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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葬-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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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往后退,抓到剪刀,心中安定了些。不,她不能刺杀了他,她的责任是敷衍他,套他的话。当她在他的手中的时候,她没法子不抵抗。她本能的要保卫自己,保卫那比身体更重要的,那比历史还久远的,一点什么近乎神秘的东西。现在,剪刀在手,她把那点顾虑减轻,而把注意全移到石队长的嘱咐上来。她既要保卫自己,象任何一个女性所必为的;同时,她也要敢于战斗,象一切在抗战中英勇的女性那样勇敢。她不大会作这些,但是她必须去作;私人的,文城的,全国的,仇恨,逼迫她必须去作。她把气壮起来。
“不用挡着门,我不跑!”她随便的用手理了理头发。“跑?你敢喊一声,我就枪毙了你!”他垂下手来,摸了摸身上的枪。他确是急了,象一条发了性的野牛那样着急。这时候,梦莲在他眼中只是一块泄兽欲的肉,得不到这块肉,他就打死它。
“我不会喊叫!”梦莲轻蔑的一笑。“我给了你我的戒指,还能反悔吗?你想想!”
“你想想”这三个字,在这种时节说出来,有多么不合适;可是,唯其极不合适,仿佛才有些特别的,想不到的作用。他开始思索。
“你要我!”他楞了一会儿才这样说。
梦莲并不愿和他多费话,可是唯有费话才能教他的野性慢慢的减退。“谁要你?我要你干吗?”
这些没用,无聊的话果然教他心中痛快了点;他的智力只能欣赏这种没用无聊的驳辩。
他笑了。
他凑近来一点。不是强迫,而是央求:“给我!”他等了一会儿。见她不语,他找补上:“你要什么,我给你什么!你知道吗?新近来的东洋官答应了我,教我作会长。以前的东洋官们要礼物,不要钱;新近来的这位要钱,也要礼物。我已经送过去这个!”他得意的伸出三个手指,颇象童子军行礼似的。
“三万?”梦莲故意的摆出笑脸。
他得意的点了点头。“反正你爸爸也老了,这不算我顶他。他退下来,我上去;我是会长,你是会长太太!你要太阳,我都可以给你掰下一块来!好不好?好不好?给我!给我!”他又慢慢的往前凑。“你已经是我的人了。何必呢,早晚不是一样?”
梦莲不敢假作媚态,那适足以引逗他的火。同时,她也不敢太强硬,惹翻了他。她只摇了摇头。然后,她把眼钉在他的脸上,教他知道她一点也不怕他。“等一等!婚姻大事,哪能这么潦草?我问你,这些日子,城外是不是打仗呢?”“打呢!关你什么事?”
“打的怎样?”
“我不大知道!”
“你还会不知道?”
“东洋官不说打仗的事。”
“呕!你一点也不知道?”
“嗯,知道一点。大概中国兵打了两个胜仗,都退了!”“都退了?”梦莲的心沉落下去。她想:假若国军撤退,石队长就也必不久离开文城;一山的仇怎么报呢?假若不能报仇,她何苦忍辱受耻的和二狗敷衍呢?她想立刻用手中的剪刀!
当她这样横心的时候,她的泪反倒无可遏止的流下来,她想起来一切。一山与她,都这么年轻,可是一山已经死去,她也得结束她的性命!她不怕死;因为死,在敌人的魔掌下,已是家常便饭。她只是觉到一种孤寂——到死的时候,还没有一个亲人安慰她几句。不错,死后也许能和一山在一处。可是两个魂是否还有青春所应有的愉快呢?
偷偷的把剪刀藏在背后,她看着二狗往前凑。
二十五
假若二狗再前凑一步,虽然他不一定死,可是梦莲的剪刀必会刺伤了他;自然,也许他的手枪会打死梦莲。
搁在平日,二狗与梦莲无论如何也不会凑在一处,演一出喜剧或悲剧。战争,可是,动摇了一切,改变了一切。它使正与负会同时立在一处,良与恶同时昌旺。它不但杀人也要消灭人间的正气。人,在这时候,须胜过战争,才能使正义胜利。被炮火烧杀恐吓住的,一低头,一屈膝,便把自己从国民的名册上勾销了。把一时的利益看成千载一时的机会的,便丧失了永生。梦莲很弱,可是有一颗安正了的心。只要她的一点热血沸腾起来,她便会胜过了战争。她未必能刺死二狗,但是她的决定是和正义一样伟大的。
正在这个时候,田麻子来找二狗。
“你来干什么?”二狗发了脾气,因为田麻子打断了他的求爱的进行。
田麻子的三角眼往下扣了两扣。“有要紧的事!请你老出来!”
