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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发空缺-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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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天夜里为了打断话头,他向凯求欢,结果这一次翻云覆雨的时间之长、动作之新,都是他们在一起以来最登峰造极的。甫一开始,凯就有了反应,报以吓人的热情,不断挪动着身体,抬起她结实的双腿,像俄国杂技演员一样扭来扭去,要说外表,她也跟他们十分相似,都是橄榄色的皮肤和极短的黑头发。等他意识到她误会了,把这不同寻常的欢爱当作他说出了从来不肯出口的话时,已经太晚了。她贪婪地吻着他。恋情刚开始时他感到她伸入口中的湿湿的舌头充满了情欲的味道,现在却已经隐约感到烦腻。他过了好长时间才达到高潮,自己挑起的欢爱简直吓倒了他,险些让他软了下去。即使是这一点也起了相反的效果,前所未有的长时间,让她还以为是在向她展示精湛的技巧。
  待到终于完事后,她紧贴着他,还抚摸了好一会儿他的头发。他茫然地望向一片黑暗,狼狈不已,意识到本想渐行渐远,结果反倒越拉越近了。是他咎由自取,虽然心不甘情不愿。她睡着了,他的一只手臂被压在她身下,腿又黏着湿嗒嗒的床单,极不舒服。床垫的旧弹簧高低不平,他在心里期望有勇气当个混蛋,悄悄离开,永不回来。
  凯的浴室里有股发霉的湿海绵味。小浴缸的壁上粘着好几撮头发。墙上的油漆开始脱落。
  “这儿得整一整了。”凯说过。
  加文很当心,从来没说自己就能帮她。他不肯对她说的话就是他的护身符、保险器。他把这些东西穿成一串存在脑子里,常常像数念珠一样检查。他从来没说过的是“爱”。也从来没说过婚姻。从来没请她搬到帕格镇来住。可是无论怎么说吧,眼下她还是就在这儿,而且不知为什么,她让他觉得自己好像负有某种责任。
  失去光泽的镜子里,他自己的脸瞪着他。眼睛下面的眼袋发紫,日渐稀疏的金发细软干枯。头顶的灯没有灯罩,让憔悴如老山羊的脸散发出一种律师独有的残酷。
  三十四,他心想,看起来却至少四十。
  他举起刮胡刀,灵巧地除掉喉结旁两撮茂盛的毛须。
  浴室门被拳头捶得咚咚响。加文手一滑,细长的脖子被割出了血,滴在干净的白衬衫上。
  “你男朋友,”一个女声怒不可遏地尖叫道,“还霸着浴室,我要迟到了!”
  “我用完了!”他喊道。
  伤口如针刺般疼痛,但那又有什么要紧?简直提供了一个现成的理由:看看,都是你女儿害的。我得回家换件衬衫才能去上班了。他的心倏地轻松起来,一把取下挂在门后的领带和夹克,打开浴室门。
  盖亚立刻推开门进去,砰地关上,咔哒一声锁住。加文站在窄小的楼梯口,闻见橡胶烧臭的味道。他想起昨晚床头板猛烈地撞击墙壁,廉价的松木床嘎吱作响,凯呻吟叫喊。有时候真的很容易忘记她女儿也住在这栋小楼里。
  他慢慢走下楼梯,楼梯上没铺地毯。凯跟他说过,准备磨一磨,再打打亮,不过他怀疑她根本不会费这功夫。她在伦敦的公寓就又脏又破,疏于打理。反正他知道,她等着搬进他家呢,但他可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这是底线,一旦谁敢挑战,他就马上亮出立场。
  “怎么回事?”凯一眼看见他衬衫上的血,惊声尖叫。她穿着那件便宜的深红色宽松晨衣,他不喜欢,可是却非常合身。
  “盖亚对着门一阵猛敲,我吓了一跳。得回家换衣服。”
  “噢,可是我给你做了早饭!”她说得很快。
  他这才意识到橡胶的焦味其实是炒蛋的味道。炒蛋看起来惨淡可怜,而且还糊了。
  “不行,凯,我得回家换衣服,还有个很早的……”
  她兀自操起勺子把那堆开始凝固的东西往盘子里拨。
  “只要五分钟,你待五分钟肯定没问题——”
  手机在他夹克口袋里铃声大作,他取出来,心里盘算着自己有没有勇气假装是有紧急状况。
  “耶稣基督啊。”他说,带着真真切切的恐惧。
  “怎么了?”
  “巴里。巴里·菲尔布拉泽。他……操,他……他死了!迈尔斯发来的。耶稣基督啊。操他妈的耶稣基督!”
  她放下手里的木勺子。
  “巴里·菲尔布拉泽是谁?”
