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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手孽情-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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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白沙沱、窍角沱、王家沱守候的人陆续空手归来。诸人心情开始紧张起来。
“就看鸡冠石了。”石青阳说,口气里充满祈盼。
正说及此,师部张副官推门报告:
“关副官回来了。”
几个人都立刻将眼光投向走进客厅的关鸣川。
“接着了?”杨庶堪问。
“没有。”关鸣川回答。
“没有?”熊克武一脸失望。
“怎么回事呢,再迟也不能晚过今天啊?”但懋辛一脸疑惑。
“据鸡冠石推过河船的黄老幺讲,昨天早晨有这么一个下江人从唐家沱过来,在码头上的岸,估计就是这位南方同志。”关鸣川说。
“怪了,既然上了岸,人会走到哪去呢?”石青阳动着猴腮,好象嘴和眼睛都在发问,因为从鸡冠石到大石坝只有独独一条石板路。他想了想又问,“沿途都问过了吗?”袍哥职业,大多是开餐馆、茶馆和旅馆,一个人只要在这些地方露了脸,要打听出来是很容易的。
“都挨着问了,都说没见着这么个人。”石增福回答。
客厅中所有人都感觉情况严重。
“从河边码头到街上,要经过哪些地方?”石青阳想到了一个环节。
“只经过一个园子。”
“谁家的园子?”
“是个下江人,姓洪,算起来,还是我的表妹夫呢,正巧昨天他妻子也就是我姨妹难产死了。”关鸣川回答。
熊克武将眼睛依次在几个人脸上扫过去,触及石青阳,石青阳又接口说:
“师长,我提个议,看这样行不,明天小关和小石还去一趟,小关去洪家园子,顺便吊个丧;小石去沿途善堂、甘蔗滩、四龙碑、龙滩子、幺店子再挨着打听,如果真是在鸡冠石起的岸,我就不信鼻子眼睛底下还把一个大活人搞丢了。”
“行。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熊克武同意。
第二章 滴血的棺材
1
洪家园子正当从河岸码头去街的路口边。
过街心石拱桥,下一段陡坡,另一座跨在溪涧上的小石板桥出现在关鸣川眼前。
对关鸣川来说,小石桥连结着一个记忆。
关鸣川也是唐家沱人,跟眼下正为之举哀的死者凌惠平是姨表关系。少年时,他常攀爬到家附近铜锣峡口的铁山坪山上去。山半处有一小块平地,他常站在那一小块平地上,极目远眺,看峡谷、看长江、看天空。那一年的初夏吧?山坡上的松针、蕨叶散发着清新的苦味,随风沁入心脾,他心里满是青春的骚动。
一阵铃声,接着是一阵鼻子发出的呼哧声,还有脚底踩出的窸窣声使他回过神来。他先看见一头皮毛黑亮的公羊跃上台地,好几头通体雪白的奶山羊争先恐后纵上台地,紧接冒出一个少女的脑袋。那些羊向导似地,将他表妹凌惠平带到这里来了。她爬上来,认出了他,眼睛睁得大大的,分明透着惊喜。“是你呀?”她说。声音既矜持又娴雅。
在上山的那条大路旁边,有一栋倾斜的板壁房矗在晒谷场边,那就是她的家。上山时,他从晒谷场边经过,引得一条大黄狗窜到晒谷场边来向着他狂吠。一个小女孩儿从屋内出来吆喝,认出了他,甜甜地叫:“表哥。”小女孩叫凌惠菁,是凌惠平的妹妹。如今和她在这人迹罕至之处的邂逅,仿佛是偶然,仔细想想,不无蹊跷。
她已经订婚,未婚夫叫张青林,去东洋念书已好几年了。也许因为寂寞,在妹妹告诉是表哥过了路后,就鬼使神差跟上来了。此时,她将脖子梗着,感觉无论怎么都有点别扭,只好无话找话:
“天多蓝啊!蓝得像教堂里那些窗户上的玻璃,你说像不像,表哥?”
