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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出阳关-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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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要乘风云而上天之人,为何反倒要将自己困于黑暗中呢?
虽然教主已经到了知天命之年,但他们却有时却会产生那个人丝毫没有意识到世间险恶的错觉——抑或者,是教主已经意识到,但那些事情在他心中根本无足轻重罢了。
前尘往事,何尝是那么轻易能够忘却的。
夏北异行刑的那一天,他在西市。那天西市的人很多,虽然斩首示众的情形不免让胆小的人心惊肉跳,但京城里总不乏专爱看斩首的闲汉。
人数太多,刽子手也只能一批一批地行刑。斩夏北异本人的刀是最钝的,其他人都是一刀了事,唯独那个人足足用了好几刀才毙命——对品级高的大员向来如此。当那颗头颅终于落地的一刹那,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叫好。那并不是因为多大的仇恨,只是对于大多数人而言,只要被砍头的不是自己的熟人,砍头这件事本身就足以让人兴奋了。
监斩官手里的红签落了一次又一次,先是成年男丁,再是妇孺。西市的街道渐渐被鲜血浸透,时间长了,那些围观的人也渐渐散了,只剩下刽子手木然重复着挥刀的动作。
——大仇得报。
他不断对自己这么说,好像不这样做,心中的恐慌就会蔓延开来。
“少主人……”在他一旁,仆人注意到了他神色有异,关切地问,“若是累了,便先回去吧?”
此行京城,仆人并不知道缘由,只当是少主人心血来潮想要出行。没有人知道缘由,也没有人知道事情的全貌——除了他自己。
“无妨,反正这是最后一批了。”他说。
仿佛是出于自我折磨一般的心理,他想要看完这一切,毕竟,眼前这地狱般的景象,是他一手造成的。
明明从来不肯承认自己的身世,乃至于一看到那个人留下的印迹就恨不得要毁掉……然而,现在的这一幕又算是什么呢?
他看着那快要干涸的血,突然觉得自己可笑至极。
迁至昆仑之后不久,教主终于还是撒手人寰了。几十年来的颠沛流离虽然未能使意志消磨,却已经令那个老者的身体如同风中残烛。伴随着棺木缓缓落葬,他仿佛从一干教众的脸上看到了不容乐观的未来。
依照先教主的遗言,殷啸天即位成了新的教主,平心而论,这个安排是合情合理的——毕竟,其他的人选不是过于年轻,便是忠厚有余而果断不足。然而,先教主过世时的种种猜疑和殷啸天的睚眦必报糅合起来,却组成了最糟糕的局面。无论是与不是,他知道,以殷啸天的行事作风,都再难洗清自己了。
——广纳万象森罗。
先教主在世时,他曾觉得那理想看起来十分不切实际,但到了今时今日,这件事反倒令他在意起来。他深知,教中的许多人离开了森罗教都是无处可去的,而在这摇摇欲坠的局面之下,又有多少人能够全身而退呢?
不同于元廷秀的敬而远之,他选择了与新任教主合作以期维持局势。但他心里十分清楚,元廷秀的态度并非毫无道理。殷啸天掌权日久,教中的风气也一天比一天更加风声鹤唳。或许新任教主本性并不是如此残酷,但那始终难以平复的猜疑和提防之心让那个人一步一步蜕化到了今天的地步。
那几年间,他始终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取信于殷啸天和行事不违背道义之间的平衡。那样的日子于一般人而言恐怕令人窒息,但于他而言,却是暂时忘记过往的一种自我麻痹。大多数时候,以他的心思缜密不难做到这件事,但总也有那么些情况下难以两全。终于,在这日复一日走钢丝一般的生活中,他接到了新的命令。
