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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近苏青:歧路佳人-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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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好像有点滑稽。”
  我在旁边笑了起来,两手插在雨衣袋里,看着她。镜子上端的一盏灯,强烈的青绿的光正照在她脸上,下面衬着宽博的黑衣,背景也是影憧憧的,更显明地看见她的脸,有一点惨白。她难得有这样的静静立着,端详她自己,虽然微笑着,因为从来没这么安静,一静下来就像有一种悲哀,那紧凑明倩的眉眼里有一种横了心的锋棱,使我想到“乱世佳人”。
  苏青是乱世里的盛世的人。她本心是忠厚的,她愿意有所依附;只要有个千年不散的筵席,叫她像《红楼梦》里的孙媳妇那么辛苦地在旁边照应着,招呼人家吃菜,她也可以忙得兴兴头头。她的家族观念很重,对母亲,对弟妹,对伯父,她无不尽心帮助,出于她的责任范围之外。在这不可靠的世界里,要想抓住一点熟悉可靠的东西,那还是自己人。她疼小孩子也是因为“与其让人家占我的便宜,宁可让自己的小孩占我的便宜”。她的恋爱,也是要求可信赖的人,而不是寻求刺激。她应当是高等调情的理想对象,伶俐们说,有经验的,什么都说得出,看得开,可是她太认真了,她不能轻松。也许她自以为是轻松的,可是她马上又会怪人家不负责。这是女人的矛盾么?我想,倒是因为她有着简单健康的底子的缘故。

  第5节:代序1 我看苏青(5)

  高级调情的第一个条件是距离——并不一定指身体上的。保持距离,是保护自己的感情,免得受痛苦。应用到别的上面,这可以说是近代人的基本思想,结果生活得轻描淡写的,与生命之间也有了距离了。苏青在理论上往往不能跳出流行思想的圈子,可是以苏青来提倡距离,本来就是笑话,因为她是那样地一个兴兴轰轰火烧似的人,她没法子伸伸缩缩,寸步留心的。
  我纯粹以写小说的态度对她加以推测,错误的地方一定很多,但我只能做到这样。
  有一次我同炎樱说到苏青,炎樱说:“我想她最大的吸引力是:男人总觉得他们不欠她什么,同她在一起很开心。”然而苏青认为她就吃亏在这里。男人看得起她,把她当男人看待,凡事由她自己负责。她不愿意了,他们就说她自相矛盾,新式女人的自由她也要,旧式女人的权利她也要。这原是一般新女性的悲剧;可是苏青我们不能说她是自取其咎。她的豪爽是天生的。她不过是一个直接的女人,谋生之外也谋爱,可是很失望,因为她看来看去没有一个人是看得上眼的,也有很笨的,照样地也坏。她又有她天真的一方面,轻易把人幻想得非常崇高,然后很快地又发现他卑劣之点,一次又一次,憧憬破灭了。
  于是她说;“没有爱。”微笑的眼睛里有种藐视的风情。但是她的讽刺并不彻底,因为她对于人生有着太基本的爱好,她不能发展到刻骨的讽刺。
  到中国现在,讽刺是容易讨好的。前一个时期,大家都是感伤的,充满了未成年人的梦与叹息,云里雾里,不大懂事。一旦懂事了,就看穿一切,进到讽刺。喜剧而非讽刺喜剧,就是没有意思,粉饰(讽刺)现实。本来,要把那些滥调的感伤清除干净,讽刺是必须的阶段,可是很容易停留有讽刺上,不知道在感伤之外还可以有感情。因为满眼看到的只是残缺不全的东西;就把这残缺不全认作真实:——性爱就是性行为;原始的人没有我们这些花头不也过得很好的么?是的,可是我们已经文明到这一步,再想退到兽的健康是不可能的了。
  从前在学校是被逼着念《圣经》,有一节,记不清了,仿佛是说,上帝的奴仆各自领了钱去做生意,拿得多的人,可以获得更多;拿得少的人,连那一点也不能保,上帝追述了钱,还责罚他。当时看了,非常不平。那意思实在很难懂,我想在这里多解释两句,也害怕说不清楚。总之,生命是残酷的。看到我们缩小又缩小的,怯怯的愿望,我总觉得有无限的惨伤。
  有一阵子,外间传说苏青与她离了婚的丈夫言归于好了。我一向不是爱管闲事的人,听了却是很担忧。后来知道完全是谣言,可是想起来也很近情理,她起初的结婚是一大半家里做主的,两人都是极年青,一同读书长大,她丈夫几乎是天生在那里,无可选择的,兄弟一样的自己人。如果处处觉得,“还是自己人!那么对他也感到亲切了,何况他们本来没有太严重的合不来的地方。然而她的离婚不是赌气,是仔细想过来的。跑出来,在人间走了一道,自己觉得无聊,又回去了,这样地否定了世界,否定了自己,苏青是受不了的。她会变得喑哑了,整个地消沉下去。所以我想。如果苏青另外有爱人,不论是为了片刻的热情还是经济上的帮助,总比回到她丈夫那里去的好。
  然而她现在似乎是真的有一点疲倦了。事业,恋爱,小孩在身边,母亲在故乡的危难中,弟弟在内地生肺病,妹妹也有她的问题,许许多多牵挂。照她这样生命力强烈的人,其实就有再多的拖泥带水也不至于累倒了的,还是因为这些事太零碎,各自成块,缺少统一的感情的缘故。如果可以把恋爱隔开作为生命的一部,一科,题作“恋爱”,那样的恋爱还是代用品罢?
  苏青同我谈起她的理想生活。丈夫要有男子气概,不是小白脸,人是有架子的,即使官派一点也不妨,又还有点落拓不羁。他们住在自己的房子里,常常请客,来往的朋友都是谈得来的,女朋友当然也很多,不过都是年纪比她略大两岁,容貌比她略微差一点的,免得麻烦。丈夫的职业性质是常常要有短期的旅行的,那么家庭生活也不至于太刻板无变化。丈夫不在的时候她可以匀出时间来应酬女朋友(因为到底还是不放心)。偶尔生一场病,朋友都来慰问,带了吃的来,还有花,电话铃声不断。