“不像。教堂窗户上的玻璃哪有天空蓝得那么纯净。”
“你将来准备做什么呢?”她问了,将眼光转去山下。
那里正有帆船吃饱了风,沐浴着阳光从峡口进来。
“参加袍哥,杀鞑子。”从小生长在长江边的他,从那些参加了哥老会的船夫口中,没少听数百年间流传民间的反清复明的悲壮故事,不过他此时说话的口气带着奇怪的喘息。
凌惠平将头转过,发现他眼睛贼样落在她隆起的胸脯上。他脖子红了,她的脸也炭样地红了。尴尬中,她将眼投向一张阔大的叶片,立刻又有了发现。
“两只螳螂在打架呐,表哥!”她小声惊讶地说,还伸过一根手指向他示意。
果然有两只螳螂,一只躬着腰在叶片上,另一只在其身后,成搂抱状。
也许意识到了,是雌雄两只螳螂把那片树叶当成了它们的牙床,正在那享受和合之欢的乐趣。两人心血涌动,彼此听得见对方急促的呼吸。
“唉。”她长长地嘘口气,调头去看羊吃草。
那是一头有着白缎子般光滑皮毛、线条优美、性格温顺的母羊,正小口小口地专心对付着一棵汁液充溢的绿草。那头体格雄健的公羊,乜着不怀好意的眼睛,悄悄靠拢去,紧走几步,一下将双腿搭在了母羊的背上。不知何时,他俩也紧紧搂在一起,倒在一片绵软的蕨丛上。
其后不久,他上了一条出峡的船,离开了。几年后回乡,打听表妹消息。母亲叹着气告诉,原先跟她订婚的人死在下江了;她呢,也嫁到对岸去了,男方叫洪云龙,下江人,是个医生。那次,他以娘家哥哥的身份到园子来看她,惊异于她像四月绽放的映山红,出落得更美艳了,至于她丈夫,那个叫洪云龙的下江人,他没有太深的印象。离开时,凌惠平曾将他送到小石桥边,情切切地说,“表哥,你一定要来看我啊。”没想到再来时,却是阴阳阻隔了。念及此,关鸣川神色不由一阵黯然。
从院口望进去,一排三间正屋、两边厢,正屋前小小一块院坝上已聚满人客。搭在院坝一侧的灵棚内香烟缭缭,举哀之声随风散播。
码头的风俗,哪家有人去世,街坊邻居只须一把纸一挂鞭炮就可上丧家敞开吃几顿饱饭,因此,头天翠微轩的茶客好象都到这里来了。杨和尚里外在帮着张罗,夏麻子在干些搬桌子、凳子的杂活,将头发结成兔子尾巴的高举人,在帮着写挽幛。
灵棚两楹写的是:身似兰芳从此逝,心如皓月几时归?
关鸣川读着凄楚。
有四、五个穿着忏衣的道士在左厢房前铺下法坛,供斋设醮,正响动法器做一个小小的度亡道场。主坛道士是弹子石真一道观的观主张明贵。此时张道士双目微闭,应和着小鼓敲出的节拍,声音浑厚地在吟唱:
一探亡者往西行,
山崩哪怕千年树,
船开哪顾岸头人,
死了死了真死了,
生的莫挂死的人。
一个深目高鼻大个的法国神甫耸立在灵棚边说教。关鸣川因之记起凌惠平早在娘家时就是天主教徒。有一小堆人站在神甫身边,哈着嘴,目光呆滞,像在倾听,又像在瞧稀罕。神甫右手高擎着一个木质的十字架,像唱歌一样说:世上有许多无用的人活着,为什么像凌惠平那样善良、美丽的女人却要死了。主,这是多么难以理解。天意真是不可测呀。神甫的声音非常悲哀。
一边是敲锣击磬的道士,一边是仰着脖子,用带着洋腔的川话布道的洋教士。矛盾,但又并行不悖。关鸣川感觉很幽默,差点为之失笑。
关鸣川是凌惠平的表兄,又是蜀军政府第五师的军官,因此,刚走进院坝,洪云龙就露着极度悲伤的面容,来请他书房里叙话。