——除掉两大护法。
云无忧是跟着元廷秀一起来的,而庞正熙是跟着云无忧来的。在落脚昆仑之前,不少人已经看出二人之间关系不一般,对此,元廷秀却没有半点不高兴的样子。当他问起之时,前者只是暧昧一笑称“我与你乃是同道中人”——在清醒时,那个人反而比烂醉之际更加胡说八道。
庞正熙性情耿直,常常公然顶撞教主使其下不来台,早已不为教主所喜——这他是知道的。但令他更为震撼的,是殷啸天决定斩草除根,连同那个总是一言不发的女子一并除去。
白虹山庄的雷火弹既是死路,也是生门,但他不能提醒那两个人,只能寄希望于让他们自己发现事情的不对劲。就在那次事情中,他遇到了那个长着一双灵动眸子的少年——确切地来说或许应该是叫做重逢,只不过最初他并没有放在心上,毕竟,天下之大,那样的小鬼要多少有多少。然而,当那少年一层一层逐渐接近了官银案真相之际,他觉得,自己或许找到了给那两个人传递信息的方法。
身在那里,双亲你侬我侬之际留下的蛛丝马迹时时刻刻提醒着他自己的身份。冲天的火光燃起,埋葬了早年间一直困住他的那个地方,而那将死之人却已经逃出生天。
他远远看着白虹山庄的一切,心中竟产生了数年来难有的如释重负感,那火光将天际照得亮若白昼,一眼望去,竟像是焚尽世间苦厄的光明圣火。
仿佛是抱着看看那个小鬼能走多远的好奇心,他从始至终注意着谢准的一举一动。从河里找到了失窃的府库银,官银案又遭遇兵部的压力石沉大海,那少年寻着无形琴音找到了元廷秀,又找到了白虹山庄……
越是看下去,他就越是感到惊讶,事态仿佛随时会超出他的控制,却又总是在将脱而未脱之际回到他所设计的轨道上来。直至那少年模仿叶天佑的样子焚香,却压根没有注意到点错了香的种类之际,他终于有了扳回一城的释然——说到底,也还只是个小鬼罢了。
他原本是想要去看看谢准受挫的表情,然而那空屋中的对决却大大超出了他的意料。
——你不恨他。
所有有意无意的伪装仿佛在那一瞬间被尽数戳穿,连他自己都不愿意面对的本心赤裸裸地被摆在二人之间。他这才意识到,对方竟然是个旗鼓相当的对手。
或许是那一次被逼到墙角之后实在想要找回平衡,在那以后他偶尔会去招惹一下那小子,而那实在是太过容易。对方虽然非常谨慎,但总是在最后关头由于想要寻根究底而跟着他留下的线索找过来。看着对方如临大敌般地找来却一无所获地失望离去,他明白,谢准既有些怕他又对他感到十分好奇,这样的你进我退让他生出一种仿佛是在逗弄小孩子的愉悦。
然而森罗教里的环境终究还是一天比一天险恶,而元廷秀走了之后,殷啸天终于开始腾出精力来注意他。他不得不更多地留在昆仑来解决这些事情,也就越来越没有机会再去折腾谢准,不知道为什么,这件事竟让他心中有些怅然若失。不久之后,他从叶天佑口中听说了那件事情。
——那家人的……遗孤……
叶天佑沉浸在失落之中,没有注意到他几乎无法掩饰的震惊。沉寂了多年的那件事终于再度浮出水面,只是这一次是以一种石破天惊的方式——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竟是那个少年的仇人。
——如果是他的话,要复仇,应该只是迟早的事情。
虽然那样想着,他却并不打算斩草除根。那半是因为觉得自己对谢准的人生有所亏欠,半是因为他竟然下不了手。不知不觉间,他发现自己已经开始沉溺于这样的过程了。
他不知道那应该算作是什么感情,惺惺相惜,抑或是别的什么。他只是觉得,若是真的以那样的形式得到属于他的报应,倒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或许圣火终究还是要来的。当烈焰焚身的那一刻,又会是怎样的一副光景?
