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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新证-第10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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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一定的马克思主义的文艺理论作为指导的无产阶级作家,和没有这个指导的非无产阶级作家更是不同。曹雪芹要想为了创造每一个妇女典型而必须概括十几个以至几十个妇女,他在十八世纪封建中国的社会中,有没有和高尔基一样的那种收集原始素材的历史条什,需要具体地分析。(在那时候,像曹雪芹所写的那些阶层的妇女,是连面也不轻易令人得见的。)我觉得用高尔基来解释曹雪芹,就未必全部得当。曹雪芹塑造人物的方法,应该是多种多样,而不是所有人物形象都是用的一个一成而不可变的手法。对于这些问题,如同志们所指出的,鲁迅先生也早就讲过了,我们学习他的《出关的〃 关〃 》(《且介亭杂文末编》)一文,已把关于运用模特儿的各种问题讲得很全面,也很清楚。特别值得注意的是,这是一九三六年四月先生写下的看法,代表他的最晚期的意见。先生所涉及到的,诸如〃 专用一个人〃 的单一型模特儿,〃 杂取种种人〃 的合成型模特儿,现实人物的本身之是否具有典型性即如何选取模特儿,艺术形象一经创造成功后与原模特儿的关系,等等,无不有其精到的论述,尽管先生为文的目的往往另有所在,讲话的重点与方式往往因用意不同而极富变化,但其基本道理依然讲得非常清楚明确' 注11'。鲁迅先生所提出的不同的两法,我们也要善会其意,似乎不应形而上学地将两种方法绝对对立起来,认为既有二法,那就是互相排斥、各不相容的了。我觉得,它们的关系,其实也是辩证法的关系。采用单一型手法的,实际会不自觉地将合成型的因素已经包含进去,采用合成型的,未始不可以在某种程度上又借助于一个相对稳定的模特儿的某些一特点,给人物形象的艺术表现增添一层鲜明和准确。似乎不妨说,作家们所采用的二法之间的比例,常常是千变万化,各不尽同就是了。
还有,我觉得讨论这个问题,更不能忘记一点:文学艺术人物形象的典型化,绝不等于一般类型化。它是和典型环境不可分割的。毛主席教导我们说的〃 文艺就把这种日常的现象集中起来,把其中的矛盾和斗争典型化〃 的这段话,更是丰富和发展了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的一条极为重要的原理。没有矛盾和斗争的典型化,也就做不到人物形象的典型化。可以看出,曹雪芹正是非常善于在典型化了的矛盾和斗争中来表现典型人物形象,因而不同于一般类型化。
也有一种个别情况,即有少数人物并不发生运用模特儿的问题,最明显的如警幻仙姑等即是。曹雪芹是个大手笔,最为高明不过的人,为何他在写警幻上场时却写出了那么样的一篇〃 赋〃 ?从开头,到什么〃 ……靥笑春桃兮云堆翠髻;唇绽樱颗兮榴齿含香……〃 ,到〃 其素若何,春梅绽雪;其洁若何,秋兰被霜……〃 直到结尾〃 信矣乎,瑶池不二,紫府无双。果何人哉,如斯之美也〃 ,通篇并无一句不是陈词堆砌,毫无内容可言。曹雪芹而出此〃 败笔〃 ,这究竟是什么道理?应当如何解释?我想,这就是曹雪芹在用他自己的办法来暗示,这样的人物,本来就是个不成其为艺术形象的虚构的角色,所以让读者一看这段〃 引子〃就觉出那是并无典型意义的一种假名。因义类相涉,我把这点意思也乘便附记在此。
我对上述这些问题,过去是无知,现在才开始学习体会,这里的一些看法,一定会有不妥之处,不过是记下来聊备参考而已。