“什么要紧的事?就在这儿说吧!梦莲不是外人!”二狗指了她一下。
“梦莲”从二狗口中叫出来,使梦莲的胃部向上翻了一下。可是,她压住气,勉强的摆出点笑容,向田麻子说:“对啦,就在这儿说吧!”她要听听他们的话。
田麻子的暗黄色的脸上显出为难的样子,他不愿当着梦莲的面谈话。
“他妈的你说呀!”二狗对田麻子没有好气的说。他决定不离开梦莲。“这,”他又指了她一下,“是我的太太!”
与其说是因害羞,不如说是因发怒,梦莲的脸一直红到了耳根,她咽了一大口吐沫。咬上牙,她决定再忍耐。田麻子的嘴唇颤动了几下,而后将三角眼闭了一小会儿:“那么,待会儿再说吧!”他要往外走。
“回来!你又闹什么鬼呢?说!”
田麻子无可如何的立定。
“说呀!你有什么毛病吧?”
麻子也咽了一大口吐沫。凭他当年的工夫武艺,他看不起二狗。凭二狗的出卖他,他恨二狗。可是大烟毁了他的身体,也消灭了他的志气。他得服从二狗,巴结二狗。“什么事?”二狗急于听完话,qǐζǔü把麻子赶走,好继续向梦莲求爱。他心烧着一把欲火,而只有梦莲的屈服才能使他心中平静;他决定教她屈服。到必要时,他会掏出枪来。“那什么,那什么,”田麻子的嘴唇象秋风吹动的树叶,一劲儿颤动。他老想作坏事,因为只有为恶才能赚来大烟。他又老不能忘去当年的英勇漂亮,而当年的光荣是以义气为基础的。英勇与衰颓,义气与作恶,在他心中常常交战;他常常后悔。可是,大烟使他的后悔失去改过的决心,他越后悔,越颓丧;结果,他常带着悔意去作恶,后悔反给他自己一点安慰,他会绕着圈子原谅自己。
“到底是什么呀?”二狗催了他一板。
梦莲轻轻的坐下,揉了揉太阳穴,她觉得头痛。“那个——”田麻子又迟疑了一下。
“你看看去吧!大概王举人教他们给‘请’了去啦!”
梦莲听得出那个“请”字是另有一个意思。在文城,被敌人绑去的与被请去的都会永远“失踪”。她极快的立起来,想问个详细。可是,她说不出话来。不错,举人公是她的父亲,而且是极慈爱的父亲;但是,由国家民族的立场来说,他是汉奸。她没法不关切他,又没法不怨恨他。她不能只顾父女之情,而把更大的事情忽略了。
“教谁请去的?”二狗问。
“东洋人!”
“什么时候?”
“刚才!来了四位宪兵!”
“为什么?”
田麻子的唇动了好几动,但是没出一声,他的三角眼往下扣着,不敢看梦莲。
“为什么?”梦莲凑近,问了声。
麻子的嘴唇颤动得更厉害了。
“你去看看吧!”梦莲假意央告二狗,“他是我的父亲!”“对!他是我的老丈人!”
二狗得意的笑了笑。“我去,马上去,马上回来;你等着我!”他用手摸了她的脸蛋一下。
二狗往外走,田麻子随着。梦莲一把抓住麻子的腕子,“你等等!”
田麻子的绿脸上出了汗。
杀一山的是他,他知道一山是梦莲的未婚夫。现在,他又陷害王举人,梦莲的父亲。他不怕杀人,但是他始终没有完全杀死自己天良。同时,梦莲是这么瘦弱,纯洁,正道,他觉得对不起她!
“来!告诉我怎回事!”梦莲扯住他的袖口。
“姑娘!你快走!一刻别再耽误,快走!”
“走?”
“逃命!”田麻子的汗出得痛快了一点。“我无恶不作,我是坏蛋!可是,我愿意救你的命!快走!”
“到底怎回事呢?”
