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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露山河-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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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身后,铁面的军骑铁甲泛着泠泠的寒光,一如那日殷长焕所面对的一样。
  荀未不记得自己怎么从混乱的两军中被殷长煊的人捞出来,眼前全是刀光剑影,兵戈相见,夜里原本素色的长袍溅了几层血,一身狼狈。而那个原本护他出宫的侍卫,已经不见踪影了。
  直到晏离出现在眼前,他才从反应不及的状态中脱离出来,缓慢地思索起自己的处境。
  殷长煊的人一定是带着把他送进天牢的心情护送他这一路的,胳膊被扯得生疼,现在才慢慢地回过劲来。
  这里是宫外的寺庙,这夜守在宫中的文臣,基本上都逃到了这里来,无不狼狈不堪,唉声叹气,只有晏离一个人坐在角落,安安稳稳整整齐齐地,一脸悠哉,连装个样子也不会,还是说,觉得已经没有伪装的必要了?
  荀未一见他就冒火,也不顾周围人见他进来突变的眼神,直直向那人走去,压低声音咬牙道。
  “晏离,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晏离本来都懒得抬头看他,余光瞥见他身上血迹才微微一愣,“你受伤了?”
  “不是我的血,啧,”他抹了把袖子,“少转移话题,这到底是不是你搞的鬼?不要命了,在人间动用法术?”
  荀未气头上,说得有些严重,实际上,丢性命是不可能的,凡人的说法是这样,他改不过来而已。
  晏离做了一个打住的手势。
  “不是我。”
  荀未立即道,“那就是镜仙。”
  晏离:“也不是镜仙。”
  荀未:“除了你俩还有谁?!”
  他声音不觉提高了一点,周围几束异样的眼光投来,晏离白了他一眼,示意他压低声音。
  荀未心想,好嘛,你这个时候倒想起来要装个样子了。
  “还有第三个。”晏离道。
  “第三个?”荀未皱起眉,“是谁?”
  “我说了你也不记得”晏离摊了摊手,“但是可以告诉你,来的这位呢,地位甚至高过镜仙,一定要说的话,和连阙差不多。”
  荀未讥道:“总不能是天帝亲自来了吧?”
  晏离嗤了一声,“他哪有那闲心。”
  “还不闲?”荀未冷笑,“这都弄成什么样了,内忧外患,你们干这损事倒是很拿手啊。殷长焕就是没被贬成凡人,都未必应付得了。”
  晏离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荀未没注意他的表情,头痛地揉揉额角,“现在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这不是挺好?”晏离懒懒道,“国要亡了,任务快做完了,收拾收拾准备回天庭吧。”
  “别开玩笑了,”荀未使劲抓住他肩膀,“那个不知道是谁的家伙违反了天规,擅用法术,分明是不算数的!”
  晏离啪得把他的手打下来,抬头对上他的眼睛。
  “你才别开玩笑了。”他目光犹如实质,刀锋一般,“你会这么说,为的根本就不是那几条不知所谓的天规,分明是是殷长焕,对吧?”
  荀未愣了一下,松开了手。
  从方才开始,一路兵荒马乱而来,都没有静下来仔细思考的机会,他发现,他竟然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荀未默不作声地安静下来,晏离看着他神色变换,不由冷哼了一声。
  “到现在这地步,你竟然还不明白?”
  荀未愕然道,“明白什么?”
  晏离站起身来,“跟我来。”
  他为避人耳目,找了间空禅房,一把将荀未推了进去。
  这地方虽是国寺,奈何殷长焕向来不爱信这些,比不得前朝奢华,塑金的神像斑驳脱落,幽光下弥漫着衰颓的气息。
  荀未稳住身形,回头道,“你干什么?”
  晏离关门站住,神色在模糊的天光下不甚分明。
  他抬起手,张开手心,那上面躺着一小块玲珑剔透的玉石,即便是天光黯淡下,也隐隐呈现出玉中流光溢彩,暗纹咒术,荀未只看了一眼,便知道这绝不是俗物。
  “这是……”
  “有当日因,方得今日果。”
  晏离手中托着那灵石,缓缓收紧。
  “昔日有人在山穷水尽之时赌了一个转机,所以如今它又回到你面前——今世是否能得到一个不同的结局,全看你如何选择。”
  “昭惑,”晏离严肃道,“你只需答我一句话,我就告诉你前因后果,一切缘由。”
  从他拿出那块玉石开始,荀未便感觉有哪里不对劲,他恍惚听着,心底好像在思考,却又像是一片空白。他知道,此刻面前站着的,已不是晏离,而是九天之上的神明,那人手里握着的,是这一场劫难的开端,是他失却的,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的记忆。
  只是,昭惑是谁?