关鸣川细心观察面前这张职业化了的脸,眸子很透澈,表情温和,毫无煞气,伸过来相握的手很干净,每根指肚上都带着鲜润的花瓣的活色,不用问,十之###会深信对方是治病救人的医生。
书房迎门墙上是一条幅:
衔石成痴绝,沧波万里愁;孤飞终不倦,羞逐海鸥浮。
慷慨歌燕市,从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
关鸣川熟悉那两首诗,那是汪精卫1909年偕同黄树中、喻培伦在北京刺杀摄政王载沣失败被逮,狱中所写,曾传诵一时,激励了不少青年投身革命。再看字,他以为虽然写得行云流水样流畅,但却缺乏一种刚健的骨力。
右首靠墙立着一个书橱。书橱里多是传记、历史、诗歌一类的书籍。于此可以判断书房主人是一个受过较好教育、情趣雅致的人。
最后,他的眼光落在了墙角花凳搁着的一个黑铀细颈瓷瓶上。瓶里三几枝血红的杜鹃养得十分鲜活。
“你妹喜欢映山红,那花,还是你妹寻来插在那里的。”洪云龙以手点着,眼圈又红了。
关鸣川沉重地点头,表示心情也很沉重。
窗下有一张方桌,两边有椅子。洪云龙将关鸣川让到桌边坐下。
关鸣川打量桌上,文具而外,最招眼的是叠得整齐的好几种报纸,有重庆的《渝报》、《权舆日报》、成都的《新蜀报》、《华西日报》,表明书房主人是个关心时事的人。
“你妹,这几年,好几次说梦见你。”洪云龙又说。
关鸣川听着,似真感情,又似别有用心,正模棱着,张道士飒然而至,向关鸣川拱手。关鸣川赶紧回礼,洪云龙就介绍:
“这是张道长。这是亡妻的表兄。”
关鸣川这才弄清,原来张道士与洪云龙私谊不错,在丧礼中还兼着支宾的角色。待张道士也落座,依乡党礼俗,关鸣川就感叹事情发生的突然。
“头天中午,你妹就发着了。很快,露出了一只脚。我知道遇着了难产。”洪云龙声音开始有些哽咽。“没敢给你妹说。”
“哦,是难产?”
“你妹只疼,只虚汗一头头的往外渗。脸白得纸一样了。我是学西医的,在学习时,接过多次生,这种情况还是头一次遇到。傍晚时分,你妹还喝了点粥。可就是不下来。熬到三更,你妹就……撒手去了。”洪云龙哽咽出声,掏出手帕拭泪。
关鸣川安慰一番,复问:
“那寿材呢,也来不及赶了?”
“赶,哪来及赶。是前些日子贫道恰巧遇着一副底、墙、盖、回都用整块杉木制成的四合头杉板,价钱也还公道,就荐给你哥买下了。”张道士插话说。
“本准备慢慢髹漆,备着,想今后谁先谁就用吧,不曾想,还一遍没来得及髹漆呢,给你妹抢先了。”
“昨天上午入鸟,刚合适。”张道士又接过话。
“什么,已大敛了?”关鸣川着实吃了一惊。收鸟意味着已经盖棺,而依丧葬习俗,人死,从开魂路到入殓,其间有哭路头、守铺、接外家、埋丧诸多程序,并且入殓是必须等外家屋里来人方可进行的。这种明显有悖规矩的做法,不能不令人生疑生气,就拿眼瞪着洪云龙。
“唉,唉。”洪云龙接连着摇头、叹息。
“咳,是这样。”张道士又插话说。“前天晚上,贫道凑巧也在,看看人已不行,刚搬铺,就落气了。本应等外家来人后入敛,报丧条也一大早就发出去了,但在给装老衣裳后,捆脚的麻绳突然就松了;捆上,又松了;原本一张苦着的脸,突然满脸是笑。大家怕了,贫道也感觉这兆头不好,怕炸尸,才建议收鸟入敛。”
关鸣川感觉一时无话可说,又问:“落葬呢,准备选在哪个日子?”