  第6节:代序1 我看苏青(6)

  绝对不是过分的要求,然而这里面的一种生活空气还是早两年的,现在已经没有了。当然不是说现在没有人住自己的小洋房,天天请客吃饭。——是那种安定的感情。要一个人为她制造整个的社会气氛,的确很难,但这是个性的问题。越是乱世,个性越是突出,人与人之间的差别是很大的。难当然是难找。如果感到时间逼促,那么,真的要说逼促,她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中国人嘴里的“花样年华”,不是已经有迟幕之感了吗?可是我从小看到的,尽有许多三四十岁的美好人。《倾城之恋》里的白流苏,在我原来的想象中决不止三十岁,因为恐怕这一点不能为读者大众所接受,所以把她改成二十八岁(恰巧与苏青同年,后来我发现),我见到的那些人,当然她们是保养得好,不像现代职业女性的劳苦。有一次我和朋友谈话之中研究出来一条道理,驻颜有术的女人总是:(一)身体相当好,(二)生活安定,(三)心里不安定。因为不是死心塌地,所以时时注意到自己的体格容貌,知道当心。普通的确是如此。苏青现在是可以生活得很从容的,她的美又是最容易保持的那一种,有轮廓,有神气的。——这一节,都是惹人见笑的话,可是实在很要紧——有几个女人是为了她灵魂的美而被爱。
  我们家的女佣,男人是个不成器的裁缝。然而那一天空袭过后,我在昏夜的马路上遇见他,看他急急忙忙直奔我们的公寓,慰问老婆孩子,倒是感动人的。我把这个告诉苏青,她也说:“是的……”稍稍沉默了一下。逃难起来,她是只有她保护人,没有人保护她的,所以她近来特别地胆小,多幻想,一个惯坏了的小女孩在梦魔的黑暗里。她忽然地会说:“如果炸弹把我的眼睛炸坏了,以后写稿子还得嘴里念出来叫别人记,那多要命呢——”这不像她平常的为人。心境好一点的话,不论在什么样的患难中,她还是有一种生之烂漫。多遇见患难,于她只有好处;多一点枝枝节节,就多开一点花。
  本来我想写一篇文章关于几个古美人,总是写不好。里面提到杨贵妃。杨贵妃一直到她死,三十八岁的时候,唐明皇的爱她,没有一点倦意。我想她决不是单靠着口才和一点狡智;也不是因为她是中国历史上唯一的一个具有肉体美的女人,还是因为她的为人的亲热,热闹。有了钱就有热闹,这是很普遍的一个错误的观念。帝王家的富贵,天宝年间的灯节,火树银花,唐明皇与妃嫔坐在楼上像神仙,百姓人山人海在楼下参拜;皇亲国戚攒珠嵌宝的车子,路人向里窥探了一下,身上沾的香气经月不散;生活在那样迷离惝恍的戏台上的辉煌里,越是需要一个着实的亲人。所以唐明皇喜欢杨贵妃,因为她于他是一个妻而不是“臣妾”。我们看杨妃梅妃争宠的经过,杨妃几次和皇帝吵翻了,被逐,回到娘家去,简直是“本埠新闻”里的故事,与历史官闱的阴谋,诡秘森惨的,大不相同。也就是这种地方,使他们亲近人生,使我们千载之下还能够亲近他们。
