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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戏游龙-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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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同于秦风那半路出家的,尚云间出身梨园世家,家里往上数几代,都在梨园行里讨生活。伶人出身江浙一带的最多,而尚家祖籍西北,到尚云间祖父这一代才迁居京城。
    西北那地方与蛮夷之地接壤,土地贫瘠,无论种下去啥得的都是渣,民风也一向彪悍,活不下去就拖家带口地去占山头,是以特产只有土匪,也不知道尚家如何在这样一个地方别出心裁地入了唱戏这一行当。
    一个家族能在一个地方繁衍三代,就基本算得在一个地方扎下了根,衣食住行言谈举止都必将被当地民俗同化。
    如今尚家早就脱离了西北之地蛮夷之地的习惯,如果没人提起,仅从外表来看,是没有人看的出尚老板不是京城人士的。
    唯有他的名字能引起一丁点儿关于天高皇帝远的西北之地的联想。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可这一点儿联想,估计在所有人看到尚老板本人时,也都消失了个干净。
    尚老板出科后,师从名旦孙逸云,后又拜在了梨园大师陈德林门下,天赋极佳,扮相静美,嗓音更是圆亮刚劲,最善青衣戏。
    今日正乙祠大开堂会,作为集秀班的顶梁柱,他没有理由不来。
    尚老板早早就进了后台,刚坐下,正准备上妆,就听门外恭谨的响了敲门声。
    尚云间起身去应,门一打开,见了来人,一怔,立刻探身去看门外有无旁人,直到确定回廊之外再无他人,这才将来人迅速让了进来。
    来人是个中年人,有着老生一样板正严肃的脸,却是前不久去了姑娘的集秀班班主易刚。
    不久前,易班主在女儿丧仪之事上付出许多,显出了许多憔悴的疲惫之态,经过这些时日,这些疲惫随着时间去了,重新将他的姿态磨成了严肃的阴沉。
    尚云间关了房门,回首之间就见易刚这一副阴沉的郁色,犹豫开口:“班主……”
    可是没等他说完,易刚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一样,挥手打断了:“小女和陈紫云的棺椁都在那场天火中毁了,说是天火,但是我在火灭之后去看过,那坟茔周围百丈皆是焦土,尚老弟,你说……那真的是天火吗?”
    尚云间被易刚如此一问,原本那青衣正宗的娇亮眼神顿时一沉,像是通过眼睛将隐藏在那俊美修长身材之下的原本男子放了出来。
    他略一停顿,直接跳过了中间絮絮叨叨的解释,问道:“易兄是怀疑,那东西已经落入他人之手了?”
    易刚轻叹一声,点点头。
    尚云间原地踱了两步,眉头一皱:“是谁?易兄对此可有眉目。”
    易刚犹豫了一下:“此事涉及不过几方,首领在京城布置多年,真正想要对付的,也只有那一个……此物认得的人不多,一见之下就能起疑心的,怕是除了他也没有别人了。”
    尚云间明白他说的是谁,转念一想:“可是,我听说,肃亲王府的二世子曾在那天前去看热闹?”
    “你是怀疑肃亲王府?“易刚说完,似乎觉得有几分巧合的意味,但是转念一想,又摇摇头,“……可能性不大,肃亲王府我们不是没有费心查过,孙大姑娘在肃亲王府近二十年,做的又是当家主母,什么蛛丝马迹能瞒过她去?一个人再能装,也装不出那么长时间,她早就看透了,李熹是个老不正经的纨绔,两个更是儿子一个赛着一个的不着调,长子虽然还有一股子清醒,不像他老子那么糊涂,不过也是个有勇无谋的,二世子就不用提了,那是孙大姑娘身后的独子,知子莫若母,若不是孙大姑娘自己都觉得她这儿子烂泥扶不上墙,又何至于连去都放不下心……”
