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炮群-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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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子昂在抽屉里找到《西洋世界军事史》第二册,心想灾难总是和著名的思想放在一起。他打开夹在里头的信纸,看见字迹混乱,才稍微舒服点。要是字字工整,一笔不乱,他会恐惧的。他站着读它,想关门,但没去关。
子昂:你和父亲喝酒的第二天,他就把一切都告诉我了。我难受得真想死去,我太伤心了。你怎么会出这种事?既然有了这种事,你也应该告诉我而不该告诉父亲。因为我与这事关系最大而不是他!当父亲告诉我时,我最难受的就是:不是你在说而是他在说。我百思不解,你这样做是什么目的?如果你勇敢,应向妻子坦白,不必用我们的不幸去折磨老人。
你怎么还会指望父亲对我保密?你忘了吗?他是我父亲,不是你父亲!
我太吃惊了,你在这种事上也傻到这种程度,忘了所有的父亲都希望做女儿的幸福。我好多次想和你谈,又开不了口,我在等你主动开口,可你竟然看不见我的心情,你平时的精明到哪儿去了?你粗心得要命!你知道吧,我一直又爱你又怕你,当面说,我一说就乱,就说不下去。你既然不开口,我也不开口,写下来更能表达我的意思。
我是普通女人,我不能忍受你背着我爱另一个女人。这两天夜里我都睁着眼,你一动我赶紧闭上。我觉得你正在想她呢,你的心根本不在这里。我恨你自私能睡得着,恨你怎么没注意到,我们一家都知道了,在等你开口,你就是不开口。你傻到极点。你夜里说什么梦话我都心惊肉跳,我已经糊涂了,真假都分不开了,我们不能这么生活。请你走吧,立刻离开家,你在边上我没法冷静地想事,你马上走,起码离开一段时间。以前你不是老来去匆匆吗?我希望下班回来时,你已经走了。
窗帘被风吹开,阳光响亮地落到信纸上。苏子昂注意一下门外动静,尽管全无声息,但他觉得岳父肯定在附近,他在这个家里像身处前沿了。他觉得自己有时比谁都傻,妻子固守着这么大的痛苦竟没看出来。过去,他可一直为自己的洞察力而自豪。即使和一个卓越的、素昧平生的人呆上一会儿,他也能在对方洞察他之前洞察对方,这本领总使他在人际关系方面领先一步。他回到家中就冬眠了,迟钝得像个大伙常说的好人。妻子的抑制力真够骇人了,她怎么没一个泄密的眼神儿,难道女人都这样?他深深感到被伤害的亲人的可怕。
行李很简单,往手提箱中塞两把就可以了。苏子昂敲一敲岳父的房门,像敲办公室的门。他担心岳父又在给自己打针,那种场面初看没什么,回头想想才觉得太尖刻。门开了,岳父在摆弄苏子昂给他买的电动剃须刀。
“子昂啊,这东西不错,就是不知道刀片坏了怎么办?”
“坏了吗?”
“没有,以后总会坏吧。”
“坏了再说嘛。还没坏就老想着坏了,用着多不舒服。”苏子昂站在几步远的地方,看不出岳父有任何尴尬表示,于是他自己反而有点尴尬,不知道该怎样看待岳父的出卖。他原以为他俩是朋友,男人之间的苦恼可以私下交流一下。现在看来不是朋友,是亲属,这一来他背叛他就是对的了。而且从来没有将丈夫出卖给妻子这一说法。苏子昂明白自己越认真便越可知。是他误解岳父,他以信任去误解岳父,岳父则一直在俯视他而且俯视着自己的一生,岳父并没有真正不可消化的愧恨。
“沐兰希望我离开一段时间,我想马上回部队去。坦率地说,在部队呆久了想家,在家呆久了又想部队。”
“拔腿就走,不解决问题嘛。”
“是的。”
“以后怎么办?”