“不要再问,赶快出城!我对天鸣誓,我没对你扯谎!”说完,他夺开胳臂,象条钻出网眼的鱼似的跑出去。梦莲想镇静一会儿。但是,一山、二狗、石队长、父亲、文城、敌人、战争……象同时烧起的火头,她不晓得应当先去扑救哪一个。她想倒在床上去慢慢思索,但是二狗的压迫,父亲的被请去,与田麻子的警告,已经使她感到危险;这已不是慢慢思索的时候了!她身上出了汗。东看看,西看看,她决定不了什么。可是她的脚自动的往外走。走到门口,她又赶快走回来,她用力扯开抽屉,抓了一把戒指一类的首饰,塞在口袋里。然后,她抓起件大衣,披在身上。披上了大衣,她更慌了。她仿佛已经看到危险。腿上的肉发着颤,她匆匆的走出去。
经过外院,她往父亲屋中打了一眼,没有人。她想进去看看,可是她的发颤的腿不敢停。她象被什么恶鬼驱赶着似的走出大门。她着急,恨不能一步跨出城门去。但是,她不敢跑,恐怕惹起注意。她不快不慢的走,每一步都踏在针尖上。她觉到不能忍受的寂寞孤独。
她已经失去可以作她的终身伴侣的一山,现在她又失去了父亲,失去了家。她舍不得家,但是她决定不再回去,而且不敢再多想;她知道再往下想,她的腿就会软得不能再走一步。
她切盼遇见石队长,她的眼往四处瞧,希望能从什人中把他找到。找不到他。她的脚步慢下来:上哪儿去呢?
她的脚步又加快了:她想起松叔叔,她出了东门。松叔叔的家好象比她自己的家更美,更安全;松叔叔的家是她能得到自由的起点。她加速了脚步,她看见了希望。她想起当初为和一山定婚而逃往松叔叔的家里那一幕喜剧,那时候,她是多么幼稚,天真,可是也多么快乐自由。那时候,她的唯一的敌人是父亲,而父亲也不过是只要多管点闲事,并没有,丝毫没有,伤害她的意思。现在,她变了,变成了个没有快乐与自由的人;她须用她的脑子、眼睛、手、脚,去对付真正的敌人——她自己的,也是全国人的,敌人。她感到孤独、难受;可是也有点得意:人是要长大的,不能老是小孩子。她低着头看了看自己的脚,鞋上满是黄土。她觉出来,她已不是个孩子,而是个小妇人,一个没有结过婚就守了寡的小妇人,一个失去一切而还得挣扎奋斗的,一个由无忧无虑而变为家破人亡的小妇人。什么是前途?谁知道。她只知道她须向前走。她不能再退回去。生命、年岁、遭遇,都不能向后退。她得勇敢的前进;过去的不会再回来;眷恋、怨恨,是最没有价值的。她觉得孤独,可也觉出点独立的精神;她感到前途的空虚,可也感到一种渺茫的充实;生命的力量会把空虚填满,使它充实。
这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钟。昏黄无力的太阳象要偷懒早睡似的,已离西面大山的山头不远。大地上薄薄的罩着一层比雾干燥轻淡的烟、给山、林、房屋,一点寒意与淡淡的灰色。寒鸦成群的缓缓的飞,彼此相怜相唤。梦莲不敢往远处看。大地上的寒、远、荒、静,使她害怕。她的身上已出了汗,而脚上更加了劲,她几乎是小跑着了。她只盼快快到了松叔叔的那片松林:松林的茅舍会给她安全与温暖。
离松林不远了,她放缓了步儿,喘喘气。微淡的阳光使松树的绿叶发黑,朝西的树干上有点微黄。黑绿的松叶上是浅灰的天。她不愿再看那天上的使人心寒的颜色,她愿立刻钻进松林去,那黑绿的松叶好象是一团团的最有力的什么神秘的东西,会抵抗风雪冰霜。从前,她总以为这一片松林是一首浪漫的诗,是情人们幽会低语的地方。现在,她觉得松林代表力量,没有半点浪漫气息,而是老老实实的立在那里抵抗着风寒。她自己应当坚强,象那些松树似的。
她看见了松叔叔的草房。草房的顶子也是灰黄的,可是在她眼中却好象有些和暖的热气与金光。她向着那光亮的地方飞跑,希望立刻看到松叔叔的和善面孔。
离茅屋有五百多步吧,地上有三尺长的一块红的东西。天是灰的,山是灰的,太阳是灰的,四处的烟雾是灰的;在这灰寒的世界里忽然看见一块红,梦莲的眼睛昏花了一下,她立住了。她想不起那应当是什么东西。眨了眨眼,她看明白,那是一个村妇的红棉袄,那块红在动。她想出来:一定是铁柱的媳妇在掘白薯或是萝卜。