    易刚说到这儿,似乎是想起了自己早逝的女儿,终于说不下去,又叹了一声:“说来小女的事儿……原是我的孽债,原本的‘孙大姑娘’去的时候,也和她一般年纪……尚老板,有时候我也在想,天理循环自由昭彰,若不是当年……”
    这次轮到尚云间一抬手制止了他继续乱说,以防隔墙有耳。
    自从膝下幼女身亡,易刚一直陷入一种特别悲悯的情绪中,警惕心已经大不如从前,时而清楚时而糊涂。
    尚云间理解他的悲伤,却并非愿意听他的糊涂之言。
    按照易刚的逻辑,孙家的事情,算得上是一笔旧债。
    孙家祖上亦是封过公侯的世祖,只不过传过几代,已经没落,只有一个不上不下的爵位仍在,唯一的儿子孙决是庶出,按照晋朝的规矩,是不能承孙父这个等级的爵位的。然而没有爵位,就意味着曾经的氏族将会彻底的没落。
    更何况,孙家接连出了好几辈儿的败家子儿,祖产田庄商铺早就被前人啃大饼一样的掰了个干净,剩下的这点儿饼渣子别说让人饿不死,喂鸡都嫌少。
    孙家内里早就已经捉襟见拙,入不敷出。
    真正的孙大姑娘二十岁在上下得了一场大病,不知如何与首领扯上了故旧,首领命人医治无果,就动了别的心思,他给了孙家一大笔钱,解了孙家这暂时的窘迫,代价是要孙家这死去女儿的身份——想要安排一个得力的人顶替这没落家族大小姐的位置,以期日后有用。
    孙老头见钱眼开的程度比他那雅号“断子公”的儿子有过之而无不及,那时候别说让他卖死了的闺女,哪怕卖老婆他咬咬牙也能答应。
    而当时的孙夫人却是不乐意的,此事一时没能成行,也是孙夫人从中作梗。然而,不到半个月后,孙夫人竟然得了一场风寒,就这么去了。
    于是,在首领的暗箱操作下,“孙大姑娘”不仅没有死,还活的风生水起。
    后来,今上为肃亲王挑继妃,独辟蹊径地挑上了孙家这破落户,“孙大姑娘”摇身一变,成了后来的肃亲王妃孙氏。
    而当初被首领派去处理孙家这桩事,并处理孙大姑娘并孙夫人后事的人,好巧不巧,就是易刚。
    这种事只看怎么理解,说好听了叫公平交易,说不好听了,也叫趁人之危。
    易刚当时年轻气盛,意气风发,并不觉得如何,如今兜兜转转一圈儿,爱女死于孙决这不是东西的玩意儿之手,这才恍觉天理循环,自有报偿,真是别样的一命换一命。
    尚云间知道易刚已经被此事代入轮回因果的联想,很多其他的东西掩藏在这种看似合理的巧合下,他已经根本窥测不到了。

  ☆、第16章

作为一个旁观者的冷静之处就体现于此——旁观者的作用一向是在其他人犯蠢时冷静的看他们犯蠢,再顺便嘲笑一下其他人的无知。
    尚云间还算比较厚道,他只看看不说话。
    然而易刚会当这些事情是意外,尚云间却觉得哪怕是戏文里,都没有如此巧合。
    就像当年阻挠首领达成目的的孙夫人,她的亡故是一场有意为之的安排,而从不知内情的人的角度去看,此事虽然意料之外,但最多只能得到一句人世无常。
    这些话跟易刚已经没有办法细言了——他听不进去,即使听进去,也不会有更深的考量。
    贸然行事,反而会坏事。
    尚云间沉默了一会儿,决定把这些话原个儿就着唾沫星子都收回去,有那白费力气的功夫不如留着吊嗓儿,只对易刚道:“易兄不必多说,往事不可提。”他说完这句,犹自不放心,正色嘱咐,“继续追查,不要贸然定论,也不要打草惊蛇,千万不能坏了首领大事。”
    易刚闻言,稍微从那逆流成河的提起了点儿精神,勉强点点头,见尚云间一副不愿多说的样子,心里也稍稍有些明白,干脆顺应而言,用正常的声音讲起了别的:“说来也怪,肃亲王府里,老王爷跟二世子都是戏迷,如今外面这热闹,向来不凑不罢休。可是我听前边儿的两个小子回禀说,今儿个老王爷跟二世子都没来,来的倒是世子爷……他不是不听戏吗?”
    “哦?”尚云间闻言一顿,“那前边儿的小子知不知道,这个肃亲王世子是捧谁来的?”