与武林盟和潞王的接洽平稳地进行着,除了三不五时要劝阻潞王立即发兵的念头,但是他对于越来越偏离轨道的森罗教已经失望透顶。森罗教在西域向来以劝课生产为业,在西域诸国中的势力乃是结果而非目的,而现在,却是要以教中基业作为赌注在中原武林中搏一把影响力。
不仅如此,他也已经厌倦了在殷啸天面前虚与委蛇的日子。纵使他愿意顾全大局而放弃自己的立场,也没有办法做到一直违背自己的本心行事——更何况,那样的情况已经越来越多了。
在洪都,他从宁成彦那里得知了朝廷密使的消息,而那密使的人选着实出人意料。宁成彦没有对他说半句多余的话,而他也不用从对方那里听说更多,他早已对谢准了如指掌,甚至包括东厂也不知道的事情。
他知道,这对于谢准来说是个容易惹上大麻烦的差使。面对那个不出所料找上门来的少年,他头一回越过了自己的边界向对方发出了警告。
——郭沂的事情,未必有你想象得那么复杂。
他已经不能再告诉对方更多,而那样的提醒对于谢准而言实在是无济于事,后者向来就是不把事情闹大不算完的性子,这次自然也不会例外,那小子时时刻刻都在赌着自己的运气……而他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
和这世上所有的赌徒一样,他从来难以抗拒未知命运的诱惑。洪都的满城风雨之中,他终于忍不住再度去招惹了那个少年。那一袭大红嫁衣犹如一团火一般烧进他的心底,红罗帐下一度春宵,听到对方情动之际轻唤自己的名字,又被他强逼着改口称了相公,眼前的光景竟恍若是洞房花烛夜。这一次,他或许真的已经越界太远。
他曾仔细想过带着对方远走高飞的可能性,但考虑的结论却令人悲观。莫说那个刚刚在东厂领了一官半职的少年是不是会点头,也不说森罗教是不是会最终找到他们,光是两个人的过去,就已经注定了他们不可能会有好结局。千头万绪的情愫,直到临别那一刻,终于也只是化作了一句简简单单的“等我回来”。
——在回来的时候,或许他能够想清楚这一切吧。
但谢准终究还是等不及他回来的那一刻了。
伴随着那一夜里东厂追兵的横死,那以天下苍生为代价的野心终于彻底烟消云散,森罗教,武林盟和牵扯此事的文武百官都松了一口气,看起来,事情终究还是告一段落了,只除了一件事。
那个少年彻底从世上消失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早些年便是个能把神仙府的一干大人玩得团团转的小鬼,如今既然刻意隐藏行踪,天底下便没人能找得到他,就连东厂和神仙府都不能。那些日子里,各方势力都疯狂地寻找着谢准的下落,但他却没有。他们向来是一路的人,他自然知道对方打的是什么主意。
他如预期的一样在那艘船上找到了谢准。虽然明知那少年的存在或许会让自己万劫不复,但他却还是鬼使神差地将对方带了回去。或许,在他心底里也是希望谢准来清算自己的罪孽的,若真的败在对方手上,也总好过败在其他人手上。
——究竟为什么要帮他?
绝望之中,对方问了这样的问题,是啊,为什么呢?
起初,他以为那是为了偿赎自己的罪,但越到后来,就越觉得不止是那样。看到对方遍体鳞伤却硬撑着拒绝被他照顾的时候,他竟有些痛恨自己那一刻的退缩。
——因为这世上若没有你这个人,便会无趣很多。
有人领会自己的意图时的意外,你进我退间的些许紧张感,避而不提的秘密被轻易点穿后的释然,还有那情深意浓之际心意相通的无边喜悦……
在那一刻,他忽然发觉他或许比自己想象得更加在意对方。
从伤痕累累到浴火重生,谢准重新站起来的速度比他想象得还要快上那么些许。眉梢眼底的青涩褪去了,又多了些不屈不挠的神采。他目睹着这一切变化,心中暗自惊讶之余,却也感到欣慰——这样一来,自己的罪孽,或多或少可以轻上那么一点。
虽然被教中人另眼相待,但谢准却不怎么在意那些流言蜚语,甚至旁若无人地与他调情。他起初有些意外,但随后便接受了对方无声反抗的方式,挂在嘴上的肆无忌惮和帐中的不谙情事糅合在一起,仿佛有一种令人着魔的风情。
日子一天一天过得无比平静,好像他们不过是两个普通人。既然悬在头上的那把刀不知何时会落下,他便退而求其次沉浸于眼前的日日夜夜……直到邵师那句意有所指的话让他心头一凛。
——此事,还望尊使妥善处理。
他何尝不知道现在的日子只是个虚妄的梦境,但他心中亦存了一分侥幸,觉得这样的日子或许可以持续得更久一点。亲手扼断这一切和在这样的忐忑中度过每一天,他不知道自己应该选择前者还是后者……而现在,事情又牵扯上了森罗教。
才智出众加上不受常理拘束,那少年能做到多少事情他再清楚不过了。如果要刻意与他为敌,即使能够胜得过对方,也注定是两败俱伤。他已经无法回头,只能沿着对抗的路走下去,而背后是千千万万教众的未来,似乎这一次真的容不得他感情用事了。正当他寻思着应当找一个什么样的时机将此事和盘托出的时候,时机却主动找上了他。
——你是不是曾经做过什么应该要告诉我的事?