胡适说起他自己的〃 历史癖〃〃考据癖〃 ,大有洋洋自得之色。是真有这么一回事吗?不举别的,单以《红楼梦》这题目来看,他的〃 考据〃 正是完完全全离开了〃 历史〃 的一种把戏。比如说,他考据曹雪芹芹的家世,考出了些什么呢?据说就是他家素来〃 对于吃食的讲究〃 ,《居常饮馔录》的遗风未泯〃 ,和所谓〃 很富丽的文学美术的环境〃。也有那么一派〃 红学〃 ,专门讲《红楼梦》里的哪个菜,怎么做,怎样考究,哪件衣,什么名色,怎样高等,说得津津然其味欲出,眉飞色舞,假充内行,实际是称羡那种享受。这大抵是地主官僚,遗老遗少,和有钱无事的闲人们,他们专门留意于〃 饮馔〃 之类,是出于口腹之欲无穷。(我们都还记得列宁在《一本有才气的书》中对其作者阿尔卡季?u38463X威尔岑柯所作的辛辣讽刺!)考据曹雪芹而只看见这个,可以〃 想见其为人〃。再比如,按照他的自叙传的说法,曹家的败落是坐吃山空的缘故。解放前我到故宫文献馆去阅看曹寅李熙的奏折时,就看见〃 登记表〃 上有胡适早就去过的证据。他对曹家的历史,败落的真情,并非不知,也不是不注意。可是他对此绝口不谈一字' 注12'。那么,他自诩的〃 考据癖〃〃历史癖〃 ,都跑到哪儿去了呢?岂不是老大的一个疑团?恩格斯说过:〃 资产阶级把一切变成商品,因此历史也变成了商品。由于资产阶级的性质,由于它存在的条件,它特别捏造了一切商品,它也捏造了历史。得钱最多的文章,就是历史捏造得最符合资产阶级利益的文章。〃 (《关于英国和爱尔兰历史的笔记》)胡适的〃 坐吃山空〃 论,就是他所捏造的历史,并且这种〃 历史〃 在当时果然〃 得钱最多〃。在胡适的〃 考证〃 中,真正称得上〃 历史〃 的东西,绝不见有,那么姑且不讲,讲讲史料总可以吧?可是不然。连《江南通志》里的简单的曹寅任职年份,这样起码的东西,也并非他所〃 发现〃 ,还是别人下的一点翻检工夫。像《八旗满洲氏族通谱》这样并无异本的官本书册,他竟引成了〃 八旗氏族通谱〃 ,说明他之引用,也并非经过自己查考,还是借别人的劳动,——所以才闹出这种笑话。陈康祺在《郎潜纪闻三笔》卷一中记叙并暗示了曹寅之母孙氏与康熙帝保母乳儿的关系,鲁迅先生特为引录于《小说旧闻钞》页九十五,并加按语,说:〃 惟曹寅之母姓孙,又曾朝谒得厚赉,则为考雪芹家世者所未道及,故拈出之〃 这就是对胡适的假〃 历史癖〃〃考据癖〃 的有力批评揭露。
我在旧本第一章第四节(今本已删)里举过,有人在早年的《红楼梦》英文节译本的序里说胡适的investigations已经是exhaustive了,意思就是,对《红楼梦》的考证,已经被他作尽了,作绝了。最近几年则海外又有一本红学书,其序言里说胡适〃 虽仅是手指轻轻一点,其效果却是无比的深远功绩无比的宏伟〃云。以上两例,倒可以说是〃 相反相成〃 吧。从前一论调来说,连胡适都只能考证出这么多,别人大可不必妄想再考。从后一论调来说,不管你再考出什么来,也是人家的言功德业的〃 馀烈〃 ——你看,一个说甜井已被他汲干,一个又〃 饮水思源〃 ,说井是他挖好了的。
对于曹家的史迹,是否只有他考的那么〃 多〃 ?我是很怀疑的。也坚不相信问题是什么坐吃山空的问题。在我当时的幼稚认识中,朦朦胧胧地感觉到《红楼梦》是我国文学中的一部特别奇伟而重要的书,它是和历史时代的某种大事、某种要义相关联的(这绝不是像索隐派所说的那样)。可是毕竟如何,自己又说不上所以然来。这就兴起了发愤自己探讨一番的念头来。越探讨,越证明事情并不是像胡适所说的那么一回事。离开历史去〃 考据〃 曹雪芹的家世生平和一切,是个绝大的骗局和诡计。这个骗局和诡计的最恶毒之处就在于他说的〃 《红楼梦》的真价值。。。正在这平淡无奇。。。。的自然主义的上面〃 ,而〃 平淡无奇〃四字,尤其是要害之要害。
但是当时红学也有〃 禁脔〃 之味,小孩子想染指,岂非狂妄之至。我一尝试时,就听到了酸腔冷语。胡适也发出信号:〃 我劝你把年表收起来〃 ,叫我对考证中有不合于他的说法的,要〃 虚心〃。那时候年轻,不知趣,一激之下,非要搞到底不可。越搞越发觉《红楼梦》历来所蒙受的糟蹋歪曲之惊人(那时还不明白自己相信的自传说也是歪曲),又生了强烈的为它洗刷屈枉的志愿。这些搅和在一处,成了我搞红学一直搞下去的动力。