“我希望再回来。”
“也好,有危机才有新生嘛,放一放吧,回去好好工作。”岳父过去打开冰箱,提出一只食品袋,“沐兰叫给你带上。”
苏子昂接过去,里面是面包水果茶蛋,还有切成片的香肠。每次他离家,她都为他准备旅途食品,这一次似乎更多些。他看见岳父的谴责的目光。他想说,这些东西不自然,摔盘子打碗才自然。他终究没说便离开了。
苏子昂路过幼儿园时,才真正深刻地意识到他是要走了。孩子们在音乐中做体操,衣着鲜艳生动,闪烁着大大的眼睛,模仿前面的漂亮老师。他找了很久才看见自己女儿,她扑动双臂,弯腰踢腿,认真模仿老师的动作,渴望得到老师的赞扬。后来孩子们一同蹦跳了,把草叶的气息鼓到苏子昂鼻端,他的心一下子掉了。
幼儿园斜对过的松林内,邻居韩老正在发功收气,双臂圆抱,每一举掌都像从地下拔出千斤之物。他闭着眼皮,眼睛大概长到了手指头上,无论怎么运行,都恰恰从枝中缝隙里滑过。苏子昂欣赏他和松树的交流,看了一会,发现他的气势中蕴含漠视一切的意味。
苏子昂从两个境界当中走开,手里提着茶蛋什么的。太阳盯信他不放,他逐渐张开了身体,在行瞳中透透气。他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想可真舒服。他步子越走越快,逐渐进入了他最喜欢的韵律。
16
第四章
16.有所思
宋泗昌用餐巾纸揩揩嘴,放到酒杯旁边。陪同人员也用餐巾纸揩揩嘴,对叠一下或两下,放到不显眼的地方。宋泗昌正欲说话,先打了个嗝,这个嗝立刻使气氛松动。他笑道:“今晚我不找人谈话,不开会也不看文件,我要放松一下,我也是人嘛。怎么样,今晚有什么活动呀?”
师政委刘华峰闻言,仿佛悲伤似的,轻微地摇摇头,以责备的口吻说:“唉,首长不发话,我还不敢说呐。你确实需要放松一下,一个月跑了十几个单位,人停下来脑子也停不下来。都像你这样抓工作,我们也顶不住啊。再说,首长这个节奏——比方首长走后,我们可以放松几下,而首长你一天也没得放松,你还得到下一个单位紧张去。这个节奏绷得太紧啦。”
宋泗昌嗬嗬笑:“刘政委好口才,一个话叫你一说,就说出好几个味道。”
刘华峰估计,宋泗昌心情好转证明他对本师工作基本满意,否则他不会主动提出“放松一下。”这意味着,从现在起,他允许相互关系变得亲密些了,不必提心吊胆了。在宋泗昌离开本师之前,必须安排一个好的结尾,下次见面还不知道是何年何月呐。
刘华峰面呈疲乏状,片刻后又异常精神,道:“我认识首长这么多年了,还不知道首长你喜欢什么娱乐项目。在我印象中,首长人好像从来有娱乐。我承认,下级也有官僚主义,嘿嘿。师里是小地方,有个俱乐部,设施倒不全面,是不是去打扑克看看?”他眼望着陈秘书。
陈秘书道:“宋副司令从来不碰麻将扑克之类的东西。”
“宋副司令和其他军区首长不一样!”刘华峰观察宋泗昌反应,怕此语说得太过。见无异常,又道:“我已经叫电影队准备了几部片子,有《伦敦上空的鹰》、《莫斯科保卫战》,还有几部其他方面的。”
刘华峰不说是哪方面的,他打算让宋泗昌到场之后自己选,想看什么就看什么。人员范围小一点就行。
宋泗昌问自己的秘书:“我看过没有?”
刘华峰心中为此语喝彩:问得不凡!
陈秘书回答:“《伦敦上空的鹰》,您在279师看过录相;《莫斯科保卫战》,您看了一半,就去接北京长途了,下半部没看,太长。”
宋泗昌淡淡地:“我听从安排,怎么都行。”
刘华峰真的发急了,自己居然找不到宋泗昌的兴趣点!他迅速考虑着,脸上一点不流露。末了,他以汇报的口吻说:“师医院有一支女子篮球队,水平不错,球路也野,她们几次提出来要和师常委赛一场球。以前赛过一场,我们输了三分。不是输在球技上,她们占女性优势,我们不敢放开手脚,才让她们占了便宜。”
宋泗昌蛮有兴趣地问:“女子队?”
“全是女兵,平均年龄19岁吧。”
“哈哈哈,丫头片子嘛,你们怎么能输给她们。要是我在,才不管他是男是女,我认球不认人。”
“那就邀请首长助我们一臂之力,参加师常委队,今晚就和她们赛一场。”
“给我找套运动衣来,”宋泗昌双目豁然生光,对搓着两手,“还有鞋!我要试试她们野到什么程度。”
“上汤来,”刘华峰朝待立一旁的管理员叫道。又笑眯眯望着宋泗昌昌,“穷菜富汤。招待所有两道汤味不错,首长尝一尝。”
略坐一会,刘华峰亲自去给师医院的院长打电话。“把你们球队的姑娘集中起来,新闻联播之后,也就是7点半,准时到达师部篮球馆。”刘华峰估计宋泗昌要看新闻联播。
“今天是周末,都跑出去了。”
“全部找回来,开车去找!只许多不许少!军区宋副司令加入师常委队和她们赛一场。不过你不要告诉姑娘们有宋副司令,叫她们放开来打。”
院长问:“要我们赢还是要我们输?”