那一块红的左边有个小小的田埂。田埂的那边蹲着一个男人。梦莲只能看到他的头与背的一部分,下面都被小土岗儿挡住。她猜:那是铁柱子。
梦莲不想惊动这小夫妇。她向右走,想擦着松林走到草房去。同时,她还有点不大喜欢这小夫妇似的,所以想躲开他们。平日,她因为爱松叔叔,所以对小夫妇也有好感。今天,她看小夫妇在田间工作,而她自己是逃亡,不由的有一点忌妒。
离草舍有几十步了,她听到一声尖锐的女人的喊叫,尖锐得象要把静静的天空划破!她立住,未加思索的向郑家媳妇那边看。那块红的东西已被一个敌兵搂住。她的心要跳出来。
她往前跑了两步,想去救那个媳妇。可是,她没有武器,她的热心只足教她去自投罗网。她又立定。这时候,那蹲在田岗后的人,象忽然从地里钻出来似的,手中拿着条黑的东西,扑了过去。梦莲忘了一切顾忌,不由的喊出来:“打!”黑的东西落在敌兵的头上,敌兵晃了几晃,红的衣服又全露出来。由田岗的后边发出枪声,小郑直挺着身躯,脸朝下,倒下去。
又是一声尖锐的狂喊。红棉袄在动。又一声枪声,红衣服也倒下去。
梦莲向草房狂奔,一边跑一边喊:松叔叔!松叔叔!没有回应。她跑进了茅屋,没有人。松叔叔!松叔叔!极快的,她把茅屋都穿了一过儿,没有个人影。外面,鸡在惊叫。
她又走回来,走到房门口,她看见三个敌兵都托着枪冲着草房走来!
二十六
田麻子出卖了王举人。
在石队长威胁利诱下,他曾想到:从此改邪归正,洗净自己手上的血。虽然吃着二狗与日本人的饭,他并不喜欢他们。二狗会随便的卖了他,日本人的拳脚也并不因为他的谄笑而不加在他身上。他想:假若给石队长作点事,然后戒了烟,他大概可以将功赎罪,也去作个敢抵抗日本人的人。他不十分喜欢石队长,因为石队长知道他的恶行。可是,他不能不佩服石队长:石队长是条好汉。他自己在从前也曾充过好汉,他晓得什么是好汉,什么是狗屎。
他有知非改过的倾向,可是,没能成为决心。石队长给他钱花光了,他感到比悔改更实际更迫切的困难。没有钱买不来大烟;没有烟就没有了生命。他须活着。他不能教自己鼻涕眼泪长久的流着,身子象块破棉絮似的瘫在床上。他忘了石队长给过他钱,而反恨给的不多。
他听说二狗递给新东洋官三万元,二狗有作文城维持会长的希望。他看不起二狗,怀恨二狗,他可是不能与最无情的实际为敌。假若他自己有三万块钱送给日本人,他也可以作几天会长;他既没有,而二狗有,那么他就无法不从新巴结二狗,好保险自己有大烟吃。他知道日本人接了二狗的钱,而未必准教他作会长,日本是犯不上对中国人讲信义的。他想尽力促成二狗的高升,而后好教二狗因感激他而给他个肥缺。他也知道日本人受了贿赂以后,发表了行贿人的差事,不到两三个月便免了他的职,好去再另收一份贿赂。所以他愿二狗快快的升官,而且也快快给他个有油水的位置。不管二狗能作三个月还是半年,不管二狗在这短短的期间内怎么去搂钱,或是不搂钱(二狗家里有钱);反正只要他得到个事便拚命的去搂,在两三个月里便要搂足了钱,搂够了大烟,而后他可以洗手不干,自自由由的躺在床上享受一个较长的时期。
为促成二狗的升官,他须从速的打倒王举人。王举人快快的下台,二狗才能快快的上台。他与王举人没有仇,但是王举人可也对他没有过好处,于是他下了结论:对自己没过好处的差不多也就是仇人;他有充分的理由去陷害王举人。他知道石队长在王宅。于是,他一方面供给石队长消息,安住石队长的心;一方面他报告日本宪兵:王举人“通敌”。他并没实指出石队长——王宅的仆人——就是“敌”,因为他怕日本人马上去捉石队长,而他自己的性命也要有危险!他知道石队长手下有不少的人。他只说王举人通敌。这就够了。他晓得日本宪兵爱捉人,和狗熊爱吃蜂蜜一样。日本人捉人并不要多少证据与考虑。
王举人被宪兵“请”了去。
当田麻子计划这一切的时候,他忘记了梦莲。假若他记得,他一定不会漏下她。一来,多害一个人和少害一个人并没有多少分别,反正害人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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