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横赌-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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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山现在已经冷静下来了,他冲孔大狗说:给他松绑。
孔大狗就睁大眼睛说:大哥,他这条狗上次差点要了你的命,他该杀。
松绑。冯山厉声又说了句。
孔大狗等兄弟不情愿地松开了槐。
槐活动活动四肢,仰着脸,把鼻孔冲着天说:姓冯的,看你还是条汉子,你输给过杨六一条手臂,最后赢了杨六,让他暴死,这我都知道。今天我也要和你赌一次。
冯山望着眼前的槐,他就想到了菊香,他和菊香从小就被父母指腹为婚,如果自己不赌,菊香一定会成为他的女人,也许菊香就不会死,儿子自然也会是槐,他就不会拉着一拨人马上了二龙山,如果是那样,他们一家三口人会干什么呢?冯山无法想象,他一想起上吊自尽的菊香,心里就撕裂般地痛一下。菊香嫁给了痨病鬼丈夫,可她却忘不下冯山,就是在这忘不掉的情感中,他们有了槐。槐小的时候,菊香一直让槐叫冯山舅。后来冯山娶了文竹,槐便再也不叫舅了,每次见到他就像见到了仇人似的。冯山曾和菊香说过槐,菊香望着冯山一脸无奈地说:槐是个冤家呀。冯山也曾和菊香商量过,告诉槐事情的真相。菊香的眼泪就下来了,最后菊香咬着嘴唇说:这个冤家现在咱们说什么他都不会相信,他一直说要杀了你,等以后有机会我再和他说吧。
菊香后来就把真相说了出来—槐是冯山的儿子,可看到槐从南山上下来投奔日本人后,她还是用三尺白布把自己吊在房梁上气绝身亡了。
他望着槐,眼神复杂而又古怪。
槐站在冯山面前不依不饶地说:姓冯的,你以前算是一条好汉,你赌赢过杨六,今天我就是要和你赌一次。
半晌,又是半晌,冯山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赌什么?
槐就说:我赌那两只橡胶桶和你的命,要是你输了,把那两只桶给我送下山去,然后你找个地方把自己埋了。
正文 中部 细菌(16)
冯山脸上的肉动了动,他的呼吸又有些急促,他就那么古怪复杂地望着槐。
槐又把鼻孔冲着天空说:姓冯的敢还是不敢?
冯山没有说话,眯着眼睛望着槐。
槐又说:姓冯的,你可以把我弄死在这里,我上山前什么都想好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冯山望着槐,一下子想起了二十年前的自己,他抱着为父母复仇的心态走上了赌场,和杨六的恶赌,先是输了左臂,最后又赢了杨六的命。他望着眼前的槐,就想起青春年少的自己,眼前的槐俨然就是二十年前的自己。半晌,又是半晌,冯山冷冷地问:要是我赢了呢?
槐说:那就随你处置,我既然上山了,就没想过活着下山。
冯山吁口长气说:我只有一个条件。
槐冷着嘴角望着冯山。
冯山说:我赢了,你就离开日本人,去哪都行。
槐嘴角挂着冷笑道:依你。
冯山也笑了笑,他从腰间拔出那把盒子枪,扔给了孔大狗。孔大狗接过枪就叫了声:大哥—冯山挥了一下手,众人就都噤了声。他们知道冯山的脾气,说出的话,泼出去的水。
冯山做完这一切似乎想起了什么,他向木头小屋走去。他推开小屋的门,文竹正在透过窗口向外望着,此时,她仍然是那个姿势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
冯山叫一声:文竹。
文竹没有回头泪已经流了下来,她哽着声音说:你真要跟他赌?
