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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蛋-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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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个人走到村外,顺着百亩大濠向南走,而后再转向西,日光照在他的脸上、手上、脚尖上,他感到脸上有被掴了耳光后的热疼。他走走停停,感到四处落落寞寞,那一刻,他浑身颤抖了一下,心里猛然间觉得漫天漫地空旷起来,死寂和荒凉像降下的冰雪落在他的全身。他身上觉得一阵阵发冷,冷得止不住哆嗦起来,原想围着全村转一遍,但他感到浑身没劲儿,迈着颤巍巍的步子回到了家。
  凤子翔泄气了,浑身发着高烧,杨菊叫来卫生院的医生给他拿药打针。他在炕上连躺了四天,心情沮丧,好像自己犯了什么对不起百姓、对不起凤姓家族、对不起苍天的弥天大罪,觉得无颜见人,不愿迈出家门半步。
  仅四天的时间,全村各生产队里的土地、牲畜都分了,生产队部的房屋、牲口圈拆了,大小拖拉机、抽水机和各种机械也分了个一干二净。原村办的榨油厂、豆腐坊、磨面加工房都承包给了个人,马胜有一家就承包了村里的榨油厂、砖厂,承包期二十年。凤子翔觉得仅四天时间,凤凰街村发生的变化用天翻地覆来形容似乎还不够,二十多年的集体经济一下全变成了个人经济,每户都把分到的土地插上了户主的牌牌。
  凤子翔白天不愿意见人,他痛心疾首地不敢或者不愿意看到四天时间里凤凰街村所发生的一切。但他又想看看集体经济分光、分净后又是什么样子。这天夜里,他从家里走了出来,先来到他们八队的队部,队部紧靠大濠东岸,这里一片寂静,眼前的一切让他惊呆了,原有的十几间房全拆了,就连破砖烂瓦也没有剩下,猪圈、牲口棚、拖拉机和机械房等等也被分得一干二净。凤子翔眼泪止不住流下来,他顺着大濠东岸向南走。夜深了,大濠里的青蛙叫个不停,星星在头顶似乎少了几颗,月光显得有些凄苦。凤子翔从大濠南岸向西岸慢慢走着,突然听到前面有喃喃低语的声音,又有一团闪闪的亮光,凤子翔明白了,前面就是〃文革〃中拆了的凤凰庙旧址,不知是谁家怀孕的媳妇到这里祭奠供拜,让自家生一个凤凰蛋,出一个官呢。凤子翔苦笑了一下,刚想绕道而走,在燃烧的黄表纸光亮下忽然看到的,却是自己妻子和七十多岁的老母。
  凤子翔绕过凤凰庙的旧址回到家里,爬进被窝等了半个时辰,母亲和杨菊才推门回来。等杨菊脱衣上炕,凤子翔摸摸她高高隆起的肚子说,刚才我看见你和咱娘去了凤凰庙,还盼着生个凤子龙孙?我这个小凤凰蛋,这个小支部书记就没当好,身不由己啊。杨菊说,我正要和你说,子魁哥找你没找到,他说咱们八队人多地少,原来公社磷肥厂、机械厂占了咱三十八亩地。现在一分地,咱们队每个人只有六分地,咱家三口人,分了不到二亩地。子魁找你商量商量想找公社要回那三十八亩地,因为公社机械厂、磷肥厂都解散了,两个厂子都闲置起来,人散房空,那地闲也是闲着,不如种上打些粮食,要不然地少,粮食也不够吃。凤子翔满腹不快,他说,明天再说吧。在被窝里翻来覆去,像烙饼一样地长吁短叹,直到后半夜才睡着。
  

凤凰蛋 第五章(5)
第二天一大早,凤子魁就敲响了凤子翔家门,凤子翔睡眼惺忪,满脸疲惫,直呆呆地不吭声。凤子魁说:〃子翔呀,我知道你想的啥,这世道变了,生气上火不顶事。四天时间咱凤凰街村翻了个底朝天,比土改那时闹得还快。眼下就是这个形势,以后老百姓就靠种那分到手里的地过日子,我找你就是为这事。前几年公社白白占了咱三十八亩地呀,当时咱八队的社员都不同意,马胜有任村革委会主任,和原来公社革委会主任李吉庆,还把成立叔抓去蹲了半月监狱啊!还说我搞封建迷信撤了我生产队长的职,其实都是为了占咱那地。后来他们也觉得理亏,觉得这地说占就白白占了,公社和咱们八队立了一份合同,每年给咱们队补助四吨磷肥。〃凤子魁说完从衣袋里拿出那份合同递给凤子翔。