这个问题来得如此猝不及防,他竟是有些懵了。两种可能的未来在脑海中交错了片刻,他最终还是选择了否认。话刚出口的那一刻,他旋即后悔了,因为他注意到,当他伸手的那一刻,对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
那一夜谢准抱着他哭得肝肠寸断,但邵师担心的事情却并没有发生,因为谢准很快就离开了昆仑。
或许在旁人看来,此时此刻他应该多加提防才是,但仿佛是出于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他好像从不担心对方会投靠殷啸天——以谢准的性子,是最讨厌那一切的。果然,没过多久,他得知谢准的案子在东厂已经销了。他不知道对方是如何做到的,但他知道,没了案底才能彻底脱离森罗教与他永不相见……释然的同时,更大的失落却又涌上心头。
教中的气氛越来越剑拔弩张,而他也快要无力再维持局面了。如果这便是对方惩罚他的方式,那么这手段实在是太过绝情也太有杀伤力。他日复一日试图将事情尽可能拉回轨道上,疲惫不堪之际却已经看不到那个坐在椅子里面的身影,连带着他心中仿佛也有个位置正空空荡荡。
云无忧失踪的消息传入耳中的时候他大感意外,但来不及等他善后,随即便听说元廷秀打了上来的消息。面对这个局面,教主毫不犹豫地调动了四方阵。纵使武功盖世,也难以抵挡住无穷无尽的攻击。而解决的方法只有一个——无形琴音。
终于,他还是被逼到了不得不与教主明着对立的地步。虽然他早已预感到这一天的来临,却从未想过事情会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发生,而且,是以这样的形式。
——劫走云无忧,让他们找上门来,然后调动四方阵逼他现身……
这一环扣一环的布局让他有种仿佛信念被摧毁的恐惧感。每一个环节都精准地咬着他们的痛处,他自然不难想到这些事背后的始作俑者是什么人,但比起对方终于还是决定对付自己的事情,他更加震惊的是自己的预期这一次大错特错。
——他居然和教主合作了……
仿佛是一种默契一般,他们彼此很少干预对方的事情,似乎都确信对方最终会作出正确的决定。而现在或许对方终于要向他证明,那一直以来的默契是错的。
那一刻,他觉得或许圣火焚身的滋味还要好受那么些许。
面对那个耿直的汉子一迭声的道歉,他心中却反而涌起对对方的愧疚。归根结底,今日这一切皆是他自以为是地玩火所致。多年来头一回,他有了方寸大乱的感觉。那少年如预期的一般出现在玉矶台上,冷静地一个一个历数过众人的罪过,而被点到的人只能惭愧俯首——若非罪大恶极之人,又怎么会无处可去而只能在森罗教栖身。
他知道,那是说给他听的。
架在陆玄青颈上的绣春刀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仿佛那少年天生就是个冷血无情的存在。或许那一幕实在是太不符合他的认识,他忽然觉得,事情或许并不是所呈现出来的那个样子。这些日子以来经历的一切种种忽然电光火石一般在脑海中闪过,指向的结论令他心头一震。这时,他听到对方的声音。
——我今天只问你一件事。
无数的恩恩怨怨凝结成了那句语气平静的话,一字一句地传入耳中。一直以来悬在头顶将落未落的那把刀终于准备要落下了,而几乎在同一时刻,他终于向未知的命运迈出了第一步。
——是我。
他向来算无遗策,而在这一刻,他却不知道事情会以什么样的走向进行下去了。一直以来,和谢准打交道的过程都仿佛充满了这种等待的忐忑感。然而肉眼凡胎之人,又有谁能猜中每一件事情的结局……更何况,那是自己的命运。
视线相交,他忽然窥见对方的眼中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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