冯山没有说话。
文竹抽泣着说:你赢了杨六,你发过誓再也不赌了,好好跟我过日子。
冯山沉默了一会儿道:这次是为了槐,也是为日本人,我就再赌一回。
文竹转过身,她满脸泪痕地说:你可是他的爹。
冯山的身体抖了一下,他的脸白了一下道:他要不是槐我还不和他赌。
正文 中部 细菌(17)
说完这句话,冯山就走出小屋,他知道他一直走在文竹的目光中,就像当年他每次和杨六去赌,文竹都站在门口目送着他一点点远去,也迎接着他一点点走近。风吹着他的空袖管一摇一荡,他向二龙山上的鹰嘴岩走去。槐跟着,孔大狗等一帮兄弟也尾随在后面。
鹰嘴岩就是二龙山顶上突出的一块像鹰嘴样的石头,从山顶的石头上突出去,下面就是深不见底的深渊。
冯山走到鹰嘴岩旁停下了脚步,指着那块石头说:今天咱们就赌这个,看谁先掉下去。
冯山说完率先走到鹰嘴岩的岩石上,他让人找来了两条绳子,一头系在山顶的石头上,另一头系在了自己的腰上。冯山做完这一切,把另一条绳子递给了槐,槐没接绳子,冯山说:你不是死赌,理应系上绳子,这样才公平。
槐深深地望了他一眼,把绳子一头系在腰上,绳子的另一端同样系在了山顶那块石头上,远远望去,他们两人就像一棵树上长出的两根树枝。
孔大狗等一干弟兄站在远处惊诧地朝这边望着。
冯山喊:你们回去,该干啥就干啥。
没人回去,他们要见证自己的大哥是如何赌赢的。在二龙山方圆百里都知道这个传奇人物冯山,当年他和杨六赌得轰轰烈烈的故事至今仍然流传着。后来冯山收手了,来了日本人之后,就拉一干人马上了二龙山。他们都冲着冯山而来,冯山是他们心目中早已景仰的英雄。今天的横赌,没人相信他们的大哥冯山会输,他们的大哥是在横赌窝里混出来的。他们要一睹冯山横赌的风采。在他们眼里,冯山潇洒无比,他站在悬空的岩石上,山风吹起他的空袖管,像一面招展的旗。
冯山和槐站在一起,他们之间的距离只有两步之遥。他还没有如此近距离地和槐相处过,这就是他的儿子,他的心里渴盼着也纠结着。他不怀疑槐的血性,因为槐的血液里流淌着他的骨血,只要了解自己也就了解了槐。冯山挨着槐站在那里,他百感交集,他真希望喊一声“儿子”,可他喊不出,他就是说出来和菊香的隐情,这时的槐也无法相信。
苍茫的冬日,在西天中抖了一抖,天就暗了。有风掠过,这是山谷中的风口,满山的风似乎都要从这里经过。
槐的脸有些苍白,寒风一点又一点地把他浑身的热量带走了。槐敲着牙帮骨说:冯山,要是你输了,你就从这悬崖上跳下去。
冯山也打着抖说:槐,你输了,就离开日本人,干啥都行。
槐说:我说话算数,希望你说话也要算数。
两个人就那么凝望着,冯山的眼里有爱怜、宽容,甚至还有希望。槐的眼里只有仇恨,他的眼睛恨不能射出子弹。
正文 中部 细菌(18)
槐打着抖说:冯山我一定要赢你,为我娘报仇。
冯山说:你娘是你气死的,她的死和我无关。
槐又说:我娘对你那么好,可你辜负了她。要是你娶了我娘,我娘现在一定坐在热炕上吃香的喝辣的。
冯山不知说什么好了,他以前动过娶菊香的念头,那时她得了痨病的丈夫还活着。可那会儿他还是个赌徒,他的目标还没有达到,他不可能娶菊香,就是他娶,菊香也不会嫁给他。再后来菊香的男人死了,他也赢了杨六,把当年父亲输给杨家的母亲又赢了回来,可惜那只是从杨家坟地迁回来的尸骨了。他把母亲的尸骨和父亲的尸骨合葬在冯家坟地时,他喊了一声:爹,娘来了—便泣不成声了。作为男人和儿子,他的孝已经尽到了。他身上也是一身轻松了,他最大的目的完成了,他就换了个人似的。文竹是他从杨六手里赢来的,活赌变成了死赌,不知从哪一刻起,文竹走进了他的心里,他也走进了文竹的心里,他发现时已经走不出来了。他知道自己这一生注定要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是因为他的心,他一刻也没有平息过。菊香不可能和他过这样的生活,他太了解菊香了。因为赌,菊香父母说死也不同意菊香嫁给他,他也不想让菊香为他提心吊胆,他只能过着属于自己的生活。在和杨六最后赌博的日子里,文竹走进了自己,他顺理成章地娶了文竹。当年他娶文竹时,菊香曾私下里对他说:冯山,这都是命,咱们的命从生下来就不一样,要是下辈子有缘,你再娶我。菊香说完这话时,冯山已经泪流满面了。他只对菊香说了句:菊香,我对不住你。
后来冯山明白,不是自己对不住菊香,是自己的命对不住菊香,他希望菊香好,才不能娶她。