  荀未低声道:“你想问什么?”
  晏离眯起眼睛,“我问的不是从前昭惑,我问的是你,荀未。”
  “逆天改命,或者,顺天而行,如今的你——选哪一个?”


第35章 因果(四)
  沈崇仪醒来的时候,黑沉沉的乌云依旧遮天蔽月,黎明尚未到来,夜空沉静如水,他疑心自己睡了极长一觉,现在已是第二日的夜晚,直到透过城墙,望见火光依旧明灭不止,遥遥看去,如同鬼魅横生般的乱舞,方知夜仍是这一夜,而这一场噩梦夜仍未过去。
  身后忽然有个声音平静地响起。
  “醒了?可有不适?”
  沈崇仪冲着城门方向呆望半晌,听见这声音愣愣地回过头来,光脑袋动,眼珠子都不带转一下,看上去就像傻了似的。
  程奉体谅沈大人素日呆头呆脑的,反应慢一点也没办法。他想了想,伸手在沈崇仪额头上点了一下,一圈水纹似的淡光随动作扩散来去,又迅速消失不见。
  沈崇仪眨眨眼,目光慢慢凝聚到他身上。
  “程……程大人?”
  程奉点点头,难得从面无表情的脸上看出一点无奈。
  “快走。”
  事情又多又乱,可轮到他出口却还是只有简简单单两个字。沈崇仪刚醒,脑壳运转得比平时还慢,实在猜不到今晚这唱的是哪一出。
  他看得出这是城外,旁边不远处就是护城河,距离那一场混乱的中心已远到无性命之忧。空无一人的大街上,只有他们两人在桥边,面面相觑,相对无语。
  就在他揉着脑袋慢慢理着事情的时候,程奉忽然站起来了,沈崇仪连忙揪住他下摆。
  “你去哪?”
  程奉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退一步,又蹲下来,平视着他。
  “我有事,你,快走。”
  今晚听程奉说的最多的两个字,毫无疑问就是快走。沈崇仪本能地感到有哪里不对劲,他攥紧了手里的衣料。
  “为什么只叫我走,你要去干什么?还有,宫中现在怎么样了?你——”他在问到这里忽然想起了昏过去之前的记忆,“你打晕我做什么?”
  程奉淡淡听他连珠炮一样问完,面上神色分毫未变,静静看着他,只是不答。
  这些答案,他可以自己一点点想出来,不用怀疑,只要相信直觉就好。
  “今夜,”程奉忽然淡然道,“一切,都要结束了。”
  “朝堂,皇宫,殷氏,天下,悉数了结。”
  他的神色是一贯的波澜不惊,看不出任何的惊惶或畏惧,仿佛口中所说的事物,都如尘埃蝼蚁般渺小,消失就消失了,丝毫不值得大惊小怪,兀自伤叹。
  世人尚不知,那是神的目光,而唯一的见证者,在直面之前,就已经丧失了勇气。
  春寒料峭的夜里,沈崇仪慢慢感到了一丝凉意,却不是从坐着的青石街上传来,而是自心里随着血液一圈圈扩散,他冷到手脚冰凉,几乎抓不住那人的衣摆。
  桥下冰河涌动,流水和着碎冰咔啦咔啦地一路奔流,这一夜似乎要过去了,明日朝霞升起之时,映照的这座都城,可还是原来的旧姓?
  他听见自己声音颤抖地好似要在风中飘散一般。
  “你一开始就知道,是吗?”
  程奉答:“是。”
  “你一开始就知道,陛下不在宫中。”
  “知道。”
  “你也知道,起义军会今晚攻城。”
  “嗯。”
  “城门为何被破?”
