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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乐浮生记-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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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苏嘴角一弯,抬手摸了摸叶渐青的头顶,轻声道:“从今天开始,到第九天晚上,我要是还不回来,你就和岚山趁夜躲到四海赌坊去。”
  叶渐青心跳倏地加快,紧张道:“师叔,你要做什么?”顾苏仰头望着树叶缝隙里漏下的光线,云淡风轻道:“没什么。治得好我就衣锦还乡,治不好皇帝大约要砍我脑袋。我要是还不想死的话,少不了和顾廷让过一过手。”
  他说完这话,衣襟忽然被人一抓,叶渐青脸凑过来,急切道:“师叔,不要做傻事。皇宫不比外面,你纵有通天的本领也施展不开。”他先前翻墙进来,脸上被太阳晒得紫红紫红,这时却已面无血色,心里一股莫名的恐惧感。顾苏定定看着他,忽然莞尔一笑:“你师叔四十岁啦,不是十四,傻事想做也做不来的。”叶渐青看他这张和四十岁怎么也沾不上边的脸,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师叔,你听我的,有什么计较出宫再说。宫里忍得一时是一时,出了宫便海阔天空……”
  顾苏见过他哭,见过他怒,见过他纨绔,就是没见过他着紧人的模样,大是有趣,俯身在他额角亲了一下,道:“好啦,师叔知道,回头去四海赌坊找你们。”
  “啊……”叶渐青活似被捏住了脖颈的鸭子,又似被点穴了一样。他呆滞的目光越过顾苏,只见院子里的小岚山双手捂眼,头扭向另一边,嘴里念念有词:“我没看见,我没看见,我眼睛瞎了,我眼睛瞎了……”
  三日之后的清晨,果然有一架轻巧宫车来接走了顾苏。
  叶渐青在墙头看见这一幕之后,心里七上八下,终日眼皮乱跳。待过了几日后,他实在按捺不住,去端王府探查消息。
  端王府他不是第一次来,不过前一次是刚从诏狱里被人背出来,浑身都疼,也没好好打量过。这次还没走到跟前呢,就见丹楹朱户,金钉钉门,瓦当上彩绘五色云龙,檐脊上安螭吻龙首,和当年御赐镇国公主府一样气派。
  他走到门口,又走了过去,然后折返回来,再次走过去。反反复复转身几次,就是鼓不起勇气上前。便在此时,旁边的角门吱呀一声开了,从里面走出两个人来,其中一人是大理寺少卿左风眠。两人冷不防打了个照面,都是怔怔无语,倒是送客出来的王府一个管事眼尖口利,道:“叶公子,好久不见。这是来找王爷的吗?”
  叶渐青略为尴尬地点了点头,管事尚未来得及说话,左风眠先开口道:“殿下不在府里,现下在宫里。叶公子不如进府去等吧。”叶渐青便朝他一揖道:“那我就不打扰了吧,告辞。”他心中有鬼,脚步越走越快,最后是连走带跑地赶快逃离了此地。
  左风眠凝视他的背影,不由自主眯起了眼睛。
  到了晚间,裴昭业来了甜水巷,问叶渐青下午为何事来找他。叶渐青便随便找了个理由。裴昭业果然道:“这几日事多,恐怕不常过来,宫里母后身体大好了。”
  叶渐青心里定了定,也是语带喜气道:“这真是可喜可贺的事。怎么突然又有转机了,是换了御医吗?”
  裴昭业摇头道:“御医倒没换,听说是换了个方子。反正是见效了。从前母后一天连一碗饭都吃不下,这三四天来倒是恢复了不少,饭也能吃了,汤也能喝了,气色也好多了。”
  “太好了!”叶渐青捶胸顿足道。他心里想,看来师叔还是有两把刷子的,白担心了这几天!裴昭业却会错了意,拉住他双腕,颇有点动容道:“渐青这样担心我的处境吗?母后对我来说确实是一面安稳的屏障。但若是有人要借此生事,我也绝不会示弱。”
  叶渐青面对着他这样一张诚恳万分的脸,脑海里却浮现的是另一个人的面容,心里不停念叨着:生不生事的,一定要等把师叔捞出来再说啊!
  再说那日清晨,顾苏入宫之后,一路都有人随同监视。到了宫门处,少不得还要搜身搜包裹。他皱着眉头任人从头摸到脚,侍卫从他袖子里搜出一包金针,一包分类好的丸药,举到他面前气势汹汹道:“你带这个干什么?全部没收!”