凤子翔看了个仔细,说:〃按照合同,公社应该退给咱那三十八亩地。磷肥厂、农业机械厂去年就散了,补助四吨磷肥的承诺也已经两年没有兑现了。〃凤子翔娘说:〃这地可是老百姓的根,咱可是凭地吃饭啊!人口越来越多,就说咱家吧,三口人分了一亩八分地,杨菊很快就要生了,这添人可添不了地啊。子魁说的对,咱要找乡里把地要回来。〃凤子魁说:〃那我去公社找找,看看人家说啥,回来我再给你说。〃凤子翔说:〃那也行,试试吧。这事恐怕找一般公社干部不行,这么大的事,原来的公社主任李吉庆升任了副县长,现在的公社书记孙春旺管这事吗?〃凤子魁说,我找找他,看看他说啥。
  凤子魁手里拿着那份合同进了公社大院。早晨的太阳就在这瞬间从东边射出红红的光彩,这光彩照在公社大院正在吃饭的干部们身上,他们抬头看看凤子魁,没谁想搭理他。做饭的师傅就是凤凰街村的,他看见凤子魁便说:〃子魁,你来公社有事?〃凤子魁唯诺着说:〃我是来找地的。〃靠凤子魁较近的几个公社干部都哈哈大笑:〃你脑子里有问题吧,你到公社找的啥地?〃凤子魁像被一块黑布蒙住了眼,什么东西都看不见了,做饭的师傅在背后捅了他一下,说:〃公社哪有什么地呀?〃凤子魁把手里的合同晃了晃说:〃那年公社建磷肥厂、农机厂、卫生院占了俺们八队三十八亩地,现在这两个厂子都散了,原来公社答应每年给俺们四吨磷肥也两年没给了,俺找来是说,那厂子闲着也是闲着,院子里的草长得一人深,都荒了,把这地退给俺们。〃公社干部们这次听明白了,孙春旺书记放下饭碗,掏出手绢擦了擦嘴说:〃那地闲是闲着,可这地是公社的,不是你八队的呀!你要的是什么地呀!〃凤子魁一下子想不起说什么了,一着急,更说不出话来。一个农村百姓进公社大院,被几十个公社干部围住,这种场面让凤子魁慌了神,他呆呆地站在那里。公社干部们看着凤子魁傻呆呆的样子,都哈哈笑了起来。
  凤子魁觉得像做梦一样,如武大郎攀杠子……不知在云里还是雾里。那个本村师傅又捅了他一下:〃回去吧,子魁。〃凤子魁一下子清醒过来,我这手里不是有合同吗,怎么说这地就是公社的呢?他觉得身上有了几分勇气,说:〃孙书记,这是那年公社给我们订的合同,合同上写得明明白白,那地可不是你公社买了,而是你公社租的,上边写着每年给四吨磷肥,这地怎么说就是公社的呢?〃孙春旺一听火了:〃别说你们八队那三十八亩地是公社的,各村的地都是公社的,全县的地都是县委的,全中国的地都是中央的,凤子魁,我说得对吧?〃凤子魁初中毕业,也读过一些五花八门诸如宪法之类的书,他觉得孙书记说得不对,可一个农民哪敢说公社书记不对。他绕了一个弯说:〃孙书记,我觉得你说的是个大理,具体到我们那三十八亩地上这就不在理了……〃还没等凤子魁说完,孙春旺已满脸怒气,指着凤子魁的鼻子:〃噢,你跑到公社来给我论理来了?真是笑话,要论理你还得等下辈子上上大学。现在论理你还差得远,出去,出去!〃孙春旺一挥手,几名公社干部把凤子魁连推带搡地轰出了公社大院。
  

凤凰蛋 第五章(6)
凤子魁从公社回来到了凤子翔家,把刚才的经过说了一遍。凤子翔听后觉得孙书记说的不在理,他把那张合同又详细看了一遍,安慰凤子魁说:〃这事你先别急,晚上我去找孙书记。〃凤子翔详细向他母亲问了那年占用那三十八亩地和抓凤成立的过程,作为一名部队培养出的党员干部,他感到深深悲哀,我们有些干部怎能如此对待一名持不同意见的老百姓呢。吃过晚饭,凤子翔下决心去找孙书记谈谈,这不仅仅是他们八队的地,别说这三十八亩地和他有着利益关系,就是其他生产队发生类似的情况,他也要去,这是一名村干部的责任。百亩大濠里的水坦坦荡荡,清清淡淡,一如往日地掀起阵阵涟漪,像一个阅历很深不动声色的哲人,对尘世的一切都保持着智者的沉默和平静。凤子翔站在大濠的东岸,他在心里深深自责,他在村里已当了三年支部书记,三年之间建起了砖厂、榨油厂、豆腐坊,他对〃以粮为纲,全面发展〃的理解深刻到位。而今,这一切都化为泡影,集体经济一夜之间被分干抢净。凤子翔心潮起伏,他精神上的痛苦别人是无法理解的。走进公社大院,恰好孙书记屋里亮着灯光,他径直推门进去。