“你哥的意思,是要多停些日子。是贫道说,既非老丧,又是凶死,不宜停柩太久,你哥就委托贫道帮着测了一下,刚巧明天就是个好日子,就定在明天了。”
关鸣川感觉在哪个地方有不对劲之处,但一时理不出头绪来,不再问下去。枯坐一阵,又说了请千万节哀之类的话,这才从屋里出来,往灵棚去。
灵桌上一钟酒,一碗饭。
一个三、四岁大小的男孩子,披麻戴孝,由一个女子牵着,立在白竹布幔前。
关鸣川一瞥中,活脱脱一个凌惠平立在那里。
“啊,你是?”他问,刹那间感觉脊骨阵阵发冷。
“表哥,你不认识了,我是凌惠菁,三妹呀。”凌惠菁饱满而鲜润的嘴唇动了动,又长又黑的睫毛一闪。
“哦,三妹。”关鸣川给那睫毛挑得心咚地一跳,一下记起当年那个跑到晒谷场边吆喝狗的小女孩来。同时,也看出了姐妹之间的不同之处,姐长着一双幽怨的黑眸子,而妹却长了一双带着梦幻色彩的眼睛,瞅你一眼就能把你的魂儿给勾进去的眼睛。突然之间,关鸣川对她产生了一种非常喜欢的感觉。
他将眼睛转到了小孩身上。
“这是姐生的,叫云儿。”凌惠菁将手轻拍着小孩的头说。
“云儿。”关鸣川叫了一声,举头去望隔开棺木的白竹布幔。念及凌惠平就躺在那里面,原本想见最后一面的希望成空,心里生出无限悲哀和怅惘。
关鸣川庄严地上香行礼。
凌惠菁将云儿按在草荐上磕头回礼。
2
鸽群,拉成一张网,从窗外亮蓝的天空一掠而过。鸽哨,还在嘹亮而悠远地响着。
孙中山放下笔,离开办公桌,踱步去到窗口,向着鸽群飞去的方向久久地眺望。从他的背影,能感觉到他怀着沉重的心事。
四月的微风拂动着窗幔,把书桌上的纸张吹得簌簌作响。宋庆龄放轻脚步去到办公桌边,给茶杯添上水,取过镇纸压在给风掀动的稿纸上。那是孙中山正在起草,将在明天召开的国民党高层会议上宣读的文件。宋庆龄抬起头去看孙中山,刚才,她从孙中山的凝然不动的身影里感觉出了沉重和忧虑,柔声地问:
“先生,你有心事?”
孙中山从窗台边转过身,将潭水一样清澈的眸子照在宋庆龄脸上。他没有否认。
“先生担心在明天的会上意见还不能统一吗?”
早在三月,宋教仁案发生,孙中山从日本赶回上海,在黄兴寓所召开第一次党内领导人会议,就如何因应进行研判时,即曾发生过激烈的争论。当时,一种意见以为,民国既已成立,所以对宋案这种非常事件宜依据法律,通过正当途径解决;另一种意见则认为,应该以其人之道,还制其人之身,采取同样的手段去对付袁世凯。孙中山则认为,“吾党欲再造共和,非武力相抗不可。”明确而坚决地主张兴师讨袁。但他的主张和前两种意见一样,同样遭致了大多数人的反对。由于莫衷一是,在那次及以后又召开的两次会议上,都始终未能达成一致意见。可是,就在国民党犹豫观望之际,袁世凯却与英、法、德、日、俄五国签订了《善后借款合同》,向五国银行团获借2500万英镑,筹足了军费,开始进行对南方革命力量发动战争的军事部署。
“不,我想他们都应该意识到了,即使我党一再妥协退让,袁世凯也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我对明天的会充满信心。”
“那先生是担心双方军力太过悬殊?”
“历史上以少胜多的经典战例不是很多吗?赤壁之战、淝水之战……”孙中山一个个掰着指头举例,仿佛那也不足太过担心。
“那先生还担心什么?”
“一个人。”
“谁?”宋庆龄对孙中山的回答颇感讶异。
“蔚子。”孙中山说,“不知他已平安到了重庆没有。”孙中山提到的蔚子,叫张青林,是他十分信任的一位部下。
“你派蔚子去重庆了?”
“我叫他将我的意见给熊锦帆带去。”
“你是要熊锦帆立即起兵吗?”
孙中山摇头。
“蜀军共五个师,拥袁势力占了四个。虽说熊锦帆的第五师是精锐之师,但寡拳难敌四手,打起来会吃亏的。”
“先生就是为这忧虑了?”
孙中山再次摇头。
“我想,此次讨袁一旦开战,主战地必在赣、宁……”
孙中山是政治家、战略家,而非具体的军事指挥员,显然,他心里考虑的是全局而非局部。对决战将在哪里发生,是他不能不预从战略上做出的判断。
“先生是这样看的?”孙中山的思维太过跳跃,从担忧一个人瞬间跳到对即将发生的战争主战地的预测。这使思维同样敏捷的宋庆龄感觉也跟不上了,以致眼神里露出了一丝疑惑。
“是啊。就像棋手博奕,不能不预为布局。”孙中山说。
从一个人到战争的主战场,二者之间出现了联系。
“那先生派遣杨体锐、于化卿去豫、陕,又派蔚子去四川,都是为此做出的布局了?”在四目相对电光石火的瞬间,宋庆龄的思想跟孙中山又走上了同步。
“派杨体锐、于化卿分赴洛阳、潼关、西安,我是希望镇嵩军统领刘镇华、陕军第二师师长张钫及陕督张凤翙诸人能在豫、陕响应讨袁,即使做不到,退而求其次,希望也能保持中立。”
“那蔚子的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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