  杨贵妃的热闹,我想是像一种陶瓷的汤壶,温润如玉的,在脚头,里面的水渐渐冷去的时候,令人感到温柔的惆怅。苏青却是个红泥小火炉,有它自己独立的火,看得见红焰焰的光,听得见哗栗剥落的爆炸,可是比较难伺候,添煤添柴,烟气呛人。我又想起胡金人的一幅画,画着个老女仆,伸手向火。惨淡的隆冬的色调,灰褐,紫褐。她弯腰坐着,庞大的人把小小的火炉四面八方包围起来,围裙底下,她身上各处都发出凄凄的冷气,就像要把火炉吹灭了。由此我想到苏青。整个的社会到苏青那里去取暖,拥上前来,扑出一阵阵的冷风——真是寒冷的天气呀,从来,从来没这么冷过!
  所以我同苏青谈话,到后来常常有点恋恋不舍的。为什么这样,以前我一直不明白。她可是要抱怨:“你是一句爽气话也没有的!甚至于我说出话来你都不一定立刻听得懂。”那一半是因为方言的关系,但我也实在是迟钝。我抱歉地笑着说:“我是这样的一个人,有什么办法呢?可是你知道,只要有多一点的时间,随便你说什么我都能够懂的。”她说:“是的。我知道……能够完全懂得的。不过,女朋友至多只能够懂得,要是男朋友才能够安慰。”她这一类的隽语,向来是听上去有点过分,可笑,仔细想起来却是结实的真实。
  常常她有精彩的议论,我就说:“你为什么不把这个写下来呢?’她却睁大了眼睛,很诧异似地,把脸色正了一正,说:“这个怎么可以写呢?”然而她过后也许想着,张爱玲说可以写,大约不至于触犯了非礼勿视的人们,因为,隔不了多少天,这一节意见还是在她的文章里出现了。这我觉得很荣幸。
  她看到这篇文章,指出几节来说:“这句话说得有道理。”我笑起来了:“是你自己说的呀——当然你觉得有道理了!”关于进取心,她说:“是的,总觉得要向上,向上,虽然很朦胧,究竟怎样是向上,自己也不大知道。”你想,将来到底是不是要有一个理想的国家呢?”我说:“我想是有的,可是最快也要许多年。即使我们看得见的话,也享受不到了,是下一代的世界了。”她叹息,说:“那有什么好呢?到那时候已经老了。在太平的世界里,我们变得寄人篱下了吗?”
  她走了之后,我一个人在黄昏的阳台上,骤然看到远处的一个高楼,边缘上印着一大块胭脂红,还当是玻璃窗上落日的反光,再一看,却是元宵的月亮,红红地升起来了。我想道:“这是乱世。”晚烟里,上海的边疆微微起伏,虽没有山也像层峦迭嶂。我想到许多人的命运,连我在内的;有一种郁郁苍苍的身世之感。“身世之感”普通人总是自伤、自怜的意思罢,但我想是可以有更广大的解释的。将来的平安,来到的时候已经不是我们的了,我们只能各人就近求得自己的平安。然而我把这些话来对苏青说,我可以想象到她的玩世的,世故的眼睛微笑望着我,一面听,一面想:“简直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大概是艺术吧?”一看见她那样的眼色,我就说不下去,笑了。

  第7节:代序2 没有禁忌的苏青(1)