“庸俗!我说了,放开来打嘛,场上职务高低也没有男女之别,只有球。你想赢还未必赢得了。”刘华峰最担心她们让球而被宋泗昌看出来。
“明白了。我带队,按时到达。”
“我又考虑了一下,你们提前点,7点整到场等候。”
“去那么早于嘛。”
“你照办就是。我让这里准备好水果饮料,来早了你们就在休息室啃香蕉嘛。”
刘华峰又转到篮球馆,把所有的灯全部打开,再一盏盏关掉。全部关掉后,他在黑暗里站立片刻,又全部打开。他踱到中心圆附近,用鞋底搓搓地板,朝四周看看,然后凝定在那里。宣传科长不知何时进来,蓦然在距离刘华峰很近的地方开口了:“政委,听说宋副司令想活动一下?”
刘华峰望着这位他喜爱的干部,足足两分钟不说话。正是这种不动声色的矜持,立刻把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开了。宣传科长过于灵巧,任何事情都很快知道。对于他的这个本领,刘华峰有时常识有时却恼怒,觉得不能叫他知道的太多,知道了也要从他脑子里挖出来。还有,也不能叫他觉得自己太重视他了,别老是主动地朝核心部位上靠。
宣传科长在沉默中拘束不安,眼睛不敢对视又不敢转开。他惶惶地思索这几开自己有什么失误:政委要的汇报材料,师里半年工作总结,干部整训的经验汇集……他想不出有什么失误,但又觉得肯定有,否则政委不会这样看人。
“活动一下。”刘华峰淡淡应了一句,解放了宣传科长。刘华峰原地跺跺脚,“你叫公务班来人打扫一下地板,不要有沙子。”
“已经通知了,他们马上来。”
“记分牌啊,供电照明啊,卫生所啊。”
“都交待了。记分牌换新的,仓库里有,很漂亮。发电机也准备好了,万一地方断电,军械所的发电机五秒种内可以恢复供电。卫生所张军医来,带上必需药品。”宣传科长声音渐渐正常,人也靠近刘华峰,“政委,您看要不要调几个连队来观战?增加点气氛。”
“可以,通知吧,7点半进场。”
“裁判还是叫吴干事担任吧,我告诉他掌握分寸。”
“什么分寸?”刘华峰低声喝问,“不要分,我亲自吹哨。”
“政委,小吴是国家一级裁判,有正式证书的,吹过全国甲级队决赛。师里的一宝哇。”
“我刘结峰是正师职裁判!比他差啦。”刘华峰微微一笑。
“乖乖,今天是超级阵容。场外的事,都交给我办,政委你放心吹哨。”
“有一件事,今晚你专门陪宋副司令的秘书,给他找些录相片看,我估计他对球赛没兴趣。告诉他是我叫你去的,我抽不开身,没法陪他了。”
宣传科长受命离去,刘华峰又转悠一会,侍公务班来人了,才离开篮球馆,朝宋泗昌下榻的招待所九号楼走去。
门口的警卫朝刘华峰敬礼。刘华峰回礼,走过去后又停下身来,打量警卫。问:“枪套里有枪吗?拿给我看。”
警卫取下手枪套递给刘华峰,他抽出手枪,退出弹夹,检查一下:空的,合乎规定,又插进去进去。再拔出枪套外面的备用弹夹一看,压满黄灿灿的子弹。他温和地问:“连里交待过没有?这里的岗哨佩枪不配子弹。”
“我忘了检查……”警卫茫然。他不懂些事的严重性。
“我是问连里交待过没有?”
“说过一次。”
刘华峰把子弹一颗颗退下,放进自己口袋:“有规定就照规定办。下岗后叫你们连长到我这里来领子弹。精神点!”
刘华峰上楼,暗中交待自己:别为此事生气,全师只有一个刘华峰,不能要求别人都跟我一样。又暗叹:我如此处处用心,心已用烂,绝非成大事者……他忽然放慢脚步,暗自惊呼:啊,宋泗昌真敢穿哪!