我呆的那个大学,其时好一点的教授已经寥寥了,再加上中间经历了八年沦陷之痛、重得返回故校' 注13' ,比我低多少班次的同学都早成了先生老师,真有〃 化鹤归来〃 之感,对那些〃 课程〃 ,意兴阑珊,凡熟知上课不点名的班,一概不去。我读的西语系,是个洋派少爷小姐特别集中的地方,我则蓝衫一领,每日在图书馆抱线装书。别人也不知我所事何事,其测高深。后来入了研究院,给我开出的经史子集的长篇必读书目,我是一本也没有真去读。我这个不安分守己的学生,对于许多题目都自己搞,用志不专,种种牵率,大抵不能卒业,唯有对曹雪芹这个主题,锲而不舍。当时又无师承,独自一个盲人瞎马地摸索' 注14'。在这种情形下,所能获得的成果当然很初级。但是由于在这一点上和胡适立意不同了,所以其结果与他异趣,积累了一些材料,说明了几个为他所歪曲隐蔽和他根本不想懂不能懂的问题。这就多少有助于使他那个〃 平淡无奇〃 的〃 坐吃山空〃 的神话归于破产。
另一件使我对胡适发生疑问的,是他把所谓〃 程乙本〃 捧出来让亚东毁去旧本重排〃 问世〃 ,大事吹嘘' 注15'。他是收藏甲戌本并且最早得见庚辰本的人,他凭借这种资本作了那一点〃 考证文章〃 高踞红学权威的宝座之后,就算了结:绝无半点将此两本公诸世人,使之广布流传的意思(他当时是有这个条件的),却拿出什么〃 程乙本〃 来欺世惑人。只这一点也说明他之搞《红楼梦》实是别有用心。祜昌拿戚本逐字地比勘了这个亚东程乙本,真是气愤无比。(随后我又用庚辰本逐字校勘戚本)从此立意要校写出一部接近曹雪芹原著面貌的本子来。这个工作又只好与搜集史料分头并进。先设法借到了甲戌本,录出副本,又借得了庚辰本的照相本,加上戚本,彼此互校,立下了汇校的骨干,以后每得见一种旧钞本,就把异文增校进去。这个工程异常之浩大,困难很多,祜昌和我又都是业馀从事,时间人力物力,无法和专业相比,也是只凭锲而不舍。我们对什么是曹雪芹的真《红楼梦》,由此获得了比较清楚的概念。如同《续琵琶》一样,我间接地起了一点作用,使庚辰本和己卯本终得归于公家图书馆。(说也奇怪,后来有关图书馆的某任馆长曾明白向人表示:〃 有专家提出了,庚辰本不准借给周汝昌!〃 )胡适这个人,他到底是不是真的搞《红楼梦》,通过钞校这些《石头记》旧钞本,答案也越发清楚。他实际上是赞助歪曲篡改曹雪芹原作的最卖力的人。《红楼梦》是一部什么书?答案多得很了。鲁迅先生不是说过:《红楼梦》是中国许多人所知道,至少,是知道这名目的书。谁是作者和续者姑且不论,单是命意,就因读者的眼光而有种种: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集外集拾遗?u32475X洞花主小引》)在鲁迅先生青年的时代,就还有把《红楼梦》解为〃 成佛之要道〃的(蓝公武说。章太炎曾和这种谬论作斗争。参看《且介亭杂文?u26411X编?u20851X于太炎先生二三事》)。这真是一种大观,也是〃 奇迹〃。但是,如鲁迅在上面一段引文后所接着指出的:〃 在我的眼下的宝玉,却看见他看见许多死亡;证成多所爱者,当大苦恼,因为世上,不幸人多。……〃 那还是一九二七年的开年(离《中国小说史略》印成三年),他说得多好啊,《红楼梦》是一部不满封建社会的书,在那个社会里,很多不幸的受压迫者被致于死地。(那时有谁能这样看《红楼》?)正因此故,曹雪芹的《红楼梦》还是一部和〃 留意于孔孟之间,委身于经济之道〃 的封建信条作针锋相对的斗争的邪书,或者可以说是反书。作者笔下的主角人物,他所坚持的道路,他对整个社会的看法和议沦,无处不是与孔孟经济背道而弛的。唯其如此,还在清代鼎盛春秋的时期,其统治集团的〃有识者流〃 ,就已一眼看穿了这一点,精确地将这部小说判定为〃 邪说诐行之尤〃 (参看梁恭辰《劝戒四录》)。
这指的正是那个〃 百口嘲谤,万目睚眦〃 、〃 见弃于世道〃 的〃 古今不肖无双〃 的一种新兴历史力量的异端邪说的思想内容。
由于曹雪芹文章的巨丽,手笔的精奇,最初期的一些读者尚多买椟还珠,徒然震赏于它的物色繁华,只顾赞扬它的声情美妙,但是《红楼梦》前八十回一经问世,毕竟好似一颗彗星在空中爆裂,不只光芒如此之耀目,而且其冲击力量是如此之巨大,以致当时那个社会所赖以立的一切纲维支柱,统统阽危嵲屼、摇摇欲坠起来。