  代序2 没有禁忌的苏青
  胡兰成
  苏青的文章正如她之为人,是世俗的,是没有禁忌的。
  苏青是宁波人。宁波人是热辣的,很少腐败的气氛,但也很少偏激到走向革命。他们只是喜爱热闹的,丰富的,健康的生活。许多年前我到过宁波,得到的印象是,在那里有的是山珍海味,货物堆积如山,但不像上海;上海人容易给货物的洪流淹没,不然就变成玩世不恭者,宁波人可是有一种自信的满足。他们毋宁是跋扈的,但因为有底子,所以也不像新昌嵊县荒瘠的山地的人们那样以自己的命运为赌博。他们大胆而沉着,对人生是肯定的。他们无论走到哪里,在上海或在国外,一直有着一种罗曼蒂克的气氛。这种罗曼蒂克的气氛本来是中世纪式的城市,如绍兴,杭州,苏州,扬州都具有的,但宁波人是更现实的,因而他们的罗曼蒂克也只是野心;是散文,不是诗的。19世纪末叶以来的宁波人,是犹之乎早先到美洲去开辟的欧洲人。
  倘若要找出宁波人的短处,则只是他们的生活缺少一种回味。
  与这种生活的气氛相应,苏青是一位有活力的散文作家,但不是诗人。
  苏青出生在一个富有之家,祖父手上有几千亩田,但我没有听她说过,不知道她家是否还经商,我猜想早先是经商的,由殷商变成地主。宁波至今是浙东到上海的门户,浙东的鱼,盐,丝,茶,皮革和上海的洋货对流,给了宁波的行家以兴起的机会。还有帆船与轮船的公司。它们是旺盛的,热闹的。宁波人就有这么一种新兴的市民的气象。苏青的祖父虽是举人,也是属于这新兴的市民群的。从这环境里长大的苏青,是热情的,直率的。
  她的出身有底子,所以她的才气使她冒险,那冒险也是一种正常的冒险。并且因为她的出身的底子不是上海滩上阔人公馆的小姐,所以她的人生态度比较严肃;也不是清末仕宦之家的小姐,所以比较明朗。她的热情与直率,就是张爱玲给她的作品的评语:“伟大的单纯。”
  她的文章和周作人的有共同之点,就是平实。不过周作人的是平实而清淡,她的却是平实而热闹。她的生活就是平实的,做过媳妇,养过孩子,如今是在干着事业。她小时候是淘气的,大了起来是活泼的,干练之中有天真。她的学校生活,家庭生活,社会生活,对她都有好感,因为那是真实的人生。她虽然时时触犯周围,但在她心里并无激怒,也不自卑。她不能想象倘使这周围的一切全部坍了下来,那时候她将怎么办。她不能忍受生活的空白。对于这不合理的社会,她喝斥,却是如同一个母亲对于不听话的孩子的喝斥。同时她又有一种女儿家的天真,顶撞了人家,仍然深信人家会原谅她,而人家也真的原谅她。她虽然也怨苦,但总是兴兴头头的过日子。

  第8节:代序2 没有禁忌的苏青(2)

  苏青不甘寂寞,所以总是和三朋四友在一起。可是她不喜欢和比她有更高的灵魂的人来往,因为她没有把自己放在被威胁的地位的习惯。她是一匹不羁之马,但不是天空的鹰或沙漠上的狮。她怕荒凉。她怕深的大的撼动。也不喜欢和比她知识更低的人来往,因为她从来没有想到过要领导别人或替人类赎罪的念头。也不喜欢和娘儿们来往,因为不惯琐琐碎碎。
  人们虽然了解她的并不多,但是愿意和她做朋友,从她那里分得一些人生的热闹。她也不甚了解别人。她只是在极现实的观点上去看待别人,而这也正是宁波人的风度。宁波人做买卖,并不需要考察对方的心里在想些什么,却是只要交易得公道,手续弄得舒齐(完整),便这么的一言为定,而除此之外,也就无须再有别的什么来说明人生,说明世界。所以她容易把别人当作好人。在她所生活着的世界里,有许多好人,可是不能想象有崇高与伟大的人;也有苦人,可是她只懂得他们是在受苦,而对于他们的不幸却不求甚解;也有可憎的人,但在她看来可憎就是可憎,一切都是这么简单明白的。
  她喜欢说话,和她在一起只听见她滔滔不绝的说下去,说下去。但并不唠叨。听她说话,往往没有得到什么启示,却是从她那里感染了现实生活的活力与热意,觉得人生是可以安排的,没有威吓,不阴暗,也不特别明亮,就是平平实实的。
  她的作风是近于自然主义的。但不那么冷,因而也没有由于严冷而来的对于人生的无情的关照。
  她会说俏皮话,但她的俏皮话没有一句不是认真的。她长的模样也是同样的结实利落;顶真的鼻子,鼻子是鼻子,嘴是嘴;无可批评的鹅蛋脸,俊眼修眉,有一种男孩的俊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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