  “跟我一起打壁球的。才四十四岁!耶稣基督!”
  他又读了一遍手机短信。凯看着他,很是疑惑。她知道迈尔斯是加文在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不过加文从来没有介绍自己跟他认识过。至于巴里·菲尔布拉泽,对她来说就仅仅是个名字了。
  楼梯震天响,盖亚在使出吃奶的劲儿跺脚跑。
  “鸡蛋,”她在厨房门边说,“你每天早上倒是给我做呀。从来没有。托他的福,”她恶狠狠地盯着加文的后脑勺,“我大概已经赶不上该死的校车了。”
  “好啊,要是你没花那么多时间折腾头发的话。”凯对着女儿已经走开的背影吼道,女儿不理她,而是气呼呼地冲下客厅,书包在墙上蹭蹭擦擦,大门砰地一声关上。
  “凯,我得走了。”加文说。
  “可是,都已经做好了呀,你回去之前总可以……”
  “我要回去换衣服。还有,见鬼,巴里的遗嘱是我帮他做的,得去理一理。对不起,必须走了。简直不敢相信,”他看了一遍短信,又说了一遍,“简直不敢相信。我们上星期四还一起打过壁球。简直不敢——耶稣啊。”
  死了一个人,她什么也不能说,说了就怕错。他蜻蜓点水地亲了一下她的嘴唇,她并无反应。他穿过又黑又窄的门厅走了。
  “我们什么时候再……?”
  “我再打电话给你。”他故意吼得比她还响,假装没听见她的话。
  加文快步穿过马路来到他的车旁,贪婪地呼吸了几口凉爽的空气。巴里的死讯就像一小瓶挥发性的药水,他藏在心里,不敢把玩摇晃。把钥匙插进点火孔,他心里浮现出巴里的双胞胎女儿哭泣的样子,头埋在上下铺的被褥里。他见过她们躺在那张双层床上,一个在上一个在下,手里各拿一个任天堂游戏机在玩。那是在他最近一次去他们家吃晚饭,路过她们卧室房门时。
  菲尔布拉泽夫妇是他认识的最恩爱的一对。他再也不会去他们家吃饭了。过去,他曾称赞巴里多么幸运,可现在看来终究没有幸运到哪里去。
  一个人影从人行道朝他走来,他害怕是盖亚,以为会冲他大嚷大叫或者叫他送一程,惊吓之中倒车倒得太猛,结果撞到了后面那辆:是凯的老款沃克斯豪尔·科莎。那个人走近了,却是一个身材消瘦、步履蹒跚的老太太,趿拉着一双绒毡拖鞋。加文一身冷汗,转动方向盘,挤出车位。踩下油门时,他瞄了一眼后视镜,看见盖亚折返进了家门。
  他觉得肺里缺氧。胸中好像郁结起了气块。直到现在,他才意识到巴里·菲尔布拉泽是他最好的朋友。
  6
  校车开到了丛地,这是亚维尔市郊蔓生的一片聚居区。脏兮兮的灰色房子,有些墙上喷了姓名缩写或者下流话,隔不多远就会有用纸板糊起来的窗户不规律地出现,还有天线锅和没人修剪的草地——这些比闪着冷霜光芒的废弃修道院更不值得安德鲁驻足观看。可是安德鲁曾有一度对丛地深感好奇,还怀着莫名恐惧,不过来得多了,这儿也就成了无足称奇的寻常地方。
  人行道上,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往学校走去,天气很冷,但很多孩子都只穿T恤。安德鲁看到了克里斯塔尔·威登,这个姓可是早成了下流笑话。她混在一帮十几岁的孩子中间,蹦蹦跳跳往前走,笑得没遮没拦。耳朵上好几只耳环互相撞来撞去,丁字裤的裤腰露在松松垮垮的运动裤上面。安德鲁小学时就认识她了,小时候最鲜明的记忆中的主角大多都是她。他们嘲笑她的姓,要是其他小女孩儿早就哭鼻子了,可是五岁的克里斯塔尔自己也跟着大笑大叫,“萎灯!克里斯托尔·萎灯!”有一次上课上了一半,她突然扯下裤子,模仿起做爱的动作。她粉红的阴户还非常鲜明地印在他记忆里。这就像圣诞老人忽然来到他们中间一样。他还记得奥茨小姐脸色大红,拎着克里斯塔尔就出了教室。
