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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露山河-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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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闻殷长焕脚步转向一旁的躺椅,荀未心里舒口气,直起身来,皱了皱眉,义正言辞道:“陛下莫要取笑,红颜枯骨,即便一时不败,也迟早化作尘土。臣虽已老迈,却也不必如此娇矜。”
按凡人的寿命来说也不过四十,就大言不惭老迈是不是有点顺杆爬……荀未自觉失言,但刚才的发言太正直气氛太肃穆,他也不好自掀台子,只好强装镇定地跪在那,等着皇帝陛下发话。
谁知殷长焕半晌没动静,荀未斗胆抬眼瞥了他一眼,却见他斜倚在躺椅上,乌发流泻一肩,再往上,便猝不及防正对上一道视线,好似已经凝聚在他身上多时,水雾隐隐萦绕间竟叫他骤然心惊,只一眼便不敢再看。
前言已述,二十年朝堂中荀未倒也还算得上个翩翩佳公子,自打四皇子出世以来,人民群众审美风起云涌简直不亚于朝中争斗,皇帝能稳拿桂冠甚至荀未也要被压一头,可见此刻看去颇有一种观赏浴后美人之感。
但荀未却并非为此,在缭绕的水雾间,他竟一刹那生出了还在天庭的错觉,那一瞬间看见的仿佛不是人间的帝王,而是九天之上无心无情司掌天规的正法天神。
在荀未残余的记忆中,他只见过那位神明寥寥几面,无一不是遥遥一眼便被那人身上冷淡威压的气势震得退避三舍,别说亵玩了,谅是远观天庭都找不出几个有此能耐。
念及此,他心中有一个疑问实在是憋不住。既是无心无情冷血铁腕,一切唯天规是从,他怎么会知法犯法,得此亡国之君一劫呢?荀未失去大半记忆,连自己是犯了什么事儿都不记得,自然也不无从知晓答案,他拼凑寥寥无几的记忆碎片,依旧百思不得其解。
但,就是方才那一眼,他却也发现了一点蛛丝马迹。殷长焕的目光里,硬要说的话,似乎是比以前多了什么东西。也许是今世为人,肉`体凡胎,也有七情六欲了?可是为什么盯着他,难不成他刚才反驳他揭露他的阴谋惹得皇帝不高兴了?
荀未心中简直以头抢地,就算再世为人又怎样?还是一个德行,只知道闭着嘴阴沉沉地瞧人,猜不透啊猜不透。
他使劲皱了皱眉,努力鼓励自己抬起头来,神色严肃:“陛下?”
殷长焕触到他的目光,不闪不避,直直看回去,道:“朕记得很清楚,十几年前初见太傅起,先生便是这副模样了。”
荀未无奈了,这话题怎么绕不过去了?难不成皇帝陛下今日是非要问出他维持容颜的法子吗?年纪轻轻的整天都想些什么呢。
殷长焕自然不是想些这种有的没的,但他严肃脸下想的事跟这个比也实在好不到哪里去。他只是隔着重重水雾见那人,忽然就想起一件陈年旧事来。
那人在雨中撑着伞遥遥望来的身影,那时也是这般被雨势冲淡得模糊,穿着青衫好似雨中一杆翠竹,越摧折眉目越清晰,雨声淅淅沥沥长短可闻。幼时的他跪在雨中淋得湿透,抬眼见他也是如今一般神情,皱着眉,神色却有些无奈和温润,仿佛传说中的谪仙或某种灵性的精怪。
自那年起一记便是十几年,本以为会冲淡在记忆中,却不想那人容色半分未曾改换,回忆中的神情反倒越勾勒清晰。有时殷长焕见他在眼前,会电光火石闪过些念头:
荀未此人,是否果真是传说中的什么妖物?