    易刚摇摇头:“这他们哪知道……不过,倒是有人瞧见,方才秦九爷见了世子爷,又回来了。”
    尚云间听见“秦九爷”几个字,半松了口气,又冷哼了一声:“这帮世家子弟年纪轻轻毛病倒不少,秦风那妖妖娇娇的调子怕是最合他们的意思……不过秦风背后至少有一个宋国公世子,这位萧世子也不是个好相与的,年轻气盛,动他的人他必不甘休……让他们闹去吧,闹大了也省的首领在这些不成器的世家上多费心思。”
    易刚点头应了。
    尚云间打眼瞧着行头,熟门熟路地旋开妆镜前的一盒妆粉,就要往脸上拍底色。
    易刚瞧见他的动作,本来转身要走,却又想起什么一样突然回来了:“等等,尚老板,瞧我这记性,你不提萧世子我都忘了。今天不要出王昭君了,萧世子特意点了您一出儿《乾坤福寿镜》里的《失子惊疯》,指名就要听这个。”
    尚云间闻言又是一怔。
    尚云间虽然别有身份,但是在梨园行里,他作为四大名伶之一,无疑是当世出挑儿的伶人,其人最善青衣,因为唱腔扮相别有风韵,自开一派,被行内行外尊称为“尚派”。而其中,有两出儿戏被戏迷票友儿们称为“尚派双绝”,一出儿是《昭君出塞》,另一出儿,就是这《乾坤福寿镜》。
    今日的戏单子本来是排好的,昭君出塞的故事在这场合儿无疑是更讨巧一点儿,倒霉催的皇帝错失二八佳人,不仅如此还让佳人远走大漠,这样的故事,伶人爱唱,大伙爱听,各自满足了自己那点儿指点江山的小心思,顺道阴暗的发现哪怕是皇帝也有不顺心的时候、更有搞不到的美人儿,各自暗搓搓地找到了心理平衡,皆大欢喜。
    《乾坤福寿镜》的故事就更琐碎了一点儿,主要内容是鸡毛蒜皮的内宅争斗,妻被妾诬陷身怀妖孽,逐出家门,历经千辛万苦,生了那“妖孽”儿子,还给丢了。后来“妖孽”被人收养,得中状元,哭唧唧地知道身世后母子相认,这都是狗血后话,暂且不提。
    《失子惊疯》是《乾坤福寿镜》里最考验台步与唱功的一段儿,讲的就是正妻丢了儿子后期期艾艾的疯癫无状,而尚云间在此戏跑圆场的台步儿中,有一段儿经典的“三步走”,多少人瞧这一出戏,就为了在这三步儿上喊个头彩儿,以显示自己欣赏水平甚高。
    宋国公世子萧禹无疑是懂戏的,他当然不需要谁来专门儿给他演场戏然后掐着点儿喊声好以求有面子。他已经不需要别人给面子,他的存在已然是别人梦寐以求的面子——他已经是四九城梨园行捧客中的捧客,堪称豪客,许多名声还不算大的伶人,皆以萧禹愿意捧场为荣。
    但是,这份儿面子在尚云间这儿,其实已经不太适用了。
    尚云间在行内地位不低,已经过了需要求豪客来捧的时候,但这也并不代表他乐意得罪萧禹。
    如果仅仅论听戏一项,萧禹算得上世家公子里脾气好的,歪的斜的花花肠子纵然有,想来也讲究你情我愿,听戏时候的态度也一向是欣赏居多,虽然讲究是讲究,挑剔也是挑剔,但绝对不算刻薄,临时起意难为人的要求基本没有。
    虽然临场改戏不算难为尚云间,改的也不是“关公战秦琼”之类闻所未闻的鬼扯玩意儿,但是萧禹不像是做这事的人。
    尚云间纳闷的想,这位今天出门的时候别是被驴踢了吧……到底想起什么了突然来这么一出?单纯闲的难受临时起意?
    尚云间虽然觉得宋国公世子有这疯魔的可能性,但也只能腹谤。他一皱眉,正要应下,却仍然觉得不对,就像此事背后藏着什么不可告人之谜一样,转念一想,陡然想起陈紫云的事儿还是这位宋国公世子捅到御前的。
    陈紫云是福庆班儿的人,萧禹是福庆班儿背后的金主儿,他为自己的人出头,看起来合情合理。
    陈紫云在梨园行里红的很快,与萧禹在背后的支持密不可分。
    陈紫云戏唱的好,戏台之下是个沉闷性子,仅有的那点儿精神都钻进了戏文里,在外从不多说一句话,尚云间与易刚对其观察了许久,基本确定他是个普通的伶人。
    当初首领授意易刚去跟陈家结亲,也是看中了萧禹在背后的原因,至于结亲之后,还借着陈紫云的名头或明或暗的搞了一些小动作。
    首领的本意是,既然陈紫云和宋国公世子是一体的,那么,那些事情,干脆就算在宋国公头上就好了,某些人怀疑起来,只会怀疑宋国公,甚至怀疑福庆班,而作为亲家的集秀班或者正乙祠,就堂而皇之地躲过了众人的猜测。
    之前好几次的动作,都是成功的,直到最后这一次——易家姑娘出事儿的这天晚上,院子里看戏的人之一,乃是当今的兵部尚书,而如今,兵部正掌管着真正能调兵的另外半块信牌。
    可是,后来的事儿,满京城都知道了。
    此事实在太像意外了,谁也不知道他们一向当狗屁的这个“断子公”孙决,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天外来客一样的来这么一出儿狗仗人势。纵然此事牵扯到首领早就想对付的肃亲王府其实很让首领顺意,然而他们折损进去的人命,实在得不偿失。
    可是,出事的节点,也实在太巧了。
    他们搞小动作搞得太多,一直以为他们的顺风顺水是因为谋划得当。
    可是……如果不是呢?