  顾苏看了看身边陪伴着的宫监,道:“你们要把这个收去了,我直接打道回府好了。”那宫监临来之时大约也被细细吩咐过,于是先把守门的侍卫拉到一旁,嘀嘀咕咕几句,顾苏装作听不见的样子。过了一会,那姓黄的宫监又回来,有些为难:“这位先生,金针其实太医院有的,带不带进去也无所谓。丸药的方子如果在的话,也是可以到宫里现配的。”
  顾苏想了一想,道:“金针可以不要。丸药一定要带着。这是我祖传秘方配制,光凑齐药引就花了几年时间,凭宫里药材再全,一时半会也做不出来的。黄大人要是放心不下,可以放在你那里,要用的时候再拿出来。”
  这一关总算是通融过去了。
  黄宫监带他入了宫后,便一路上絮絮叨叨跟他反复讲述宫里的规矩,什么地方能去,什么地方不能去,该看的看不该看的不看。顾苏听他一路聒噪,烦不胜烦,心里悔得不得了,当初真不该答应这鬼差事!
  一路有惊无险到了皇后的凤仪宫。早有宫婢若干,太医院御医若干,站在外面,专为恭候他这个蒙古大夫。几个须发皆白的老头子一旦看清来的是个面嫩得可以掐出水来、嘴上无毛的后生小子,全都不约而同地撇了撇嘴。
  黄宫监把顾苏带到这里,任务完成,便适时告退。顾苏袖手站在台阶上,冷眼旁观。三个太医里头走出来一个略为年轻点的,咳嗽一声,清清喉咙道:“这位小先生,不如先到偏殿看看娘娘往日的脉案和常服的方子,再说一说想法如何?”
  顾苏冷道:“对不住!顾某人出诊,先看人再看病,望闻问切一个都不能少。看不见娘娘的金面,我什么想法也没有。”
  “大胆!”另一个太医就尖着嗓子道:“娘娘的寝宫岂是你这种白丁想进就进的?”
  顾苏扭头欲走。皇后宫里有几个年长的宫监保姆,俱是齐氏心腹,因恨这些太医整日拿腔作调却治不好主子的病,往年从民间请来的杏林好手又被这些老朽压得抬不起头,早就看不过眼,连忙过来规劝。
  他们帮顾苏说话斡旋的时候,他就站在玉阶上欣赏皇宫内院的风景。凤仪宫的宫殿都已经有些破旧了,梁栋上贴金的地方,金箔也已经脱落了。宫殿前面的花园,草木萧疏,大约因着主人常年卧病,不能出门,也没有人有闲情去整理它们。庭院正中是两株茂盛的桂树,枝叶合抱,连云敝日。“物之美者,招摇之桂。”淦京的皇宫,是大成朝宣武帝白雁声所建造的,这座凤仪宫最早的一任主人,便是宣武帝的皇后谢氏。这桂树瞧着年头,只怕是当年谢皇后亲手所植。
  双桂当庭,想到不久之后的金秋时节,人行空翠,香满宫掖,顾苏忽然觉得这凤仪宫的天空也并不是那么阴沉暗淡了。
  正殿施流苏帐,金博山,龙凤朱漆画屏风。当顾苏走进这陈旧的宫殿,差点被满殿的药气所熏倒。他深深地皱眉,环顾左右,问道:“为什么不开窗户透气,见见阳光?”
  太医令倨傲道:“皇后娘娘畏光,见光则睡眠不好,夜夜惊梦。如今正是长夏,开窗则暑气至,娘娘肺中燥热,以温良方子调养,因此不宜见光透气。”
  宫女们掀开帷帐,顾苏走到内室,几个人正忙着架立屏风。一个宫婢从屏风后面走过来,递给顾苏一截红丝线。“这是做什么?”
  “悬丝诊脉”太医令吊高眼角,幸灾乐祸道:“小先生难道从来没见过吗?”
  顾苏冷冷一笑,绕过屏风,直走向皇后的凤床。室内一干人等大惊失色,来不及阻止,忙不迭追着他的脚步。他走到床前,繁复的绛陵帐已被挂起,玉押珠帘卷,金钩翠幔悬,锦绣堆里躺着一个苍白消瘦的女子。黑发散落,越发衬得脸如金纸,两颊更有不正常的潮红。
  “我看不清病人,去把窗户和门都打开。”他一声令下,皇后宫里的人都忙碌了起来。三个太医在旁边叉手,等着他出洋相。皇后已经昏迷了四五日,偶有醒来,也只是喝半碗药,吃几口粥,再次沉沉睡去。
  顾苏掀开了她的眼皮,看了看眼白,又看看了舌苔喉咙,伸手给她诊了一会脉,回头道:“烦请把刺穴的金针和我随身的丸药拿来。”黄宫监此前已经交代过了,早有人捧上金针和丸药。此时又有一个太医发难道:“慢着!你那丸药是什么方子炼制的?怎好给娘娘乱吃?针灸之术若认穴不准,又当如何?”