宋泗昌已换上一套湖绿色运动服,足蹬雪白的球鞋,在屋里深深地弯动腰身。色彩鲜明的运动服给他增添不少活力,而他给那套运动服增添的似乎更多。在刘华峰看来,那种运动服从来没这么有形有味,穿在宋泗昌身上跟穿在别人身上大不一样。他活动身体时多么从容,每一下都仿佛推开一座山,人若不到某种境界就不会有这种收发自如的气势。刘华峰在边上看着就感动,很想把自己也化进去。他倾心相许并感觉自己升高了,他渴望将自己交给这样一位领导,也就是交给一个亲切的理想、一种不凡的精神。
宋泗昌看他一眼,没有停止动作,说:“下部队比呆在军区好,自在。你的人准备好没有?”
“准备好了。”
“我们的人呢?”
“有师长、副师长、参谋长、主任……”
“你呢?”
“我吹哨子。”
“导演?哈哈哈,有劳你喽。在军区时,别人一提280师,我首先想起的就是你刘华峰。同样的事,你办起来总和别人不一样,有点变化。哎,你当年怎么没干军事?要不,该是师长喽。请坐,我一会就完。”
刘华峰欣喜,甚至略见羞涩。宋泗昌从来没这么亲昵地夸奖过他,刚才话中的意思,可能包括对师长不大满意,果真如此就太重要了。师长和宋泗昌同属军事干部,按理讲,血缘更近些。但是宋泗昌竟然将自己单挑出来,“一提280师就想到刘华峰,”等于轻描淡写地否了师长一下嘛。宋泗昌真有胆子真痛快。
“我把潘成汉同志当兄长。在大的方面,他的能力比我强。我只有多做些具体工作。”
刘华峰自感些话极为妥贴,一是表达了对师长的尊重;二是讲明了自己比师长年轻;三是暗示出师里的工作主要由自己抓。和往常一样,心思太满的话一旦说出,他就有些不安。
果然,宋泗昌毫无反应。他继续甩臂弯腰,满意地谛听自己骨节响,运动服散发着新鲜织物的气息,片片光辉乱抖。刘华峰继续期待一会,仍不见回答。他以为谈话结束,宋泗昌收回亲昵了。
忽然,宋泗昌指着墙上一个小黑点:“你看,那是什么东西?”
刘华峰以为是个墨水点,要不是个钉子。走近细看,竟是一只苍蝇。它抓着墙壁不动,离地近三米高,挥之不去。
“它已经死了。”宋泗昌在他背后说,“去年冬天我来师里,也是住这间屋,它在屋里乱飞,轰不出去。后来它停在那里不飞了,我也没管它。哦,我一点没有挑剔卫生条件的意思。我想说的是,今年我又来了,一进门就看见它,它还站在生前阵地上,这份顽强劲头够尺人的,虽然只是个小苍蝇,叫我胡乱想起好多东西……”
刘华峰生出深远而茫然的感觉,他不适应宋泗昌大幅度的思维跳跃,豹子似的,一闪就到天边了。这种潇洒的踊跃是宋泗是的权利而不是他的,他只有跟上去,不假思索赔地跟上去。他从宋泗昌瞳仁里看上去出晶亮的含义,他因为无词而惶恐,理解叫他惶恐的是,他还不知道宋泗是迅猛跳跃的思维扑向什么目标,想表明什么目标,相表明什么问题,是否有所指。他敬畏深不可测的领导。
宋泗昌说:“我在心里向这只苍蝇敬礼。你们不要碰它,它要站到什么时候,就让它站到什么时候。”
“首长,每次听你说话都受震动,够我消化半天的。”
“过奖喽。我嘛,有点虎气也有点猴气。有些话是说给别人听的,有些话是说给自己听的。谁没有两种语言?区别只是出声不出声罢喽。”宋泗昌示意刘华峰坐下,“正常情况下,要是把不该出声的话大声说出来了,人就会跌交子。可有些情况呢,你们不该出声的话大声说出来,就威震四方,就高人一头!在阁下领地内,我比较随心所欲,说话放松。”
“首长身上有一种大无畏的精神。我最缺这种精神,忧思过度,难成大器。我一辈子恐怕只会举轻若重,战战兢兢,陷在事务堆里。上面指到哪里,我跟到哪里。心里想超越,脑子也会下令停下来。”
“你说得如此透彻,就已经有点大无畏了嘛。可见你这人啊,平时压抑自己,稍许受点刺激,也会提起胆子,甚至胆在过头。我说的对不对?”
“正确。我有时就恨不得把自己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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