  到十二岁,进了综合中学之后,克里斯塔尔成为同年级里发育最成熟的女生。她总在教室后面厮混,那儿本来是放数学练习题的地方,谁做完了一套就自己再来取一套。安德鲁(他从来都是最后一个做完数学题的)来到教室后面的橱柜,从上面整整齐齐排放的塑料盒子里拿习题的时候,发现罗布·考尔茨和马克·理查兹正轮流伸手捧住克里斯塔尔的乳房,再用力挤。这运动是何时兴起的,安德鲁不得而知。其他的男生大多在目不转睛地观赏,兴奋得像触了电一样,脸反正藏在竖起的课本后面,老师发现不了。女生大多脸色绯红,假装什么也没看见。安德鲁意识到男生有一半都已经轮过趟了,现在大家都指望着他上。他既想上,又不想上。他怕的不是她的乳房,而是她脸上那股子挑战的凌厉之气。他是担心自己做得不够好。等健忘又无能的西蒙兹先生终于抬起眼皮说“你在那儿耽搁多久了,克里斯塔尔,拿起你的习题,回来坐下”时,安德鲁简直大大松了一口气。
  虽然这之后他们进了不同的班,但点名课还在一起,所以安德鲁知道克里斯塔尔有时来上课,大多数时候逃学,而且永远都一身麻烦。她天不怕地不怕,就像那些自己用墨水在身上文身的男生一样,嘴唇干裂,叼着香烟,讲着自己跟警察干架、嗑药和滥交的故事。
  温特登综合中学正好在亚维尔市境内,是一幢难看的三层大楼,外墙上除了窗子就是漆成绿松石色的板材。车门吱呀一声打开,安德鲁被卷挟进了越来越庞大的人群,大家都穿着黑色运动夹克和毛衣,浩浩荡荡地穿过停车场,碾向学校的两扇大门。正当他走到人流最窄处,即将挤进两门之间时,发现一辆尼桑米克拉汽车停了下来,于是便抽身出来等他最好的朋友。
  桶、缸、盆、老砸、老墙、老大、胖娃、肥仔——斯图尔特·沃尔是学校里绰号最多的男生。他一跳一跳的走路姿势、瘦骨嶙峋的身板、露出菜色的小脸、大得过分的耳朵,还有那副永远在受苦似的表情已经足够惹人瞩目了,而真正让他与众不同的是他尖刻的幽默感,对什么都无所谓的态度,以及无比淡定的姿态。假如是个性格里缺少这份能屈能伸的孩子,是很难像他一样把于己不利的东西撇得一干二净的,这其中就包括爸爸是招人嫌、被人笑的副校长,妈妈是个又土又胖的教导老师。他就是他,卓尔不群,如雷贯耳:肥仔,学校名人,学校地标,他讲的笑话连丛地来的学生听了都会笑,并且根本不会嘲笑他不幸生在那样一个人家——当然他还击起来也是毫不留情、酷劲十足的。
  肥仔的淡定今天早晨也分毫不差,身边走过一拨又一拨同学,谁也没有家长陪,而他是和老爸老妈一起钻出尼桑车的。平时他父母倒不常一起来学校。安德鲁再一次想起克里斯塔尔·威登和她的丁字裤裤腰,这时肥仔大步向他跑来。
  “你还好吧,汪汪?”肥仔说。
  “肥仔。”
  他们一起再融进人群,书包从肩膀上悬下来,时不时打到矮一点的孩子的脸,这样仿佛在他们身后留下了一个气旋地带似的。
  “鸽笼子一直在哭。”他们沿着长长的楼梯往上走时,肥仔说。
  “怎么回事?”
  “巴里·菲尔布拉泽昨晚突然死了。”
  “哦,是的,我听说了。”安德鲁回答。
  肥仔瞥了安德鲁一眼,眼神狡黠又嘲弄,每当别人打肿脸充胖子、不懂装懂、不会装会的时候,他就是这副眼神。
  “他们把他送进医院的时候,我妈正在里面,”安德鲁被惹毛了,“她在那儿上班,你总记得吧?”