第3章 奸臣(三)
殷长焕有时冷眼瞧见朝中结党,会自然而然地想起自己的老师,等他再想缅怀一下师恩的时候,就会陷入一种名叫脑袋空白的状态,因为,他实在想不出,那位朝中呼风唤雨的太傅,当年究竟都教了他们什么……
荀未只在第一天将他们日后需要读的所有书都列出来,从不领读也从不监督,至于若心生疑问,荀太傅如此回答:“心中有疑,皆因书读得还不够,一切答案在向书中求解答之时自可解,不必来问我。”
凭此故作高深的程度,足见此人当年是怎么靠着一张嘴忽悠着先帝走到这个位置的。就连浑身是刺的贤王当年与殷长焕一同受教时都被荀未唬得一愣一愣的,一面暗暗同这位哥哥较着劲,憋着问题不问,卯足了劲狂看书,读得一头雾水晕头转向,活像是被洗脑了似的,由着荀未在一旁抖腿清闲。日后他对荀太傅相看两厌,估计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小时候这部分差点被养成书呆子的经历。
而殷长焕打小起冷静得过头,说白了,有点寡情,他轻易不形成对一个人的固定印象。安安静静读书虽说对他的胃口,他却也未必把荀未的话奉为圭臬。或者说,他的圭臬自在自己心中,一切的事物到他那里都似乎都先经过了这把尺度精准的衡量,才形成自己的判断,更要命的是,他有了什么判断,你绝对无法从他面上神情中辨别出半分。
若是荀未知道他心中其实是这么个弯弯绕绕,必得先啪一声下跪道:“不愧是正法之神!”然后再负荆请罪:“当年忽悠您是我不对!”可惜他这方面神经粗大,当年见俩小孩乖乖自己看书,面上慈爱地笑呵呵,私底下乐得清闲。
在殷长焕那里,朝中掌权的荀太傅,读书时院中石凳上那个遥遥的背影,还有寥寥无几风轻云淡的话语,像是预备好了的各色水墨,摆在空白的画卷边,而他尚且谨慎地未着一笔,只等窥见那人层层身份下真实的那一瞬。直到那个大雨天,他才蓦然溅下第一滴墨。
殷长焕回过神来,见荀未仍皱眉望着自己:“陛下?”
他看着他淡淡道:“朕记得很清楚,十几年前初见太傅起,先生便是这副模样了。”
荀未眉皱深了一瞬,又很快变成了无可奈何的神情。
“陛下若一定要问出个究竟来,臣只能实话实说,这张脸并非是用了什么妖邪之术保存,只是臣从前家境贫寒,往山中拾柴时误食了某种毒草,无钱就医,幸留得一条命。这约是副作用,还有其他什么影响臣暂不知。劝陛下若想寻此草,还需三思。”
荀未面不改色,瞎话顺手拈来,反正他“父母双亡”,死无对证。殷长焕听罢倒是顿了一下:“朕倒是听说过太傅年轻时生活困窘,不想竟至如此地步。”
不等荀未开口,又道:“既是有毒,虽已过去多年,还是早请太医诊断的好。”
荀未越听越觉得他有种要没完没了的架势,只得先应承下来。又天南地北闲扯了几句,看着是时候了,他再行礼道:“陛下,估摸着天色将晚,臣便不打扰,先行告退了。”
殷长焕没作声,垂眸盯着他,半晌才说:“太傅似乎每次见朕都不愿久留,不是百般推拒,就是匆匆离去,”他从躺椅上站起来,在荀未身旁慢悠悠踱了半圈,方道:“朕有那么可怕?”
荀未光听着他这种语气冷汗就一层一层下来了,更别说这人说话就好好说吧,还非靠那么近做什么!他这寥寥数语在荀未心中已经自动转化成“你不做亏心事,怕什么鬼敲门?”的兴师问罪,心说闲聊了这么久终于进入正题了,要杀要剐倒是给个准话,他现在全身上下也就剩一点骨气还支撑着不立马原形毕露了。
殷长焕站他身后,瞧见那玄色官服覆盖下的肩线绷得越发挺直,那人却还面无表情道:“陛下威严天成,臣心悦诚服,并非躲避,只不过恰好有事在身罢了。”
荀未还等着他继续刁难,不想身后的人沉默片刻,竟就这样放过了他。
“罢了,既是先生有事,朕便不多留。”
荀未心里正舒一口气,又听殷长焕道:“还有一事,临近年关,贤王已告诉朕说今年会回京参加家宴,太傅来时,让他一让,莫要再起争执。”
他这一口气没落下去又吊起来差点没给噎死。造孽啊,走了一个又来一个,贤王封地在南方,年年都懒得来京城凑热闹,这次回来做什么?嫌过年不够热闹专门来表演鸡飞狗跳吗?