毛主席指导我们如何决定什么东西是应当和不应当称赞或歌颂的,什么东西是应当反对的,曾说过:〃 我们的作者们也不去研究自从一八四〇年鸦片战争以来的一百多年中,中国发生了一些什么向着旧的社会经济形态及其上层建筑(政治、文化等等)作斗争的新的社会经济形态,新的阶级力量,新的人物和新的思想,……〃 (《应当重视电影武训传的讨论》)由于毛主席那是批判《武训传》,所以特别提出的是鸦片战争以来的事。根据毛主席指导的精神往更早一些的时候看一看,那么曹雪芹的《红楼梦》,可以说正是毛主席重视的那种新的人物和新的思想。他是可以作为那个时代的标志的一位伟大人物,如同恩格斯说但丁是欧洲〃 封建的中世纪的终结和现代资本主义纪元的开端〃 )《共产党宣言?u19968X八九三年意大利文版序言》)的一位标志人物和诗人作家一样。
在两千年的我国封建社会中,能像曹雪芹这样以通俗文字的形式公开、全面、勇敢、坚决地反对〃 孔孟之间〃〃经济之道〃 的,这样全面怀疑和攻击封建秩序和传统观念的,并不是很多见。《红楼梦》第二十回,曹雪芹写道:……因有这个獃念在心,把一切男子都看成混囤浊物,可有可无。只是父亲、叔伯、兄弟中,因孔子是亘古第一人说下的,不可忤慢,只得要听他这句话,所以,弟兄之间不过尽其大概的情理就罢了,并不想自己是丈夫,须要为子弟之表率,是以贾环等都不怕他。
(请注意程本、梦觉本改成:只是父亲、叔伯(伯叔)、兄弟之伦。。,因是圣人遗训。。。。,不敢违。。忤,只得听他几句。。,所以……)这就是曹雪芹用他自己独创的假语村言,用他所能想得的能为当时的历史条件所许可的表达形式,对礼教、对孔丘所作的极大胆极深刻的否定。其实质是〃 蔑弃伦常,忤慢先圣〃。须知这在封建时代正是头等的悖逆之罪。
在《红楼梦》第三十六回,曹雪芹写道:那宝玉本就懒与士大夫诸男人接接谈,又最厌峨冠礼服,贺吊往还等事,……不但将亲戚朋友,一概杜绝了,而且连家庭中晨昏定省,亦发都随他的便了,日日只在园中游卧,……或如宝钗辈有时见机导劝,反生起气来,只说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女儿,也学的钓名沽誉,入了国贼禄儿之流。这总是前人无故生事,立言坚辞,原为导后世的须眉浊物,不想我生不幸,亦且琼闺绣阁中亦染此风,真真有负天地钟灵毓秀之德,因此祸延古人,除《四书》外竟将别的书焚了。众人见他如此风颠,也都不向他说这些正经话了。
(请注意:程本、梦觉本、〃 梦稿〃 本,将〃 因此祸延古人,除《四书》外。。。。。。。。。。。。。竟将别的书焚了。。。。。。。〃 删掉。内中梦觉本虽尚存前六字,亦将〃 除《四书》外竟将别的书焚了〃 删去。还请注意,原文用的是〃 焚书〃 的〃 焚。〃 字,而不说将书烧。了。)在这里,〃 除《四书》外〃 ,正像〃 孔子是亘古第一人〃 ,天真一些的读者还认为这是曹雪芹反孔反封建很不彻底的〃 败笔〃。殊不知这都属于他的周旋世人、瞒蔽读者的笔法。这种话之并非好话(孔孟和《四书》在清代的地位,请看第七章有关部分),只要看看窜改者单单将它们悍然而又偷偷地删净,就可以明白其中消息了。
一部曹雪芹《红楼梦》的反儒反孔反封建的主旨和精神,不能靠摘句来显示,但是上面所摘的这样的句例,岂不惊心动魄,岂不发入深省?所以说,这样一部邪说反书,忽然出现于乾隆盛世,真好比一颗〃 不祥〃 的妖星和灾星一样。这个异常事件的危险性,其可能引起的后果,当时的封建统治集团充分地意识到,他们并不钝觉,也不胡涂,一场严重的激烈的斗争立即展开了。
曹雪芹《红楼梦》所遭到的对待,是种种不同。一方是〃 不胫而走〃 ,大受欢迎——还不敢十分公开的并且也还不是真正懂透的惊奇赞叹。一方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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