  “我亲手打开。”
  沈崇仪吸了口气,缓缓放开了手中的衣料,他五指空空,撑在冰凉的石阶上,像是筋疲力竭一样,费力地站起来。
  “边关图纸……”他踉跄了一下,背靠着石刻的拱桥扶栏,上面未化的晨霜滑溜溜的,贴上去时一阵渗到心底的寒。
  “边关图纸,也是你泄露的。”
  程奉看着他,蓦然觉得心里有些奇怪。
  沈崇仪每一句都不是问句,他出于礼貌句句如实回应,但看到那人此刻神情后,他忽然不想答“是”了。
  沈崇仪不像程奉一样缺乏情绪,却也很少直观地表露出诸如烦闷抑郁之类的情感。他总疑心自己若将糟糕的心情摆在脸上,便会影响他人的心情。所以荀未看到的,从来都是微笑着的,轻声细语的沈大人。
  但是此刻,他无论如何,也无法让自己再笑出来了。
  程奉沉默不语,默认或是其他什么,对沈崇仪来说,都无关紧要了。今夜之祸,只有一次,他也承受不了,何况再添一笔边关失守。
  “为什么?”逼不得已,还是要问出这句话来,他不知此刻眼神在旁人眼里是怎样的黯淡,他只知道,从一开始,从那些弥漫着风沙味道的信件开始,就没有过真实。
  “你为蛮族效力?为什么,你不是汉人吗?”
  程奉平静地看着他,“我为天效力。”
  荀未苦等不来的天庭特派助手,晏离口中的第三人,真正将图纸泄了个底朝天的人,都是他。
  当日在玉宇琼楼,荀未出门透气一去不回,沈崇仪下去找人,他与晏离独处,一眼识破对方身份,而晏离却对此毫无知觉,直到前几日从京中瞬行至千里之外的边关送图纸时,才被他查出端倪。
  手掌神谕,无所顾忌,这才是天帝命他下来相助的原因。
  程奉这句话是实话,正是字面上的意思,可按沈崇仪的理解,程奉大概是在说殷氏当亡,他只是顺天而行罢了。
  沈崇仪恍惚地点点头,“你竟然这样想……”
  他还想说,你竟然这样卑劣无耻,竟然这样鼠目寸光,竟然这样……冷酷无情。可是到头来,一句也没有说出口,或许是即便到了这个地步,他也学不会当人之面谩骂,又或许是,根本失去了这个必要。
  他白衣单薄地在风中瑟瑟发抖,面上却死灰一般。
  程奉想起来,第一次见这个年轻人,套着宽大的朝服,伸出一截腕子抱着怀里一打保存完好的信纸,紧张又热切地做出接见后生的模样,当日雪落之前,阳光甚好,天高而蓝,他在世时间不长,却也从未再见过眼睛如那般清亮的人。
  而现在,那里面所有的光都熄灭了。
  “单单只救我一人,”沈崇仪颤着声音道,“为什么?”
  程奉心想,这问题挺笨,我想救你,就救了,为何要问我为什么,我又怎知为什么。
  神不动念,可若心有所想,随意变换凡人寿命又如何呢?于他不过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程奉道,“我想,所以救了。”
  想即实现,实现即现实。
  沈崇仪蓦然抬起眼来,依旧是黑沉沉一片,可是露出些许迷茫。
  他会怎么想呢,是面前这人在为过去的情谊辩解吗?他是想说,在欺瞒中,也曾有过片刻真心?
  皇宫的方向忽然传来震耳欲聋的轰炸声,一支烽火哨冲天而起,在天空炸成一片雪亮,沈崇仪这抬头一眼恰映在光芒中,哨光照亮了护城河下的碎冰流水,却未进入他眼瞳分毫。
  他知道,这是失守的象征。程奉那般笃定说的结局,果然要实现了。
  远在战火与喧嚣之外,镜仙在一片寂静中端坐,他闭目幽幽长叹了一口气。
  “你救不了他,。”
  程奉道,“我救得了。”
  镜仙微微讶异,睁眼道,“啊,被你听到了。”
  程奉重复道,“我救得了,我已经救了。”
  镜仙笑而不语。
  “结束了,”程奉看了看京城方向,“沈崇仪,离开这里,回家去。”
  沈崇仪不知道他之前在对谁说话,也没有留心,他愣愣看着京中大火渐熄,喧嚣慢慢平定,甚至,天边开始隐隐显现出淡白的光华——黎明要到来了。
  结束了……没有了……一切。
  “知道了。”
  沈崇仪点点头,似乎果然认同了他的意见一样,收回搁在桥上冻僵的手指,艰难地拍了拍衣服上沾染的灰屑,直到稍微能看得过去点,才踉跄地站直了。然后,郑重其事地撩起衣摆,朝着皇宫方向又跪了下去。
  “臣无能。”他深深伏首道,额头抵在青砖上,寒气逼人,面色也是苍白如纸。
  程奉不明白,但他什么也没说,耐心等着,直到那人再次站起来,神色平静地将目光投过来。
  “多谢你相救,去做你自己要做的事吧。”
  接着,他不再多说一句话,连道别也没有,转过身,慢吞吞地沿着桥边走下去。
  程奉问,“你回家吗?”