  顾苏从宫女手里托着的针囊里拈了一根针出来,指着十几步开外的宮纱屏风上一个仕女道:“诸位看清那女子头上金步摇上的第二颗珠子了吗?”他手轻轻一扬,那金针就飞了过去。三个太医围过去一瞧,那珠子还没有绿豆大小,隔得这么远,室内又昏暗,金针却准确无误地扎在了上面。
  这下纵有人不服,也不敢表露太过。顾苏安安稳稳给皇后扎了针,拿自家的灵丹压在她舌下,暗中以内力为她调理经脉。过了顿饭的功夫,他瞅了瞅沙漏,喝了口水,便开始给皇后起针。起到第三针百会穴时,针尾是中空的,带了点血出来,他不动声色地收到了袖子里。又起了几针,手下的身躯微微抖动了一下,连续的咳嗽声响起,宫女们惊叫道:“皇后娘娘醒了,真神了!”
  外间坐着喝茶的太医瞠目结舌,不顾形象礼仪冲进了内殿。
  顾苏没想到皇后这时醒转,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收齐了金针就预备走人,袖子却被床上的人大力扯住了,那妇人喘气道:“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凤仪宫的东北角有一座小池塘,池塘上建一个水阁,白玉栏杆边站着两个人。一人是京城十二团营提督顾廷让,一人是当今的九五之尊承平帝裴瞻。两人在池边站了许久,只见皇后宫里跑出来一个宫监,过来磕头,喜气洋洋道:“陛下,大喜,皇后娘娘醒过来了。”
  裴瞻轻舒了一口气,转脸望顾廷让,喜道:“这件差事你办得很好,回头少不了赏赐。”顾廷让连忙下跪谢恩。裴瞻问宫监道:“那先生有没有说其它什么话?皇后的病什么时候能全好?”宫监回道:“那位姓顾的先生说,要连着施针七天,到第三天皇后便能吃下去饭,第七天准保能下床走动。”
  这,这,不啻是天大喜讯!裴瞻喜出望外,话都说不圆了。他一迭声吩咐了从衣饰、玩物到珍贵药材等等的厚重赏赐给这个赤脚大夫,一低头看见顾廷让还跪着,连忙亲自拉起他道:“廷让费心了。不枉你去年一冬天都在山窝里打滚,给朕请来这个世外高人!”
  顾廷让不免谦让,心里却也大大松了口气。正在这时,不远处的宫室里转出来一个锦衣男子,他往两人所在的水阁望了过来。裴瞻眼力还不错,忽然浑身上下打了一颤,抖声问顾廷让:“这个人真有四十岁吗?怎么看上去比太子还年轻?”
  顾廷让心中一动,低眉答道:“世外之人,吸风饮露,远离尘嚣,自有养生之道吧。”
  裴瞻满脸不可置信,拈着细长的胡须,眯眼见那世外高人张口跟皇后宫里的人说了什么。他偏头见顾廷让也在凝视端详那人,便好奇问道:“他说了什么?”
  顾廷让表情略是奇异,答道:“他说,庭中桂花不错。桂实生桂,桐实生桐。”
  裴瞻忽然一股老血冲上喉咙,眼前一团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身边顾廷让惊惶无比的声音:“陛下,你怎么了,叫御医,叫御医!”