当着别人皇兄的面,荀未也就忍住了那句破口大骂,只矜持地点一点头,躬身告退。将出去时,又听里面人忽然出声道:“此处温泉行宫采引活水,可直接通往护城河,太傅腿寒严重时,记得常来。”
荀未疑惑地抬头望了他一眼,只瞧见一个模糊的身影,一时也不及细思这话意味,礼数周全地应下来,为他关上了门。
殷长焕撑着头,见外间天光渐暗,京城的冬日风雪呼啸,夜晚来得及早,几乎只在转瞬间。他望着那一点淡薄的光线慢慢消失,目光中幽沉,连灯火也无法照亮。
荀未回到府上,脱了大氅,在跳动的炉火前长吁短叹。
林文德去给他添热茶,见状不由问了一句,荀未心如死灰道:“也没什么,不过是魔王的弟弟混世魔王要回来了罢了。”
林文德:“……”
好端端的,这哪来的孽缘啊……
要说起来,贤王当年还少不经事时,有过那么一段时间对荀未是尊师重道的,可是长大后脑子转过弯来,亲眼见证幼时老师剥下那层温文尔雅的皮相,露出底下那人人喊打的奸臣本性,就果断地埋葬了那点扭曲到十万八千里的最初世外高人印象,从此与他势如水火嫉恶如仇,恨不得拿把宝剑上斩昏君下斩佞臣。
是的,斩昏君。荀未本以为贤王陛下闲的没事做只是对自己这样,没想到对他皇兄也是如此一视同仁,活像个炮仗似的,逮谁突突谁。难为殷长焕每次见他弟弟能做到连脸色都不带变一下,也是非人哉。
一念及此,荀未又想起那个送来的呆呆傻傻的少年,不禁头疼牙酸一起犯,好生难受。
“林叔,白天那小孩叫什么来着?”
林文德顿了一下,颇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小茴。”
“送去后院了吗?”
“没呢,您想干什么?”
荀未拿杯盖拂了拂茶面,看着林文德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呵呵一笑:“不做什么,关爱下小孩罢了。”
小茴已经换了早上被雪濡湿的衣服,没过多久便跟着下人慢吞吞地走到跟前来。
荀未搁下茶杯,满脸慈爱冲他招手道:“小茴?来,我问你几个问题,知道就说,不用怕,知道吗?”
小茴掀起眼皮来看了他一眼,又垂下去,抽抽鼻子,才说:“哦。”
荀未:“……”
感觉自己才像那个脑子有问题的。
他咳了几声,收起笑容,仔细打量了下这小孩,唇红齿白,细皮嫩肉的,活像个瓷娃娃,如果也能不像瓷娃娃那么木就好了……
荀未决定从简单的来,他慈祥地问道:“你今年几岁?”
“十六。”
“你知道贤王殿下送你来干什么吗?”
“……”
“不知道?”
“……”
少年用手揪了揪自己袖子上的毛,像是那上面有什么脏东西似的,揪了一会,又专注地发起呆来。
荀未停下询问,挫败地叹了一口气。若是小茴是以沉默消极抵抗的话,没准他实在受不了就把他送回去了。问题是他根本不是不回答问题,而是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看着都要成佛了似的。
这么问估计也问不出什么来,难道贤王就是想通了这一层,才特意送个二愣子过来吗!问题是这种行为本身也很一言难尽的二啊。
荀未内心沉默了一会,忽然释然地想到:是了,果然像是贤王那个脑子会做出来的事。
他摆摆手,让下人把小茴带下去,心想道:“跟了贤王小孩也挺可怜,送出来了再送回去指不定被虐待一顿呢,大不了搁后院,惹不起躲还不成么。”
等人都下去了,他才想起来一件事,糟心地捏捏鼻梁,吩咐道:“对了,让教书的先生……有点耐心,多照看着点……就从最简单的识字开始罢……”
夜晚荀未照例站在月下,静气凝神,他如今法力微薄,除了容颜不改基本上与凡人无异。唯有在夜间时可以借月华助力与天庭沟通,只是从未得到过回应。他都怀疑天庭是不是把这档子事给忘记了。
当初他领命下界时,曾委婉地表示自己或许并不能胜任如此重要的工作,负责把他丢下来的镜仙笑呵呵保证道:“不会的,天命不可违,天说他哪天亡国就是哪天,不会有半刻差误。到时就算你一时心慈手软,也会自会再派人下去帮忙的,阁下不必如此忧心。”
虽说如此,但现在他怠工怠得就差两腿一伸什么也不管了,还是连传说中那位帮手的影也没见着,眼看着任务是要完成不了了,有时他甚至会自暴自弃地想,当畜生就当畜生吧,虽然没有当神仙舒服,但是说不定比当人好过呢。
林文德走出来,见他愁眉苦脸,替他披了件大氅,又忍不住念念叨叨说:“大人明早还要上朝,这么冷的天站在这做什么?您倒是会说人小茴呆呆的,您自己也不是?”