  “嗯,”沈崇仪道,“我回家。”
  程奉在原地站了片刻,想不出还有什么事要和那人一起,转过身时,他忽然想起,凡人似乎管这个,叫做分道扬镳。
  走出没几步路,却忽然听背后噗通一声,夹杂着碎冰咔啦的响动,他蓦然回过头,哪里还有那个白色的背影。
  淡淡的天光下,桥上空空荡荡,仿佛那个身影从来没有出现过。
  用不着过去查看,他便已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甚至能看到,当时白衣在空中飘起的样子,像是平添羽翼。但他终究还是不能理解。无论是在天上,还是地下,无论是连阙与荀未,还是沈崇仪。
  “我说了,连城,”镜仙轻叹道,“你救不了他。”
  杀天下人而救一人,这不是神的公允,这也不是人间的法则。
  “宫中失守了。”晏离忽然道。
  他看着面前的荀未,不顾他惊讶的表情,淡淡问道,“还没想好吗?”
  荀未道,“怎么会,殷长煊不是已经……”
  “他守不了的,你应该知道。”晏离道,“对手从来不是凡人,今日要亡殷氏的也不是起义军。”
  如果背后是天意,又何容凡人置喙。
  “你以为皇帝在雁远城又如何呢?那里也守不住了。”
  荀未听到这里硬生生忍住了脱口的询问。都说到这份上了,皇帝那边虽不知情况如何,却也的确是不太可能守住。
  果真是山穷水尽了吗?
  “还是决定不了?”晏离握紧手里的灵石,轻描淡写道,“那就再告诉你一事,就刚才——
  “沈崇仪死了。”


第36章 因果(五)
  荀未觉得自己仿佛听清了,却又并没有理解,每一个字他都明白,凑在一起却像个拗口的字谜,没有前因后果,一头陷在断章里,猜得自己心惊肉跳,脑中嗡嗡作响。
  “你胡说!他阳寿未尽,之前还好好的……”
  荀未说到这里,自己住了口,受不了似的闭了闭眼睛。胸膛微微起伏,好像喘气很艰难一样。
  他现在的状况的确不好,更不好的是,他意识到那是已经发生的现实,这也不是什么显而易见的谜语,或是担惊受怕很久的梦境。
  所有的一切,他知道早就要发生的一切,正在眼前不急不缓地成为现实。
  “我曾看过他的命格,”晏离道,“沈崇仪这人,早慧,也早夭,命理淡薄,终年只有二十四岁,死于城破夜,是自尽。”
  “你少胡说八道,”荀未睁开眼睛,“凭什么,你说他二十四岁死他就得死?凭什么?”
  “这不是我说的,也不是我定的。”晏离还是那副表情,“那是他的命。”
  “放你的狗屁!什么命?哪来的命数?”荀未一把揪住他的领子,“我只看到你们,你们高高在上的所有人,翻云覆雨玩弄手段,以凡人为刍狗!”
  “你现在知道了?”晏离不怒,反而一笑,“那日在牢里同我说天命既定的是谁?”
  荀未颓然放了手,他攥得太用力,松开时止不住地颤抖。
  骆驼背着重重的稻草,殷长焕那个不省心的往上扔了个秤砣,沈崇仪真是好心,轻轻把自己的性命放上去了,荀未倒是压不死,能捱,奈何前世而来的那一丝执念沉甸甸挂在心上,多半步也走不动了。
  晏离这个时候问他要不要逆天改命,根本不是一个赌局,而是一场胸有成竹,运筹帷幄的翻盘。
  最初推演出这一切的人,正是昔日的那个“荀未”。算天算地,连自己也化作庞大棋盘中的一部分,他竟不知道自己从前原来是个疯子!
  “决定了?”晏离问。
  荀未一声不响,面前对坐一座垂眸而笑,满身斑驳的泥塑佛像。它的嘴角早已和两腮模糊成一片,分不清是不是个笑模样,一只眼睛掉了块漆,白森森的,像腐烂的眼珠,只有另一只还算完整,也毫无任何欣赏价值,偏偏荀未从这么个鬼似的佛像脸上,瞧出了一点大慈大悲的意味。窗外一点晦暗的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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