  孙春旺正在灯下看文件,抬头见是凤子翔,客气地倒水让座,又拿出一盒大前门香烟,抽出一枝递给凤子翔,问:〃子翔啊,我正想找你聊聊,你看看社员群众的积极性多高,几天时间就把中央精神落实了,县委非常满意,这样咱们全县二百多个村庄的地都分下去了。〃凤子翔把烟点着,他望着孙书记说:〃孙书记,我正是为这事来的。至于把这地分了是对是错,我保留意见。我找你是为那年咱们公社建磷肥厂、农业机械厂、卫生院时占了我们队那三十八亩地的事。这地一分到户里,一个人平均只有六分地,现在不少社员找我,今天早上凤子魁不是已找公社了吗?他们要求归还公社占去的那三十八亩地。磷肥厂、农机厂都解散一年多了,厂也空了,地也荒了,孙书记,我看还是把那地退给我们队吧。〃孙春旺听完,脸色显得不那么好看了:〃凤子翔啊凤子翔,你也认为这地是你们队里的?〃凤子翔说:〃是啊,当初那地不是公社买了呀,是租,这有合同呀!公社还答应每年补偿四吨磷肥,这地可不是咱公社的。〃孙春旺明显地不高兴:〃今天吃早饭时,凤子魁来我已给他讲清了,生产队里的地是大队的,大队里的地是公社的,公社里的地是县里的,总之都是国家的,都是中央的。〃凤子翔说:〃孙书记,这样说恐怕不妥吧?咱们国家的土地可不是这么简单的政策呀,况且还在搞分地承包……〃孙春旺火了:〃凤子翔,你也是来和我讲理论、论政策来了?我当了十一年的公社革委会主任、公社书记了,一直做农村基层工作,我连这些都不懂?〃凤子翔谦和地说:〃孙书记你别误会,我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说你不懂土地政策,那磷肥厂、农机厂散了,地撂荒了。我们队人多地少,还是把地还给我们,让社员种上吧。〃孙春旺说:〃这件事我做不了主,当初占你们队的地是李副县长搞的,你们找他好了,我管不了。〃说到这个份上没有再往下谈的余地了,凤子翔说了几句客气话便告辞走出公社大院。第二天一大早,凤子翔叫上凤子魁,两人骑上自行车,不到八点就赶到县城,在县政府门口等到了副县长李吉庆。李吉庆非常热情地把他二人领到办公室,让服务员泡茶端水,当他问明来意,他的话和公社书记孙春旺如出一辙:地是国家的,公社磷肥厂、农机厂占用的那三十八亩地归公社所有。
  凤子翔和凤子魁窝了一肚子气回到村里,他们二人又找出那些法律之类的书,对照着那份合同看了一遍又一遍,觉得公社书记孙春旺和副县长李吉庆说得毫无道理。急性子的凤子魁又跑到临近的行原县找了个律师,律师看完那份合同说保证能把官司打赢,但要收代理费和给法官们的请客费。凤子魁又返回村里跑东家找西家,按人头一人分摊了五元钱。一个人五元钱可不是个小数,不少人家根本拿不出,为了赌这口气,争这个理,大部分人家把猪坑里的猪卖了,才凑够那代理费和给法官们的请客钱,一纸诉状把公社列为被告,送上了法庭。
  

凤凰蛋 第五章(7)
当初马胜有承包村榨油厂、砖厂的初衷完全是和凤子翔〃较劲〃。你凤子翔是党支部书记,是一村之主,这集体的地和所有的物,包括村办企业该分的分,该承包的包,权力发生了根本变化,一切都变成了利益关系。马胜有感到一生中机会再一次的降临,我马胜有承包了村两个最大的企业,只要我履行承包合同,如数交够承包费,那几百人的两个企业就是我说了算。我就是老板,我就是经理,合同上写得明明白白,二十年不变,榨油厂和砖厂每年分别交大队承包费五千元和一万元,若一方违约,赔偿对方违约金三十倍。在马胜有承包了两个厂子不足四十天里,他表现出极大的管理才能,他的两个厂子蒸蒸日上,他的祖祖辈辈都是地地道道的农民,父亲在村里是个种庄稼的好手,后来当了生产队长,要不是那年饿得偷了生产队的种子,还算是个安分守己的百姓。可不知道遗传基因在哪里出了点毛病,马胜有打小就不安分,村里人常常发现他坐在百亩大濠岸边,远远地望着凤凰街村传说中凤凰屁股下蛋的地方发呆。
  少年的马胜有不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七八岁时就成了一伙孩子的〃头〃,上树偷桃,下地摸瓜,初中毕业回村后,农活、家里活没有一样拿手,为此他没少挨父亲的巴掌和棍子。这也怪了,他爹的巴掌和棍子没有打掉他的不安分,这巴掌和棍子比不上那个凤凰下蛋生官的传说对他更有吸引力和推动力。要跳出田坎,要当官的念头像茅草一样疯狂地生长起来,尤其是他父亲因偷盗生产队的种子被游街撤去生产队长职务的事,更促成了他日后夺权当官的决心。