这句叮嘱本来是没什么,最多深意也不过拿他和傻子比罢了。荀未却听得心里猛地一跳,想起早上听说小茴站在雪里半天不动光望天的事,一个猜测蓦然浮上心头,引得他心里一阵拔凉。
难道说,那可能,或许,也会是某种奇特的通信方式?
荀未顿时感受到了什么叫心如死灰——上面来的朋友,你不会,是个二愣子吧?
第4章 朝堂(一)
荀未第二天上朝时,整个人正处于精神极端亢奋和肉`体极端疲惫的矛盾中,他经历昨晚一事的点醒,蓦然意识到天庭的来客也许不像他想的那样,某一天翩翩地飘到他家庭院伸出友善的援手。而是没准早就像他一样,默默地埋伏在了普通人中。
这么一想,他就立马陷入了一种看谁谁可疑的状态,早上林文德送他出门时也不能幸免,无辜地收到了一串狐疑的瞪视。
上了早朝更是要命。来来往往的朝中大小官员,无论是有事没事的,都会向他行个礼,随口寒暄两句,像是头上顶着几个大字“我就是那个奸细”一样挨个儿在他面前晃了一圈。荀未勉强礼数周全地冲每人都淡淡点了点头,心里已经把那个装神弄鬼的同僚摁着打了一顿。
正精神不济间,忽得听见身边有人声音关切地问了一句:“大人脸色不好,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荀未一听见这声音便心里一个激灵,心想重点怀疑对象来了!
他在朝为官的这二十年,碰见的形形色色的官员,主要分四类,一类是极尽阿谀奉承之能,全都被荀未偷偷记在小册子上的人,一类是对他深恶痛绝,每天都在用生命和他作斗争,连路上见着了都忍不住抓花他那张脸的人,这类人荀未心里敬佩,遇到了则是能躲就躲;还有一类对他视而不见,畏而远之。这一类人朝中占大多数,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堵上自己全副身家九族性命,来跟一个在朝中呼风唤雨的帝师对着干,但也不愿意违背自己心中的忠义,只好取中庸之道,但私底下恐怕也是唾弃他的。
这剩下的一类,是专门为一个人分出来的,正是面前这位柔声细语的礼部尚书——沈崇仪。
跟荀未这把老气横秋的老骨头不同,沈崇仪是个俊俏的小青年,堪称朝中一枝花,只不过,这枝花是朵奇葩罢了。沈崇仪家世背景一般,父母皆是江南布衣平民出身,在读书上却天资聪颖,是上一届方金榜题名登堂入室的状元郎。
只是这位状元郎的性格实在是……软出了水。荀未从天上到地下,就没见过脾气这么好的人。之所以说他可疑,是因为他对荀未这等奸臣既不唾弃也不敌视,寒暄说笑,相处如常,甚至还会常常像刚才那般送来春风般温暖的关怀。
这种事若是换个人来做,荀未一准起一身鸡皮疙瘩,蹦三下掉一地的那种。可是沈崇仪做来,却并不会令人觉得他心中别有所图或是表里不一,只能说他的确就是那种性子,江南水乡里养出来的,温温和和不急不躁的,对谁都是如此,自然也没法跟谄媚沾边。
荀未曾以为他这种性子必然在官场吃亏,可是沈崇仪此人脾气还能好得很有原则,不卑不亢,也是令人折服,尤其跟仁义礼智信沾边的,简直比荀未这种老古董还顽固。他其实一直都觉得像沈崇仪他们这种读书人——读书读到状元之类阶段的,纵使明面上看显不出来,内里也一定早就读书读坏了脑子,有种别具一格的呆气。
后来荀未思来想去,终于难以忍受地给沈崇仪单独划出一类,日后不论做畜生还是做回神仙,谨以此纪念曾经遇见的一位上天入地难寻的奇葩。
但是现在他回想过去种种,猛然惊醒,这等奇人怎么会是个普通人呢,他真是太天真了。
此刻见到沈崇仪,他只想过去给他一个虎扑,然后再摁在地上揍一顿,都这么久了啊!大家都是同乡的,不好好表明身份,整什么幺蛾子!
沈崇仪沐浴着他炽热的目光,依然保持微笑的表情上仿佛冒出了一个问号。
荀未见状恢复肃容,但他自觉已经用神情表达出了“不用装了,我已经看透你了”的意思,当下只摇头道:“我无妨,劳大人忧心。”接着用意味深长的目光注视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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