再合力将赫连博拖了上去。三名少年沿着宿舍的屋顶再攀上一层,从勾檐跃上正厅屋顶,登高望远,城内平房一览无余。
远远的,上京城外有巨石飞入,接二连三的声响正因此而来。
“打起来了!”赫连博兴奋地说。
“打起来了。”蔡闫眉头深锁,说,“是元人?已经打到城下了?”
段岭:“……”
他想起父亲与耶律大石的一场谈判,事情似乎全在李渐鸿的掌握之中,只不知现在他在哪里?
“打起来了。”段岭心情复杂地说。
更多的巨石飞了进来,巡防司在上京的大街小巷内分散,如同分岔的河流,延向四面八方,前去各个城门防守。段岭想起蔡闫的哥就是巡防司使,便安慰道:“你哥武艺高强,不会有事的。”
蔡闫“嗯”了声,点点头,赫连博也发现自己兴奋过头了,拍拍蔡闫肩膀以示安慰。
“再爬高点看看。”段岭说,“北门不知道如何。”
三人沿着房顶一溜过去,爬上书阁,书阁足有三层,他们骑在栏杆上,朝远方眺望。这下看得更清楚了,城外烽烟四起,城门处调兵遣将,聚了不少元军。
“你说守得住不?”蔡闫朝赫连博问。
赫连博摇摇头,蔡闫又问:“你们是和元人打过仗的,他们如何?”
赫连博没有说话,最后又摇摇头。
“一定守得住。”段岭说,“放心吧。”
蔡闫道:“还好拔都先走一步,否则此刻定会没命。”
想起往事,三人都忍不住唏嘘,拔都逃不逃,和窝阔台来不来攻打上京并无直接联系,若是那夜没有离开上京,只怕现在奇赤父子就成了耶律大石的刀下鬼。由此段岭又忍不住想到,如果自己成了质子,父亲会在城外停下进军的脚步么?
“什么人!”下头一名司业中气十足,怒吼道。
三人暗道糟糕,被发现了,手忙脚乱地慌张躲避,祭事却在院里和气地说:“慢来慢来,不罚不罚,千万别摔着。”
三人慢慢下去,祭事便和蔼地吩咐道:“在这里跪着,没有吩咐,不要起来。”
段岭:“……”
一刻钟后,段岭、蔡闫、赫连博三人跪在院子里,祭事背着手,在一旁踱步。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祭事认真说,“知道你们能为国家做点什么吗?”
三人不敢接话,生怕挨板子,但辟雍馆里的作风和名堂完全不同,很少动板子打人,然而段岭宁愿挨打,只因祭事的念叨实在令他难以忍受。
“唐大人。”一名巡防司卫兵过来。
“在这里认真反省。”唐祭事转身走了。
唐祭事一走,三人便动作整齐划一,开始朝着他离开的方向张望,直到他消失在墙角,赫连博才赶紧起身,说:“走。”
段岭说:“再跪一会儿罢。”
“都在打仗了还跪什么跪。”蔡闫将段岭拉起来,说,“走走。”
第24章 授剑
三人从后廊经过,在窗下听了一会儿,缘因辟雍馆距离北门太近了,虽然现在元兵聚集在上京东城门外,但说不准是否会转而攻击北门,巡防司建议唐祭事迁学,或停课数日。
“北边不是皇宫吗?”段岭问。
“皇帝不来。”
蔡闫给段岭解释,段岭方知原来耶律氏一年里只有很少的时候待在上京,与其说是皇宫,不如说是行宫。淮水之战后,辽设五京,耶律洪基大多时住在河南府的中京,南面官亦在中京设官僚机构。
“不能停课。”唐祭事慢条斯理地说,“少年们血气方刚,现在放回家去,父亲打仗的打仗,议事的议事,无人管辖,指不定做出什么危险的事来。”
那巡防司信差说:“如此便由唐大人说了算吧,临出发时,蔡中军亦吩咐过,若辟雍馆不愿暂时迁避,便由属下率军保卫此处。”
“国破之日,安有家还?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唐祭事又说,“请回去转告蔡将军,好好打仗,莫要顾忌这些,辟雍馆里虽是读书人,这点担当还是有的。”
信差只得告退,唐祭事回到后院,发现三人已溜走了,只得摇摇头作罢。
夜色降下,东南方的天空被映红了一大片,城外显然已在交战了。段岭不敢再爬墙,只是站在院子里,满脸担心地眺望。晚饭时众人交头接耳,交换着不知哪来的消息,各自造着谣、传着谣,满脸兴奋。饭后唐祭事亲自点过人数,更认真嘱咐了一番,夜间切勿偷出门去,否则一切学习资格就此取消。