鹰嘴岩上的风大了,这条峡谷是一个风口,山顶上风平浪静时,鹰嘴岩这个地方就经常风声大作。天已经黑了,风裹着毛毛雪针扎火燎地砸在冯山的脸上,他用余光观察着槐。槐凭着年轻气盛,刚登上鹰嘴岩时,甚至想拒绝用绳子系在腰上,他和冯山这一赌,没想过自己会输。他此时恨不能巴望鹰嘴岩上的石头断裂,让冯山摔下山崖,但他很快又否定了这种想法。虽然他第一次赌,又是和冯山,冯山和杨六赌的那段时间,母亲牵着他的手,一次次目送着冯山走出自家小屋,又一次次走回来。槐知道母亲菊香在为冯山担惊受怕,在冯山和杨六疯赌的日日夜夜,母亲茶不思饭不想,有时槐在梦里醒来,经常看见母亲面对着油灯泪流满面。他至今也不明白,自己的母亲菊香为什么要为毫不相干的冯山这么提心吊胆。
正文 中部 细菌(19)
但槐承认,每一次冯山离开家门时,都是一副淡定从容的神情,他冲娘笑一笑,轻声说一声:我去了。然后伸出手在他头上抚摸一下,就头也不回地走进风雪中,他的背影义无反顾,潇潇洒洒。年少的槐每次看着潇洒的冯山远去的背影,他就在心里说:日后我也要成为像冯山这样的男人。
冯山潇洒地去了,又淡定地回来,每次回来,他都豪气地脚踩着灶台,风卷残云地把娘给他做的饭菜很快吃光,然后抹抹嘴,冲娘和他温暖地笑一笑,然后像山一样地倒在炕上,雷鸣般的鼾声便响彻整个小屋了。就是那次,冯山输给杨六一条手臂,他甩着空袖管一荡一荡地回来,他的眼里冯山已经出神入化了。
冯山虽然是个赌徒,但他输得光明,赢得磊落,冯山男人的形象已经在他心里入神入境了。他多么希望自己的母亲能嫁给这样的男人啊,他一看到冯山心里就踏实无比,也有一种男人的力量,从心底里冉冉升起。可惜后来的结果就阴差阳错了,从那时起他就开始恨冯山,恨的结果就是想置冯山于死地。他这次上山是怀着鱼死网破的心境,日本人的细菌和他没有关系,在南山当绺子时,他知道南山那伙绺子无论如何也不能和二龙山的冯山抗衡。他投靠日本人就是想借日本人的刀杀了冯山。他知道如果这次赌输了,还有日本人继续对付冯山。冯山一伙伏击了日本人,且夺走了细菌,日本人是不会放过冯山的,他从竹内大佐眼神里看到了这一点。
风越来越大了,槐临上山时,脱去了宪兵队的衣服,换成了羊皮裤袄,可这些衣物似乎仍抵御不住鹰嘴岩上的寒冷。他的身体开始发抖,上牙和下牙不由自主地敲击在一起,发出咯咯的声响。他极力克制着自己,但越是克制越是抖得厉害。
孔大狗一伙人,一直在远处看着,他们都为冯山担心。冯山几次让他们回去睡觉,但他们没有人动,他们站在黑暗中,默默地陪着自己的大哥。
在这期间,孔大狗差人给冯山送来一只烤鸡,还有一壶老酒,这是冯山平时最爱吃的食物。鸡香和酒香瞬间弥漫在了鹰嘴岩,冯山没有看那食物,把装鸡和酒的托盘用脚送到槐的面前。槐连看都没看,就一脚踢飞了鸡和酒,半晌,又是半晌,峡谷中才发出铁盘和石头撞击的声音。
孔大狗一伙人就喊:大哥,和这条日本人的狗还讲啥君子,一脚把他踹下去得了,省得你挨冻受罪的。
冯山不理会孔大狗这伙人的喊叫,闭上了眼睛,骑马蹲裆式站在鹰嘴岩的石头上。孔大狗这伙弟兄太了解他们的大哥了,大哥认准的事就是有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正文 中部 细菌(20)
那一晚鹰嘴岩上的风很大,雪也很大,天空还打了几声惊雷,这是一种比较少见的现象,冬天打雷冯山还是第一次见。随着雷声和电闪,槐终于崩溃了,他“呀”叫一声一头从鹰嘴岩上栽了下去。那条系在腰间和石头之间的绳子把他吊在了半空。
当槐醒过来时,他已经躺在山顶木格楞小屋里了。他坐起来,绝望地望着冯山,冯山坐在他头前,正吃肉喝酒,见槐醒过来,把肉和酒往槐面前推了推。槐不看这些食物,哑着声音说:我输了。
冯山用被口抹了一下嘴,潮湿着声音说:你该离开日本人。
槐说:男人说出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他说完挣扎着坐起来,摇晃着向门口走去,这时他又回了一次头道:冯山你听好了,咱们的事才刚刚开始。
冯山大声地说:来人,送客。
天早就亮了,孔大狗一伙弟兄们挟着槐向山下走去。
槐离开二龙山,他立住脚,突然跪在地上,他抱着头号哭起来。
孔大狗等人见到冯山时,便红着眼睛说:大哥,为啥不杀了这小子?这小子该死。
冯山狠狠地看了一眼这伙弟兄,一字一顿地说:你们听好了,以后不准动他一根毫毛。
众人就不解地望着他。
冯山又说:我让他离开日本人,不再给日本人当狗。
孔大狗就急赤白脸地说:这小子在南山那会儿就不地道,他连带他入道的大哥都杀,现在又投靠了日本人。他会守信用?