  顾廷让毕竟武举出身,他不知道,这句话前面还有话,连起来是:人固不同,惠种生圣,痴种生狂。桂实生桂,桐实生桐。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 足踏金阶白玉堂

  ☆、第二十六章 足踏金阶白玉堂

  第二十六章足踏金阶白玉堂
  裴昭业这几日频繁进宫,一则因为皇后齐氏的病大有起色,另一方面却是皇帝又病倒了。因龙体有恙,常朝已停了两次。
  他这日进宫,听说太子、宁王在皇后宫里,不愿与他们撞上,便先去皇帝常住的烟波殿请示探望。面见了圣颜之后,皇帝却不像外间流传的那么病重。裴昭业看见他时,他正在书桌前看书发呆,似是装病偷懒的成本更多一些。
  两人见面干巴巴地一答一问,到最后实在没话说了,只有面面相觑。
  裴昭业自懂事起,裴瞻就并不与他亲厚,他记忆中,父皇会抱着宁王把他高高抛起,会牵着太子的马缰在练武场慢慢溜达,却从来没有拉过他的手,碰过他一片衣角。他一直以为是自己不够努力出色的缘故,于是拼命读书、练武,想博得父皇的一声夸赞。直到他十岁那年,偶从乳母口中得知,自己并非皇后嫡出。从那天开始,他所学的一切再不是为了父皇母后,而都有了别样的意义。
  皇帝脸上已有了某种力不从心的痕迹,他望着让这一切失控的源头祸水,神情茫然又困惑。但也只是那么一瞬间,他又恢复了那至高无上的帝王面孔,三言两语让自己的儿子退出殿去。
  裴昭业从烟波殿出来,转去了皇后的凤仪宫。太子、宁王正好刚走不久,他们没有碰上。皇后这一大好,算是打乱了敌我两方的计划部署,大家都有善后要去料理,孝子贤孙的样子也就装不了太久。
  齐皇后果然已能坐起身来,头发整齐盘好,脸上也上了点淡妆,看起来倒像是年轻了十来岁的模样。她一见裴昭业,便露出笑靥来,拉他坐在床榻边上,絮絮说着体己话。殿里的宫女仆妇看到,抿着嘴悄悄地笑,都退到殿外,不忍打扰这一对母子。
  有一个多嘴的宫女八卦道:“外面不是传二皇子不是娘娘亲生的吗?怎么来得比那两个倒还要勤些?”年长的宫妇知道她是在嚼太子、宁王的舌,便虎着脸道:“干活去,再敢多说一句,就把你嘴撕烂。”
  殿里,齐皇后忽然双手捂住裴昭业的手,眼眶红红,悄声道:“昭儿,母后不行了,临走前有几句话想要跟你说。”裴昭业笑容在脸上凝结成一个诡异的表情,张口结舌道:“母后,你胡说什么,有神医在此……”
  齐皇后眼泪无声无息滑落,用极小的声音道:“昭儿,假如母后不在了,你以后会年年祭奠母后吗?”
  裴昭业一时间六神无主,反手握紧齐皇后的手腕,动情道:“不管父皇、太子和弟弟们怎样待我,母后就是母后,生恩不及养恩重!母后切勿多想,这绝不是……绝不是……回光返照。我前几天已经反复向太医确认过了,母后脉象已是大安,经络也已打通,只要往后慢慢调理,总有好的一天。”
  齐皇后听他这样说,似乎也是安心了一点。抹了一把眼泪,又含笑道:“昭儿,有一件事我一定要说出来。你十岁的时候,你父皇处死了你乳母客氏一家,你还记得吗?”
  裴昭业不知皇后为何提到此事,垂下眼睫,答道:“记得的。”齐皇后忍泪,平静道:“这件事你不要再怪你父皇了。是我的主意。你那几年看我的眼神都不对劲。当年我确实怨恨她,几句话就把我对你十年的抚育怜爱之情一笔抹杀了。”
  裴昭业闻言浑身一颤,随后又状似无意道:“母后,是昭业不好,如果想知道从前的事,直接来问您就是了,不应该去询问外人,令我们母子生分。”
  齐皇后眼泪又扑簌簌掉落下来,抚着胸口,泣道:“昭儿,你生母与我亲如姐妹,她生你之时因为大出血而死。你自生下来以后便与我亲生的孩儿一样,建业吃一口奶,你吃一口奶,你们是一奶同胞的兄弟啊。”
  裴昭业给她说得也是虎目含泪,哽声道:“母后,不必多说了,我们兄弟手足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断无同室操戈的道理。”
  这一对母子抱头痛哭了半晌,将过往种种恩怨一一倾诉。裴昭业见齐后实在是太过动情伤身,生怕又惊动父皇,叮嘱宫女去请太医来看脉。待太医来后,诊断无碍,他服侍齐后歇下,这才离开了凤仪宫。
  他本想直接打道回府,但细细思索齐后今日的情状,又觉得有些诡异。正巧看见回廊转角来了一个面熟的宫监,不觉龇牙招呼道:“黄大人,好久不见了,正是贵人事多啊。”
  自那日给齐皇后扎针见效之后,顾苏便被留在太常寺的太医局里随时候诊。除了每日进宫给皇后扎针的那几个时辰,其余的时间“候诊”也就等同与坐牢软禁一般。因这几日龙心大悦,颁旨下来不少赏赐,连带着太医局上上下下都沾光,一时间也就没有人与他这个“嘴上无毛”的后生小子计较了。因此,当裴昭业找到他时,他闲极无聊在档案室里拨拉档案旧方。
  迎着从天窗上投射进来的仲夏的阳光,档案室里灰尘四处飞扬,又闷又热的角落里,安静靠着一位穿绿袍的青年男子,正“沙沙”翻动手里的一大本档案。
  绿袍是太医馆里最低微的衣饰颜色,裴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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