  “哦,对,”肥仔说,狡黠的眼神也收了起来,“你晓得他和鸽笼子是好哥们儿吧。鸽笼子要宣布这个消息。不妙啊,汪汪。”
  楼梯走到头,他们便分了手,走进各自的点名教室。安德鲁班上的同学基本都来齐了,坐在课桌上,腿晃来晃去,或者背靠两边的橱柜站着。星期一的早晨,讲话声总是特别大,特别没遮没拦,因为待会儿的全校大会意味着大家要走一段露天的路去体育馆。点名老师坐在桌边,每进来一个人就记录一下。她从来不正儿八经地点名,这是用来讨好他们的小手段之一,可是全班都瞧不起她这么干。
  集合铃声响起的那一刻克里斯塔尔才到。她从门口就大叫“我来啦,小姐!”然后立马转身往外走。大家都跟在她身后,还在互相交谈。安德鲁和肥仔在楼梯尽头又会合了,随着人流穿过后门,走过一片宽阔的灰色碎石路。
  体育馆里充斥着汗味和运动鞋臭。一千二百个忙于聊天的青少年制造的噪声在光秃秃的白墙之间回响。地面铺着污迹斑斑的铁灰色地毯,地毯上画了不同颜色的线,以划分羽毛球场、网球场、曲棍球场和足球场。万一穿短裤时在这地毯上摔了一跤,是会火辣辣地疼的,不过对于要在地上坐着挨过全校大会的人来说,地毯上可比木地板舒服得多。安德鲁和肥仔坐在体育馆最后边的圆腿塑料背椅子上,这是专为五六年级学生准备的。
  前方面对学生们立着有年头的木质讲台,旁边坐着校长肖克罗斯太太。肥仔的爸爸科林·“鸽笼子”·沃尔走过来,在她身边的位子坐下。他身材极高,额头也高,发际线后退,走路姿势让人很想学样,双手甩得太高,其实要推动身体前进根本没必要用这么大力气。大家都叫他鸽笼子,因为对于保持办公室外面墙上鸽笼子文件架的整洁,他有着近乎偏执的要求,这一点已经臭名昭著了。点名表记录完毕之后会归入文件架中的某几格,其他格则是用来装另外的文件的。“切记放进正确的鸽笼子,艾尔莎!”“别露个角出来,会从鸽笼子里掉下来的,凯文!”“别踩,小姑娘!捡起来放在这儿,这东西本来就该待在鸽笼子里!”
  其他老师都把这种文件架称为鸽房。大家都相信,他们这么做是为了跟鸽笼子先生划清界限。
  “往那边挪一个,往那边挪一个。”木工课老师米契尔先生对安德鲁和肥仔说。他们俩和凯文·库珀中间隔了一个空位子。
  鸽笼子站到讲台上。如果是校长站上去,孩子们大概会快些安静下来。正当最后一丝噪音平息下来时,右边一扇对开门打开了,盖亚走了进来。
  她把会场扫视了一圈(安德鲁允许自己看她,因为全场一半的人都在看,她迟到了,又是新同学,还那么漂亮,何况现在是鸽笼子在讲话),然后快步(但也不是太快,因为她也有肥仔那种天生的淡定)从后排学生背后绕过去。安德鲁没法儿扭过头去看她,但是他突然想到一件事,于是耳后嗡嗡地响起来,这件事就是:和肥仔一起往里边挪的时候,他身边空出了一个位子。
  他听见轻盈的脚步快快走到身边,她来了,真的坐在了他的身边。她轻轻碰了碰他的椅子,她的身体一动,他便也跟着一动。一阵香水味呢喃着飘进他的鼻孔。整个左半身都因为感知到她在身旁而火辣辣的,想到离她较近的左半脸青春痘没那么嚣张,他简直心存感激。他从来没有离她这么近过,想鼓起勇气看看她,装作认出她的样子,可是又马上意识到自己已经正襟危坐太久,再这样做未免太不自然。
  他挠挠左太阳穴,其实是为了遮住脸,眼球一转,往下瞄了一眼她的手。她的手轻轻搭在膝头。指甲修得很短,很干净,没涂指甲油。小指上戴了一枚素银戒指。
  “最后——”鸽笼子说,安德鲁意识到已经听见他这样说了两声,体育馆里由安静变得几乎鸦雀无声,似乎所有的躁动不安都变成了好奇、高兴和紧张,空气都凝住了。
  “最后,”鸽笼子又说了一遍,他的声音简直走了调,“我有一条……我有一条非常悲伤的消息要宣布。巴里·菲尔布拉泽先生。过去一直担任我们油——友——优秀的女子划艇队教练的巴里·菲尔布拉泽先生,他……”
  他哽住了,举起一只手遮住眼睛。
  “……去世了……”
  鸽笼子·沃尔当着所有人的面哭起来,高高凸起的秃额头垂到胸前。观众当中涌过一阵吁气声,同时又是一阵窃笑,不少人转头望着肥仔,肥仔却一脸庄严,一副于己无关的神气,夹杂着些许嘲弄,可是基本上不为所动。
  “……他死了……”鸽笼子还在抽抽噎噎,校长站了起来,扫视会场。
  “……就是昨天晚上……去世的……”
  体育馆后方几排座位中间的某处突然爆发出一声粗厉的大叫。
  “是谁在笑?”鸽笼子咆哮起来,空气中突然充满令人兴奋的紧张。“好大的胆子!哪个女生笑的?哪一个?”
  米契尔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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