冯山没说什么,仰起脖子把酒壶里的酒喝光了,然后只是笑一笑。
半晌,冯山才说:日本人没有要回细菌,他们是不会甘心的,让人下山去二狗那打听一下消息,看日本人还有啥招要使。
孔大狗应一声就出去了。
正文 中部 细菌(21)
六
竹内大佐面对灰头土脸回来的槐,他知道槐这是惨败而归。
昨天槐单枪匹马走向二龙山时,他知道槐这是找冯山横赌了。竹内大佐先后两次来过中国,第一次是十几年前的垦荒团,那时日本人还没有那么大野心,想一口吞掉中国的土地。日俄战争之后,日本人以胜利而告终。从那开始日本人向中国作了一次迁徙,把整村的人迁到了中国,对外称为垦荒团。他们来中国时,也以整个村屯为建制,在东北辽阔的土地上开荒种田。那会儿,竹内是这个村屯的头领,他一边组织日本人播种收获,一边和中国人打交道。当时,中国人虽然仇视日本村屯的人,但还没达到剑拔弩张的地步。竹内作为日本垦荒屯镇的代表,到处周游着和中国人打交道。
民不聊生的东北大地,横赌就已经开始盛行了。竹内曾亲眼看见中国屯里因横赌输了房子和儿女的家庭,赢了的不见喜色,输了的双眼充血,等待时机,以待再战。砍胳膊截腿的赌徒没有一丝愧色,他们空着袖管或裤腿,迎风而立,冲着茫茫雪地狼一样地号叫。竹内曾被这种民风民俗深深地震撼过,从不解到震撼的同时他也被这个民族吓住了,这些亡命之徒,面对着生死,妻离子散,连眼皮都不眨一下,为的就是一个赌和信誉。竹内那时就把中国的横赌理解为血性。他从骨子里把中国人深深地敬佩了。这是一些表面上看去麻木甚至愚钝的人,一旦灵醒了,将是可怕的。日本人的武士道精髓就是中国人横赌的精神。
槐和冯山怎么个赌法竹内不知道,但他知道,一定是悲壮和惨烈的。他目送着槐的背影,一种说不清的东西在他心里升腾起来。他不知道槐是输是赢,但无论输赢,他想到的是在七天之内无论如何要把丢失的细菌找回来,他的脑袋搬家是小事,整个竹内大队都将不存在了。日本人精心研制的成果也将荡然无存,他知道这种分量。
槐走后,竹内就找出了那副一直随身而带的“中国牌九”,那还是十几年前来中国垦荒时的纪念品。他了解横赌后,就开始对“中国牌九”感兴趣了,就是这几张纸做的牌,就能产生那些惊天动地的后果。一张桌子,一盏油灯,两个人,昏天黑地地冲着一副纸做的牌,牌上画着抽象又具体的小人,那一个个小人,像一只只神灵似的,偷窥着外面的世界。从对中国的横赌感兴趣,到对纸牌着魔,到他会玩这副纸牌,渐渐地竹内感受到了这副牌里的奥妙和精髓,便一发不可收拾。回国后他仍带着这副纸牌,又一次来到中国,他成为大佐,纸牌仍带在他的身上,有事没事地就拿出来把玩一番。在竹内的觉悟里,研究中国的文化就要从这副纸牌开始。
正文 中部 细菌(22)
灰头土脸的槐出现在竹内面前,竹内没有说话,槐盯着竹内的脚尖说:竹内君我输了,从此以后我不能再为你效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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