  〃文革〃中他乱中夺权当了近八年的革委会主任,要不是他和蓉蓉的事败露,说不定村里的那个最高的官椅还坐在他屁股底下。他心里清楚,考不上高中,上不了大学,就脱离不了村子,他这个〃凤凰蛋〃一生最大的官位就是党支部书记。
  他被公社处分后,曾一度灰心、颓废,认为一生彻底完了,而这一年多的变化又让他看到了光明。农村的形势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叛徒、特务、四类分子、右派都平反昭雪,摘掉帽子,和他们相比,我和蓉蓉间两厢情愿的事还算件事吗!更让马胜有兴奋的是,报纸上和电视上鼓励个体户发展经济,并且号召各级党组织注意从个体户中发展党员,培养干部。这个消息给马胜有注入了一支兴奋剂,他欢欣雀跃,兴奋得几夜睡不好觉,他坚信他的机会又要来了。
  这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中国大地迅速解冻。新旧体制的缝隙给了不安分的马胜有机会。
  凤凰街村细心的人发现,不管是因马胜有他爹当年的巴掌、棍子,还是凤凰下蛋升官的信念,马胜有和一些暴发户们都有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对财富、荣誉、地位的欲望以及由此引发的超出常人百倍、千倍的执著。
  自从承包了两个厂子后,马胜有就把这榨油厂和砖厂当成了自己的家。恰好两厂相隔几百米,夫妻两个做了分工:砖厂人多厂大,有一百二十多人,由马胜有管理;榨油厂小,只有四十多人,由妻子高晨英管理。夫妻两人都有着超出一般百姓的高智商,两个厂管理得井然有序,效益猛增。由于忙于生产,虽然只隔几百米,有时两人几天见不了一面。久而久之,妻子高晨英对马胜有有了防范之心,特别注意砖厂里的男男女女,花花绿绿。她非常清楚马胜有那不安分的花心,他和蓉蓉的事直到捉奸后高晨英才知道,但为了她已经五岁的孩子,婚没离成,就这样凑合下来。
  高晨英对马胜有太了解了,这种了解来源于他们婚恋的本身。那个夜晚的风流,每当想起来她就觉得害怕。
  高晨英娘家就是凤凰街村东边五里堡的,两村相距只有五里路远。说起来她和马胜有还算是同学,是一个年级不是一个班的。那年两人同时毕业,都没有考上高中,两个人都害的是一种病,上学不成,又不安心在生产队劳动,做一辈子农民。处在矛盾和彷徨之中的两个人,都过着种种幻想但又不现实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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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蛋 第五章(8)
两个人的婚姻就是在这个时候偶然结合的。那时,村里没有电视,全公社就一台东方红牌电子管黑白电视机,放在公社会议室里,老百姓没有资格享受那台电视,社员们的娱乐仅限于农闲时看一两场电影。秋收种麦后,公社电影队一个村一个村地轮流放映。辛苦劳作了一年的百姓,把看电影当成了一件其乐无穷的事。在农村,除了看狗打架和交配,农民看电影成了惟一的娱乐。村里没有电影院,公社电影队到了村里,在宽敞的十字大街栽上两根木杆,挂上银幕就成了电影剧场。往往一个村演电影,三里五乡的青年男女都不约而同集中去看,一场电影幕前幕后都是人。站着的,坐着的,黑灯瞎火,熙熙攘攘,你呼我叫,尤其是那些青年男女变得异常兴奋,借着夜色和银幕的光亮窜来窜去,就像孩子过年一样。凤凰街村这个八千多口人的大村,每次电影都在村外十一队场上放映。那天晚上放映的是一部爱情片,马胜有看着觉得浑身发热,嗓子眼里发干,他一眼不眨地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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