    如果那些“顺风顺水”是有人早就安排好的错觉呢?
    如果之前的一切,包括陈紫云,都是有人给他们准备好的圈套呢?
    如果,有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早就盯上了他们呢?
    这个人又可能是谁?
    这真是个细思恐极的问题,尚云间平白想出了一身冷汗。
    “易兄。”尚云间脸色一白,“宋国公世子……”
    易刚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尚云间在说什么,下意识道:“不可能。”
    尚云间在这一瞬已经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为什么不可能?”
    易刚被他一问,也冷静了下来,随即就冒出了一后背稀里哗啦的冷汗。
    是啊,为什么不可能,他们对萧禹没有怀疑,不代表萧禹对他们没有怀疑。
    “那么……”易刚问道,“要去细查宋国公世子?”
    这话在当前就是一句废话,别说萧禹身份尊贵,爹是宋国公,娘是南康郡主,出门儿都要带上浩浩荡荡的一群小厮,哪是想查就能查的,更别提如今事到临头再去倒旧帐,黄花菜都凉了。
    尚云间彻底没了埋汰易刚的心情,在心里飞快的盘算一番,眼神一凝:“不必。”
    易刚皱眉。
    尚云间继续道:“既然萧禹现在就在台下,我们不妨试试他……易兄,把那东西拿来。”
    易刚一阵迟疑:“可是……这东西跟丢失的是一副,会中兄弟废了多少曲折,才造出这么一个来。”
    尚云间没接话,转身弯腰,从脚边的行头箱子中翻出一块圆形的木牌。
    易刚瞧着那木牌有几分眼熟,细看了两眼,才恍然大悟,这竟是信牌的另一件仿制品。
    他们费尽周折仿制的信牌一分为二,两者铭文相合,区别只在内里——一个内里是金刻的铭文;另一个铭文镂空,乃是金制的底面,光可鉴人。
    如今尚云间手中的这个,铭文是没有的,只有一片铜镜镶嵌在内里,不像个令牌,到像个货真价实的镜子,正是那戏文中最重要的一件儿道具——乾坤福禄镜。
    他们倒手这些东西,一向用戏文中的行头掩人耳目,此番如法炮制,旁人是不会起疑的。
    除非,此人别有用心。
    易刚瞬间明白了尚云间在计划什么,他竟然是想用这东西试探萧禹!
    这主意太大胆,与摸老虎屁股有异曲同工之妙,然而再一细想,又觉得此法甚妙,信牌是假,仿制假信牌,乃是假上又假,如此而言,倘若萧禹神色有益,却也抓不住他们任何把柄。
    尚云间与易刚对了一个眼神,笑到:“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时有还无。虚虚实实,就看谁先露出马脚好了。”
    易刚点头,又是一想,开口迟疑道:“……那,那个……”
    尚云间又是一笑:“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既然有虚在前,就不会有人去惦记这‘实’了……易兄,此物暂存我处,不必派人看守,也不必多做保护了。”
    易刚想想,确实有道理,毫不迟疑的应声去了,再回来,手里多了件东西。
    抬头去看里屋的人,只见尚云间已经扮好了“胡氏”的妆,只差一件外衣未着。
    易刚将那东西藏进了方才的行头箱子,回身取了青布长衣的戏装,为尚云间穿上。
    “尚老板,小心为上。”
    尚云间将那镜子收入衣襟,伸手系好了衣带。
    戏楼台上,看客们叫好之声不断,锣鼓点儿却从初开始的又急又密,改成了后来的轻缓渐无,最后的高亢一声,宣示着一段儿戏的结束。
    另一段儿好戏正要开场。
    尚云间走出房间,向仍有一些不放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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