学生们各自回到院后,突然外头一下又嘈杂起来,原是各家前来接人了。城外战事越来越紧迫,耶律大石已亲自领兵亲征,与元人三次交战,负伤归来。一时间城中谣言四起,各家放心不下欲将少年们接回去。
“各位。”唐祭事依旧是那和气模样,朝一众家丁吩咐道,“请回去禀告你们家的夫人,辟雍馆只听南北两院吩咐,夫人的话不顶用,你们家的老爷,想必大多在本院读过书的,有什么疑问,让老爷过来。”
唐祭事一句话,将来接人的家丁们全部挡在了门外,一边是惶惶不可终日的家丁,另一边则是望穿秋水,只想回家的孩童们,辟雍馆几步路,当真犹如银汉飞迢难度,令人好生惆怅。
家丁们各自回去后,不到半个时辰,外头又起喧哗,这一次一众官家女眷改变了策略,亲自坐车来了,却不进正门,绕到院墙外区,于那方格后露了一张脸,有的焦急有的凄楚,一时间“儿呐”“心肝儿”此起彼伏,哭的哭怒的怒,好不心酸。
段岭见每个窗洞前都站着个少年,跟探监似的,想必那里头不会有李渐鸿,便充满失望地回去了。想起昨夜那笛声,便走到后院里去,然而笛声却没有再响起。
朗月当空,城外的声音渐低下去,仿佛连攻城的元军也要睡了,段岭便倚在树下发呆。
“今夜月色正好,陛下何故对月唏嘘?”李渐鸿的声音说。
段岭眼前一亮,笑了起来,忙着起身时,李渐鸿却从梧桐树上跳了下来,穿着一身武袍,段岭本想扑上去抱,然而进了辟雍馆,感觉也不一样了,许多事总觉得不好意思,便站着笑。
李渐鸿也看着他乐,身上换了黑色的劲装,衬得整个人更是英俊潇洒。
“你怎么来了?”段岭高兴得要死,却不知该说什么。
“明知故问。”李渐鸿一本正经地说。
段岭这才上前去,抱着李渐鸿不松手。
“好了好了。”李渐鸿说,“当心被你同窗看着。”
段岭不大好意思,李渐鸿却解下腰畔一把佩剑,说:“给你的。”
段岭抽出那口剑,问:“哪来的?”
李渐鸿答道:“朝一位老朋友‘借’来的,来,爹先教你几招剑法。”
从前段岭成日缠着郎俊侠教他用剑,郎俊侠拗不过,便只授他抽剑、点、格等几式简单的,现在李渐鸿带了剑来教他,段岭简直求之不得。
“抽剑式与点、格,你是会的。”李渐鸿低声说。
“嗯。”段岭答道。
“现在教你‘挑’‘刺’‘旋’‘绞’。”李渐鸿说。
李渐鸿教了几招分解式,问:“记住了么?”
段岭点头,李渐鸿又说:“现在放下剑,咱俩换用掌。”
李渐鸿化剑式为掌式,段岭突然发现,分解以后居然就是那天李渐鸿教的那套掌法,李渐鸿教得非常认真,不厌其烦地让段岭反复打,片刻后又换成剑,再换掌,如此融汇贯通。
段岭打得磕磕碰碰的,经常学了前忘了后。李渐鸿轻轻一勾,错步,示意段岭跟着自己的步法走,父子二人转身,送掌,回剑,李渐鸿遥遥一掠,剑光如水。
那身法潇洒至极,李渐鸿打拳时神情更是十分专注,再回身,抽剑,推掌,段岭不禁看得出了神。
李渐鸿笑了起来,摸摸段岭的头,说:“再来。”
段岭学着李渐鸿,连环剑——掌——剑——步。
“很好。”李渐鸿说,“悟性极高,注意要诀。”
剑法说到底就是无数拆开招式的组合,段岭先前一直没怎么注意,现在李渐鸿一从基础讲起,段岭便觉得武术里头大有乾坤,竟丝毫不少于读书做学问。
足足两个时辰后,李渐鸿方收功,段岭也一身汗水。
这两个时辰里,除了教他剑法,别的事李渐鸿竟是一句未提,直到临走时,李渐鸿才说:“夜深了,赶紧回去睡下,爹这就走了。”
“别啊。”段岭失望地说,李渐鸿却已飞身上墙,在梧桐树后消失了。
段岭:“……”
辟雍馆内一下就放假了,为避战火,随时集合,学生们都不用再集中上课,避免万一有石头飞进来,一死死一群。但祭事坚持大家都留下来——毕竟回家也不比留在馆内安全。
国家危难,学生们抱着五分忧心,却因不用上课而又平添了五分欣喜,唯独蔡闫终日眉头深锁,连带着段岭也陪着唉声叹气。
“我担心那傻子。”蔡闫终于忍无可忍,说,“你担心什么?”
段岭没敢说担心他爹,事实上李渐鸿那身手,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他问蔡闫:“傻子是谁?”
“我哥。”蔡闫说,“庶出的哥哥,成日掏心掏肺地对人。”
段岭安慰道:“不要再想了。”
蔡闫在房中走来走去,说:“我想出去看看。”
段岭放下手里的书,说:“别,太危险了。”
忽然间外头响起一声巨响,元军开始攻北门了,巨大的岩石砸向城墙,北门城楼却甚高,石头投不过来,大家匆忙跑出去,充满恐惧地看着遥远的北门发出巨响。
“别怕。”段岭说,“石头扔不过来。”
紧接着又是一阵流弹,这一次飞进来的,却不是重物,像是什么包袱,一下天女散花般落进北门中,十余个包袱掉进了辟雍馆里,落地时还全是血,头盔叮当乱响。
瞬间辟雍馆内响起惊慌的大叫,那是血淋淋的人头!还戴着巡防司的头盔,脖颈下血肉模糊,少年们喊声不绝,蔡闫差点就要吼了出来。
“叫什么?!”祭事一声怒吼,全部少年都静了。
“头都捡起来。”祭事恢复镇定,心平气和地吩咐道,“送到厅内。”
少年们战战兢兢,将死人的头颅提着头发,交到厅堂内,朝筐里一扔。段岭倒是胆子大,用捧着的。
祭事集合所有学生,在厅堂中直排出去,朝筐中头颅拜了三拜,再着司业送回巡防司去。转身时,段岭看见祭事的眼神,许多事仿佛无须言说,便已铭刻在他的心里。
晚饭时,少年们都心事重重,仿佛生怕有什么东西从城外飞下来,将他们直接砸死,祭事今日却是一如既往,朝众人说:“回去早点睡下,不会有事。”
入夜后,整个辟雍馆内一片死寂,无人说话,几乎没有灯,乌云蔽月。段岭摸黑起来,从榻下摸出一把剑,偷偷出门去。
“上哪儿去?”蔡闫在黑暗里说。
“睡不着,起来走走。”段岭答道。
“我陪你。”蔡闫起身道,段岭忙说不用,蔡闫便不坚持,依旧躺下。
蔡闫辗转反侧,片刻后亦睡不着,便起身推门出去。
“段岭?”蔡闫不见段岭,一阵紧张,赤着脚四处找寻。
转过回廊,突然听见段岭的声音,后院里头一盏灯支在墙头,照着一个身高近九尺的高大男人,撑着自己的膝盖,躬身下来,几乎与段岭贴着脸在说话。
“你什么时候打跑他们?”段岭问。
“等立秋。”一个男人的声音说。
“为什么?”段岭问。
“秋季是金的季节,主兵杀之气。”李渐鸿答道,“是杀人的好时候。”
段岭:“……”
“还有一个半月。”李渐鸿说,“走起,把昨天教的再练一次。”
段岭只得捡起剑,他很想念李渐鸿,但父亲来了,却很少与他闲聊,只是督促练剑。
“不学行不行?”这个时候,段岭只想和李渐鸿坐下来,倚在他怀里和他说说话,哪怕什么也不说,只要李渐鸿在,他就什么都不怕了。
“不行。”李渐鸿一本正经地说,“你不学,多的是人想学,这不错,但全天下的人求着我,我也只想教会你,不教他们。”
段岭笑了起来,李渐鸿又说:“必须让你先学会,我才好放心出去打仗。”
段岭又说:“那今天学完了,你可以多留一会儿吗?”
李渐鸿摇摇头,低声说:“爹很忙,你想说什么?”
“我怕。”段岭说。
李渐鸿问:“怕什么?你手中有剑,身边有爹,虽然爹并未一直守着你,但辟雍馆内绝不会有危险,不要怕。”
段岭放下剑,李渐鸿眉目间带着点不解,却还是认真地坐了下来,拍拍膝盖,让段岭坐在自己大腿上,抱着他。段岭倚在李渐鸿肩前,把白天的事说了,李渐鸿便笑了笑。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李渐鸿听完后,以略低沉的声音吟唱道,那声音非常好听,浑厚而悠远,段岭也读过这首《国殇》,顿时就觉得不再难受了。
李渐鸿朝着段岭,眉毛轻轻地一扬,示意“你明白了?”
段岭心中涌出复杂的情绪,在那个静夜里,李渐鸿用一种简单明了,且毫无说教的方式,令他将自己的灵魂与生死,与哀恸,与整个天地间的兴亡生灭、万象更新联系了起来。
“起来学剑。”李渐鸿起身说。
段岭捡起剑,将昨夜学的练了一次,李渐鸿纠正错误,让他反复练了几次,随口道:“梁上君子,你这么偷看,是学不到什么的,不如回去睡觉。”
段岭:“??”
是时只见蔡闫从柱后快步走出,呆呆看着李渐鸿。
段岭:“!!!”
“世叔。”蔡闫说,“请您教我!”
蔡闫快步上前,朝李渐鸿一跪,段岭吓了一跳,忙上去扶,李渐鸿却伸出手一格,让段岭不要过去。
第25章 立秋
“你学剑做什么?”李渐鸿问。
“我是蔡家人,名唤蔡闫……”蔡闫说。
李渐鸿眉头一皱,说:“你姓甚名谁,我并无兴趣,只问你学剑做什么。”
蔡闫答道:“我哥是军官,我怕他有危险,想学点本事。”
李渐鸿倒是想起了什么,朝段岭说:“他哥就是雪天里去咱们家敲过门的蔡闻。”
段岭点头,李渐鸿便朝蔡闫说:“承你哥一个人情,这便还了你,但你须得谨记,不管学到几成,都不可用来对付我儿。”
“我们是好朋友。”段岭说。
“在后头跟着练吧。”李渐鸿说,“捡一根木棍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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